第2章 首座們的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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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如墨,舍利塔林在清冷月輝下靜默矗立。
    了因一身素白僧袍,獨自盤坐在舍利塔旁。
    他手捧泛黃佛經,仔細觀看,夜風掠過塔尖,卷起他寬大的袖袍,衣袂翻飛間,那修長身影竟似要與月光融為一體。
    此刻的他,不似佛子,倒更像一尊遺世獨立的玉雕菩薩,眉目間流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禪意。
    而就在他沉浸於誦讀佛經之時,卻沒注意到,舍利塔林深處,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佝僂老僧。
    那老僧枯瘦得隻剩一把骨頭,滿臉皺紋深如刀刻,手中竹掃把磨損得隻剩寥寥幾根竹枝。
    那老僧不知待了多久,也不知看了多久,他顫巍巍張開沒牙的嘴,似乎想要開口。
    忽然他耳廓微動,幹瘦的身形立時如被風吹散的青煙,眨眼便消失不見。
    了因恰在翻頁,他聽見身後傳來雜亂腳步聲,回首便見戒律院首座空庭狼狽而來——那張向來威嚴的臉上青紅交錯,雙手不停在身上抓撓,僧袍已被扯得淩亂不堪。
    “你上午去藏經閣參悟功法,午後又來塔林誦讀佛經,可知本座在藥王院等了你一天?”
    他說話間又狠狠抓撓脖頸,留下道道紅痕。
    “不是跟你說了,解藥配置需要時間嗎?”
    了因抬眸淡淡一瞥,繼續垂首翻閱經書。
    空庭癢得原地跺腳,指甲在手臂抓出數道紅痕,終是忍不住低吼:“你就這般看不上本座?”
    夜風卷起經書紙頁嘩啦作響,了因指尖輕撫經卷扉頁,忽然抬眼直視對方。
    “你說呢?”
    空庭的麵容驟然凝固,宛如深冬湖麵驟然封凍。
    了因的聲音清冷似塔林間流淌的月色:“你身為戒律院首座,連門下弟子的公道都護不周全,要我如何敬重?若不是為了那佛子之位...”
    他頓了頓,指尖輕輕摩挲著經卷邊緣:“我連這解藥都不想給你配。”
    空庭聞言,竟連身上的奇癢都忘了抓撓,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
    他沉默了許久,終於低聲道:“你不會明白...我們這一代人的執念。”
    “執念?”了因眉頭微蹙,正要追問,卻見空庭猛地跺腳,僧袍下擺揚起一陣塵土:“你能不能先給我止癢?這滋味實在難熬!”
    了因並指如劍,無相劫指的指力如細針般點在空庭的穴道上。
    空庭長舒一口氣,渾身頓時輕鬆下來。
    他仔細整理著被自己抓得淩亂的僧袍,竟是直接在了因身旁盤膝坐下。
    “未曾想到,你竟真學會了無相劫指!”
    了因沒有搭理他,低頭繼續看起了經書。
    “哎!”空庭首座突然長歎一聲,他忽然仰頭望月,目光悠遠,聲音裏帶著幾分追憶。
    “記得我初入山門時,尚是垂髫之年。”
    “那時我剛被師父從山下的災民堆裏撿回來。記得第一次踏進山門時,兩側站著整整八位枷鎖境高手守門,那時大雄寶殿內香煙繚繞,誦經聲震天,光是每日做早課的弟子就有上萬人。”
    他輕輕歎了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僧袍上的褶皺:“那時候的大無相寺,雖然已經開始衰落,但寺中尚有許多德高望重的長老。每日晚課之後,我們這些小弟子最喜歡圍坐在藏經閣前的石階上,聽師伯們講述大無相寺往日的輝煌。”
    空庭的眼神漸漸迷離,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遙遠的年代:“他們說,在大無相寺鼎盛之時,曾同時有佛主臨世、三位尊者並存。寺中高手如雲,光是達到歸真境界的長老就有五十餘位,寺內弟子遍布五地,那時別說是大戍了,就是整個五地,我大無相寺也是最頂級的勢力!”
    他的聲音忽然低沉下來:“我十六歲那年,隨著寺內最後一位尊者離世,一切又都變了。”
    空庭的雙手微微顫抖,似乎想起了什麽痛苦的往事:“在那以後,寺裏的長輩們一個接一個的離世。大無相寺的勢力範圍也日漸萎縮。”
    “我們都知道為什麽,可是……”空庭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方丈圓寂前,將我們這些佛子喚至榻前。那時的他僅存半截殘軀,卻強撐著一口氣不肯西去!”
    方丈對我們說:“你們啊,一定要讓大無相寺重現往日榮光。"他的眼睛瞪得那麽大,直到斷氣都不肯閉上。”
    他轉頭看向了因,眼中是化不開的執念:“你說我不公,說我失了佛心。可你可知,我們這一代人,從小就被灌輸了複興寺門的使命。師父臨終前的囑托,師叔伯們期盼的眼神,就像一座大山,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
    “有時候我在想,若是師父他們還在,該有多好...?”
    空庭苦笑著搖頭:“可是沒有如果。我們隻能咬著牙,用盡一切辦法讓寺門不至於衰落。哪怕...哪怕要違背一些戒律,也要保住這千年古刹的最後一分元氣。”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遠處的舍利塔:“這些塔裏,安奉著曆代高僧的舍利。可你知道嗎?最近千年,新立的舍利塔還不到百座。不是寺中無人修行,而是...能修成舍利的高僧,越來越少了。”
    “而這……也是我們對你縱容的原因!”
    夜風吹過塔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空庭將僧袍裹緊了些,整個人仿佛都縮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
    了因不知何時已合上了經書,月光灑在他平靜的麵容上:“首座可曾想過,大無相寺之所以日漸衰落,或許正是因為本末倒置——隻修武,不習經?”
    空庭微微搖頭,僧袍在夜風中輕輕擺動:“了因,你太年輕了。這世間無論什麽勢力,最先要考慮的永遠是生存。唯有活下去,才能談及其他。”
    “可佛門修行本就不是為了爭強鬥勝...”了因剛要開口,空庭抬手製止了他。
    “本座明白你的意思。”空庭的目光深邃:“你總覺得寺中太過注重武學修為,忽視了經文研習。但你可知道,當年魔教來襲時,若不是寺中尚存的幾位長僧拚死相護,連藏經閣都要被付之一炬。到那時,縱有萬卷經書,又該如何?”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了幾分:“本座知道你追求的是純粹的佛法,不願被世俗所染。本座也知道,我改變不了你的信念,正如你改變不了我的選擇。”
    他轉過身,直視了因的眼睛:“隻是作為你的長輩,本座還是要告訴你一句話:人應有龍蛇之變。在還是蛇的時候,就該懂得蟄伏;待化龍之日,方能騰雲九天。在你還沒有足夠能力改變一切之前,要學會收斂鋒芒。”
    說著他拍拍了因的肩膀,聲音裏帶著幾分無奈:“此事過後,你便離開南荒吧,去……去東極吧,去那二代祖庭大須彌寺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