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是殿下把陛下當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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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眼眶微微發紅。
    “可是母後走了…他就…他就隻看得到青雀了…”
    李承乾的聲音裏充滿了委屈和不平,還有一種深切的失落。
    “青雀說什麽都是好的,做什麽都是對的…胖成那樣,走路都喘,他卻覺得可愛!”
    “青雀主編的《括地誌》…他到處賞賜,誇耀不停…而孤呢?孤稍有行差踏錯,就是訓斥,就是冷眼…孤的腳…”
    他下意識地摸向自己腫脹的腳踝,臉上掠過一絲自卑和怨恨,“孤這隻廢腳…更是讓他覺得丟臉了吧…”
    “孤隻是想讓他看看孤…孤隻是想讓他像對青雀那樣,對孤笑一笑,誇孤一句…”
    李承乾的聲音顫抖起來,他猛地捶了一下書案,發出“砰”的一聲響,“可為什麽就這麽難?!為什麽?孤也是他的兒子!孤是嫡長子!孤是太子!”
    他的情緒激動起來,眼淚終於控製不住地從眼眶裏滾落。
    他並沒有嚎啕大哭,隻是任由淚水無聲地滑落,混合著憤怒、委屈和長久以來的壓抑。
    “他們都說孤頑劣,說孤荒唐…說孤不堪大任…可誰又知道孤心裏…”他哽咽著,說不下去了,隻是用力地擦了一把臉。
    李逸塵始終安靜地坐著,聽著。
    他沒有出聲安慰,也沒有打斷。
    他的表情平靜,甚至有些淡漠,隻是目光落在李承乾身上。
    李承乾發泄般地說了很久,說到後來,語無倫次,反複訴說著自己的委屈,對李世民的抱怨,對李泰的嫉妒,對已故長孫皇後的思念。
    他說累了,眼淚也流得差不多了,聲音漸漸低下去,隻剩下粗重的呼吸聲。
    殿內再次陷入寂靜,隻有燭火偶爾爆開一點輕微的劈啪聲。
    過了好一會兒,李承乾的情緒似乎平複了一些。
    他低著頭,看著書案上的紋理。
    這時,李逸塵開口了。
    他的聲音平穩,沒有任何波瀾,在這空曠的大殿裏顯得格外清晰。
    “殿下,”他說,“您在乎這些,是因為您還把陛下當父親,還把魏王當弟弟,還把這裏當家。”
    李承乾抬起頭,紅著眼睛看向他,似乎沒完全理解。
    李逸塵繼續平靜地說道,語氣近乎冷酷。
    “但天家,首先是無情的權勢場,然後才是家。一旦天家摻雜了尋常人家的念想,它就變得脆弱。指望父子親情、兄弟友愛來決定地位和生死,是最危險的。”
    李承乾怔怔地看著他。
    “殿下覺得委屈?”李逸塵微微前傾身體,目光直視著李承乾。
    “那隻是因為您還在用兒子的心,去衡量皇帝的行事。陛下用皇帝的眼光看您,看到的首先是儲君,是國本,是未來的皇帝,其次才是兒子。您不合格,他自然不滿,自然要訓斥,自然要考慮更換。這與喜不喜歡魏王,關係並不大。”
    “甚至,他或許正是因為對皇後有感情,才對您更嚴格,期望更高。”
    李承乾嘴唇動了動,想反駁,卻又不知道說什麽。
    “殿下以為,曆史上的太子,都是因為德行有虧才被廢黜的嗎?”
    李逸塵的聲音低沉下來。
    “很多太子,僅僅是因為他們成了太子,擋了路,或者讓皇帝感覺到了威脅。”
    他開始講述,語氣平鋪直敘,沒有任何渲染,隻是陳述事實。
    “秦朝,始皇帝未曾明確立儲,身死之後,幼子胡亥與趙高、李斯合謀,矯詔逼死長子扶蘇。扶蘇素有賢名,何罪之有?隻因他可能繼位,便必須死。”
    “漢朝,高祖劉邦欲廢太子劉盈,改立戚夫人之子劉如意。若非呂後求助張良,請來商山四皓穩固劉盈地位,後果如何?父親廢兒子,需要理由嗎?隻需要一個念頭。”
    “漢武帝太子劉據,因巫蠱之禍被江充構陷,最終兵敗自殺。武帝後來知其冤,建思子宮悔過。但太子已死。父子之間,信任如此脆弱。”
    “漢景帝太子劉榮,因其母栗姬失寵,被廢臨江王,後來又被誣陷占宗廟地,下獄自殺。廢太子,難得善終。”
    “魏武帝曹操之子曹丕、曹植兄弟相爭,曹丕繼位後,仍對曹植多方防範,逼其作《七步詩》。”
    “兄弟之情,在權力麵前,不值一提。”
    “晉惠帝太子司馬遹,被皇後賈南風設計陷害,廢黜後最終被殺。傻皇帝保不住自己的兒子。”
    “隋文帝太子楊勇,被其弟楊廣和母親獨孤皇後聯手構陷,廢為庶人。楊廣繼位後,矯詔賜死楊勇。父子兄弟,皆可殺。”
    “前朝舊事,血跡未幹。”李逸塵的聲音依舊沒有什麽起伏,但每一個字都像冰冷的石頭,砸在李承乾的心上,“本朝呢?”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李承乾驟然變得蒼白的臉。
    “陛下是如何登基的?隱太子李建成、齊王李元吉是何下場?他們的子嗣又是何下場?太上皇又曾在何處修養?”
    李逸塵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冰冷而直接。
    “殿下,”他總結道,目光銳利,“您今日質問陛下玄武門舊事,看似大逆不道,實則隻是觸及了這片土地上每座皇宮裏最尋常不過的陰影。天家無父子,並非一句空話。陛下經曆過,所以他懂。您今日讓他看到了您似乎也開始懂了,所以他震怒,卻也遲疑。這才是您今日能全身而退的原因。”
    “若您今日隻是哭訴委屈,隻是抱怨不公,隻會讓他覺得您依然是個長不大的、隻知索取父愛的稚子,反而更添厭惡。”
    “您要讓他看到的,不是一個渴望父愛的兒子,而是一個開始思考權力規則、甚至有能力用他的邏輯來反擊的儲君。哪怕這種反擊顯得稚嫩甚至瘋狂。恐懼,有時候比憐憫更有用。”
    李承乾徹底沉默了。
    他臉上的淚痕已幹,隻剩下蒼白的臉色和劇烈起伏的胸口。
    李逸塵的話像一把冰冷的鑿子,敲碎了他一直以來某些自欺欺人的幻想,露出了血淋淋的現實內核。
    他感到一陣寒冷,從骨頭縫裏透出來。
    他環視這座華麗而空曠的東宮大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這裏不是家,這裏是戰場。
    眼前的李逸塵,不是單純的伴讀,而是他在這個戰場上遇到的第一個,也是目前唯一一個,教他如何生存下去的人。
    “那…那孤該如何做?”李承乾的聲音幹澀,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依賴。
    李逸塵看著他:“殿下今日已開了頭。接下來,便是穩住。緊閉宮門,謝絕訪客,尤其是那些來自陛下或其他王府的‘關心’。”
    “安靜讀書,尤其是史書。陛下若問起,便說您在反省,在讀書,在思考儲君之道。”
    “那…父皇若是再召見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