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價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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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年冬月,京西,冷風刺骨。
    孟昭月一雙凍得通紅的手細細過濾了藥渣,濾出一碗藥來,往裏屋端去。
    裏間榻上側臥著一位老太太。
    半頭白發,臉色萎黃無華,麻布抹額從後繞前。
    孟昭月輕輕拉過祖母的手,將裹著兩層布兜的湯婆子往被子裏掖了掖,這才輕柔地喚了喚人。
    “祖母醒醒,該用藥了。”
    “咳咳。”
    渾啞迷糊的聲音,聽得孟昭月眼中泛酸。
    明明她入宮之前,祖母身子骨還算健朗。
    如今卻形似枯槁,意識也有些不清。
    忍著鼻尖的酸,她小心翼翼扶起祖母,一勺一勺涼著剛熬好的藥。
    正準備喂上去,視線之內突然出現一隻手。
    “你還有錢抓藥?”
    母親孟王氏抓過藥碗,藥湯灑了都不知,隻狠狠一摔。
    “啪”的一聲。
    瓷碗炸開,其中一角碎片擦過孟昭月腳腕,劃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孟王氏抖著手指一下下戳著她額頭,“看不出來你母親我也病了麽?怎麽不見你來孝敬孝敬我,嗯?”
    夢昭月低著頭,被熱藥燙得視線模糊。
    她忍著痛意,麵色毫無變化,“母親,祖母的病勢嚴重,再不喝藥的話……”
    “啪——”
    孟王氏一巴掌拍在她腦門,打斷了她的話。
    “死丫頭,我生你養你,你就這麽不拿我當回事兒是吧?”
    孟昭月被她打得頭一歪,緊咬著唇瓣退了一步,還是默不吭聲油鹽不進的模樣。
    孟王氏氣極推了她一把,自己站在了榻邊,將昏睡中的老太太按了回去。
    孟昭月沒攔住,緊接著又被一個半舊的空包袱砸中了,尖酸刻薄的聲音緊隨而來。
    “好啊你,小姑剛回家這麽幾天就學會藏錢了?”
    孟昭月微微側頭,看向走到母親身邊的嫂嫂。
    她眼梢一吊,“哼,小姑這是防備誰呢?難不成在宮裏給貴人洗了十年腳,自己也高貴了,就不拿我們當家人了?”
    孟昭月暗暗咬緊了牙。
    深吸了一口氣,她彎腰撿起自己半舊的包裹,輕拍了拍灰。
    除了出宮給的十兩遣散費,其餘的體己都裝在這裏,如今空落落的,想也知道東西去哪兒了。
    不過是因著祖母看病用藥花銷大了些,她懂得。
    隻是……她又仔細摸了摸,她藏到深處的一根小梅花簪應該還在的。
    “母親,您有看到爹給我的及笄禮麽?”
    嫂嫂也許不知道,但母親是知道的。
    當初因為大哥欠了賭債,爹被要債人打癱在床上,為了家裏生計也為了爹能有銀錢看病抓藥,母親收了銀子讓她替大戶人家女兒進宮做宮女。
    她不願意,母親抱著她、好話安慰了許久,為了怕她想家,特意拿出爹爹親手做的小銀簪,讓她帶去宮中做個念想。
    那本該是她尚未來得及舉辦的及笄禮上用的吉笄。
    孟昭月期翼的看著她。
    那確實是她在宮中唯一的念想,陪她在宮中走了十個年頭。
    也是在數次生死一線之間被她緊攥著的簪子。
    可回家之後,她猛地發現,那居然是爹爹留給她的唯一一件遺物。
    娘每次入宮跟她哭訴說家裏沒銀子給爹治病,爹是多麽想念她,卻從來沒說過,爹爹已經去了。
    她沒看到爹爹最後一麵,也不怪母親未知會她,因為即使知道了,她也沒有資格回鄉吊唁,徒增傷心罷了。
    可此時,孟昭月多麽期待母親能安慰她兩句,再告訴她那簪子被她收好了。
    而不是冷冰冰的一個眼神兒和毫無感情的兩個字。
    “當了。”母親理直氣壯,“你祖母要用藥,總不能看著她死吧?”
    “可那是爹留給我的。”孟昭月指尖微顫,指甲掐入手心,壓下心頭的澀。
    嫂嫂一把推開她,“你是孟家的人,你的東西就是孟家的!再說了,一支破銀簪換幾貼藥,算便宜你了!你藏私的事情還沒跟你算!”
    孟昭月被推得趔趄了兩步,卻沒倒。她看著母親冷漠的臉,嫂子得意的樣,隻點了點頭,“行,當了就當了吧。”
    說完轉身出了裏屋,每走一步都微微發顫——那是父親最後的念想,可比起祖母的命,她隻能忍。
    京西這一片,官老爺不多,但也不乏富貴人。孟昭月出門一趟,逛了一個時辰,暫沒碰到要繡活的人家,隻好回了家。
    “阿明,張大人真的同意了?”
    是母親的聲音。
    “自然,否則張大人怎麽會跟我回來,月丫頭呢,快叫她出來見禮,還是宮裏出來的,這麽沒禮數。”
    孟昭明的聲音緊隨其後,好像帶著濃濃的嫌惡。
    “誰知道這死丫頭跑去哪兒了,說什麽照顧祖母,見天兒的不見人,官人你可談好身價了?要了多少?雖說都二十五老姑娘了,但月丫頭長得可很俊的,不能要少了。”
    這是嫂子的聲音。
    三人的聲音,隔著一道半掩著的木門,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孟昭月雙目微睜,極為出色的容貌此時突然黯然失色。
    她盼了十年的家人,就是這門後三人麽?
    母親對她的和善,口中訴說的掛念都是假的?
    嫂嫂對她的親切和哥哥對她的寬容,也是假的?
    疼愛她的爹爹在她不知情的時候撒手人寰,寵愛她的祖母也纏綿病榻……
    “哎?回來也不吱個聲,快進來見過官老爺。”
    嫂嫂尖銳的聲音,將孟昭月的神思拉扯回來,人也被她粗魯地扯進了門。
    母親見狀還伸了把手,將她往前帶了帶。
    感受著身後的推搡和身前的拉扯,孟昭月硬是忍住了淚,眼眶通紅地走到裏屋中堂。
    堂內桌椅老舊,漆麵斑駁,但正中間端坐一位道貌岸然,滿身橫肉的老男人。
    那人眼神黏在她身上,上下打量間露出淫光。
    眼神讓孟昭月熟悉得渾身發抖。
    母親和嫂嫂一改剛剛對她的刻薄,堆著笑,又把她往前一推,“月丫頭,快來見過張老爺。”
    “孟姑娘生得俊,”張老爺咧嘴露出黃牙,“我那還缺個伺候地,你跟我回去,你們一家子吃喝不愁,老太太的藥我也包了。”
    “哎呦,張老爺有眼光,我們家月丫頭可是宮裏出來的,這身價銀……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