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人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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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紙人巷
我忘了自己是怎麽轉過身去的。
或許是求生的本能壓垮了僵硬的脊椎,或許是那稻草人話語裏冰錐般的寒意刺穿了我的神魂。我甚至沒看清它是如何動作的,隻覺眼前破舊的蓑衣影子一晃,帶起一股混雜著黴爛稻草和凍土腥氣的陰風。
跑!
這個念頭像燒紅的烙鐵,燙醒了我幾乎停滯的血液。我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轉身就朝著村口的方向狂奔。雪地濕滑,我摔倒了,手腳並用地爬起來,繼續跑。不敢回頭,隻覺得身後那兩道空洞的目光,像針一樣釘在我的背心。
風雪雖停,積雪卻深可及膝。每一步都沉重無比,肺葉像破風箱般拉扯著冰冷的空氣。村子熟悉的景象在眼角餘光中飛速倒退——王嬸家的紙人依舊僵立在磨盤旁,李叔家的紙人拄著鋤頭,張獵戶家的紙人叼著煙袋……那一張張慘白的臉,猩紅的腮紅,空洞的眼神,在死寂的雪光映照下,仿佛都在無聲地注視著我這個唯一的活物,注視著我的倉皇,我的絕望。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就在眼前,隻要穿過樹下,就能踏上通往山外的那條小路。生的希望像微弱的火苗,在我胸腔裏跳動了一下。
可就在我即將衝過老槐樹的刹那,異變發生了。
眼前熟悉的村口景象,像是水中的倒影被石子打散,猛地扭曲、晃動起來。積雪、枯樹、遠山……所有景物都變得模糊不清。緊接著,兩側原本低矮的土坯房舍,像是被一隻無形巨手拉扯著,瘋狂地向中間合攏、拔高。土黃色的牆壁在扭曲中變得漆黑,轉瞬間,竟化作兩麵高聳的、望不到頂的牆壁。
腳下踩著的也不再是雪地,而是變成了冰冷、濕滑的青石板路。道路急劇收窄,成了一條僅容兩人並肩的幽深小巷。巷子兩旁,是密密麻麻、鱗次櫛比的店鋪,但所有的門窗都緊緊關閉著,門上貼著殘破的黃色符紙,窗內漆黑一片,死氣沉沉。
天空消失了。頭頂是一片渾濁的、仿佛凝固了的灰黃色濃霧,不透一絲天光,卻詭異地提供著足以視物的昏暗光線。那股熟悉的、甜膩中帶著紙錢焚燒味的香氣,在這裏濃鬱得令人作嘔,幾乎凝成了實質,纏繞在鼻端。
我僵在原地,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回頭望去,來路同樣是一條深不見底、格局一模一樣的小巷,老槐樹和村外的景象早已無影無蹤。
我……被困在了一條完全陌生的巷子裏。
不,或許不是完全陌生。
我驚恐地環顧四周,心髒猛地一沉。這些緊閉的店鋪門板,那上麵模糊的刻痕,巷角堆積的破爛竹篾……一種詭異的熟悉感撲麵而來。這巷子的布局,這狹窄的程度,甚至牆角那塊突出的石頭,都像極了我們村唯一的那條主街,可一切都被扭曲、放大、蒙上了一層絕望的陰間色調。
這裏是……紙人巷?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我就聽到了一陣細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音。
不是風聲。像是很多很多張脆弱的紙,在被同時輕輕摩擦、抖動。
聲音來自巷子深處。
我屏住呼吸,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一點點,極其緩慢地,挪到巷口,貼著冰冷的牆壁,小心翼翼地向聲音來源的方向窺探。
隻看了一眼,我差點癱軟在地。
巷子深處,那片昏黃的光線下,影影綽綽,站滿了“人”。
是王嬸,是李叔,是張獵戶,是村裏所有我認識的、今早剛剛變成紙紮的人!他們不再是僵立不動的死物,而是活了過來!依舊頂著那張慘白的麵皮,塗著猩紅的腮紅,穿著生前的衣服,但他們的動作卻透著一股非人的僵硬和遲滯。他們三五成群,在巷子裏緩慢地移動著,彼此之間並不交談,隻是無聲地徘徊,或是重複著某種單調的動作——王嬸在空無一物的磨盤前推磨,李叔對著空氣揮舞鋤頭,張獵戶做著填充煙袋的動作……
就像一個給死人準備的、無聲的集市。
而更讓我頭皮發麻的是,在這些紙紮人中間,混雜著一些更加詭異的身影。它們更加高大,穿著色彩鮮豔、但樣式古老的紙衣,臉上塗著更加誇張怪誕的妝容,動作也更加扭曲古怪。它們不像是我們村裏的人,倒像是從哪個年代久遠的古墓裏爬出來的陪葬品!這些古老的紙紮人,似乎是在……“管理”著村裏的這些新“居民”,偶爾會有一個古老的紙紮人,用僵硬的、紙糊的手臂,推搡一下動作“出錯”的村民紙紮,或是調整一下它們的位置。
整個場景,寂靜無聲,卻比任何喧囂都更令人膽寒。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點聲響就會驚動這群非人的存在。
就在這時,離我最近的一個紙紮人——是村西頭的傻根兒,他生前就喜歡蹲在牆角看螞蟻——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他那張畫出來的、呆滯的臉,極其緩慢地,一寸一寸地,轉向了我藏身的方向。
空洞的紙眼睛,隔著十幾步的距離,直勾勾地“看”了過來。
雖然沒有瞳孔,但我清晰地感覺到,他“看”到我了!
傻根兒的紙嘴,那用紅色畫出的向上彎曲的弧度,猛地向兩邊裂開,形成一個極其誇張、極其詭異的“笑容”。然後,他抬起那隻用紙糊的、略顯臃腫的手臂,直直地指向了我!
“嗬……”
一聲像是從破風箱裏擠出的、極其輕微的氣音,從他紙做的喉嚨裏冒了出來。
就是這一聲,如同在死水中投下了一顆石子。
刹那間,巷子裏所有在移動的、在重複動作的紙紮人,無論是我們村的,還是那些古老的,全部齊刷刷地停下了所有的動作。
然後,一顆顆頂著慘白麵孔、畫著猩紅腮紅的腦袋,以一種完全一致的、機械般的節奏,僵硬地、緩慢地,轉向了我所在的方向。
成百上千雙空洞的、沒有生命的眼睛,聚焦在我身上。
死一樣的寂靜被打破了。
所有的紙紮人,無論是老是新,它們那用顏料畫出的嘴巴,都開始無聲地開合,越張越大,越張越大,直到裂開到近乎撕裂的程度,仿佛在發出無聲的尖嘯!
緊接著,最前排的紙紮人,動了。它們不再緩慢遲滯,而是以一種詭異的、輕飄飄的、仿佛腳不沾地的速度,朝著我飄了過來!慘白的麵孔在昏黃光線下扭曲,猩紅的嘴唇像一張張噬人的血口!
我魂飛魄散,怪叫一聲,想也不想,轉身就朝著巷子的另一端亡命狂奔!
身後的窸窣聲瞬間變成了洶湧的潮水聲,是無數紙片摩擦、碰撞、追擊的聲音!我不敢回頭,隻能拚命地跑,在這條無窮無盡、岔路眾多的詭異巷子裏狂奔。兩旁的店鋪門窗在我眼角餘光中飛速倒退,那上麵的符紙仿佛活了過來,像無數隻眼睛,冷漠地注視著我這個闖入者。
拐過一個彎,又是一個一模一樣的岔路口。我慌不擇路,隨便選了一條繼續跑。可沒跑幾步,就看到前方巷子中央,影影綽綽,又出現了幾個紙紮人的身影,堵住了去路!
我急忙刹住腳步,連滾帶爬地鑽進旁邊一條更窄的、堆滿破爛竹篾和廢棄紙紮的死胡同。我蜷縮在最深處的角落裏,抓起一個破舊的、半成品的紙馬殘骸擋在身前,拚命屏住呼吸,心髒快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
追索的窸窣聲由遠及近,在胡同口停頓了一下。我能感覺到,那些沒有眼睛的注視,正在掃過這片狹窄的黑暗。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
終於,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漸漸遠去,朝著另一個方向去了。
我渾身虛脫,冷汗早已浸透了內裏的衣衫,緊貼著冰冷的身軀,止不住地顫抖。我小心翼翼地從紙馬殘骸後探出一點頭,望向胡同口。
昏暗的光線下,巷子似乎暫時恢複了之前的“平靜”。但我知道,那些東西還在外麵,無處不在。
我完了。我逃不出這條吃人的紙人巷。
就在絕望像冰水一樣淹沒我的頭頂時,旁邊一扇極其隱蔽的、低矮的木門,突然“吱呀”一聲,打開了一道縫隙。
一隻枯瘦、布滿褶皺,但分明是活人的手,從門縫裏猛地伸了出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那力量大得驚人,帶著活人的溫熱。
一個蒼老、急促,壓得極低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後生!不想變成紙人,就快進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