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留在孤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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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召見,殿下便繼續今日的策略。不卑不亢,以儲君身份自居。隻探討學問,請教治國之道,言辭可以恭敬,但問題可以尖銳。絕不認錯,除非陛下明確指出的確實是您行為失當之處,而非思想上的‘謬誤’。”
    李承乾深吸一口氣,重重地點了點頭:“孤明白了。”
    他看著李逸塵,眼神複雜,有恐懼,有醒悟,有依賴,還有一絲剛剛萌芽的、對權力的重新認識。
    “逸塵,”他說,“留在孤身邊。”
    李逸塵微微躬身:“臣自當輔佐殿下。”
    殿外的天色漸漸暗沉下來。
    宦官在殿門外輕聲請示是否掌燈。
    李承乾應了一聲。
    殿門被輕輕推開,宦官們低著頭,魚貫而入,無聲地將殿內的燈燭一一點亮。
    昏黃的燭光驅散了部分黑暗,卻讓大殿顯得更加幽深和空曠。
    李承乾和李逸塵相對而坐,影子被拉長投在牆壁上,隨著燭火輕輕晃動。
    李逸塵沉默片刻,再度開口,聲音壓得更低:“殿下,今日之事,絕不會就此了結。陛下此刻,必定已在追查。”
    李承乾剛剛稍緩的神色又緊繃起來:“追查?查什麽?”
    “自然是查今日那番言論,究竟出自何人之口。陛下不會相信那是殿下自行悟出的道理。”
    李逸塵的語氣十分肯定。
    “陛下首先會疑心有人教唆。此刻,恐怕已有內侍省的人在東宮內外暗中查探,或傳喚今日當值的宮人問話。”
    李承乾臉色微變,下意識地看向殿門方向,仿佛能透過門扉看到外麵的窺探者:“他們……能查到嗎?”
    “若按常理,不難查。”李逸塵道,“今日殿內雖無人近前,但臣與殿下交談並非完全無聲。若有心人細細盤問殿外值守或遠處侍立的宮人,或許能窺得一絲痕跡。”
    李承乾的手心有些冒汗:“那該如何是好?”
    “幸好殿下回宮後立刻下令封鎖宮禁,限製了內外交通。此舉極為關鍵,至少能拖延、甚至阻隔外部探查的深入。陛下得知東宮驟然緊閉門戶,反應如此迅速,心中疑慮隻會更深。”
    ”但一時之間,也難以獲得確鑿消息。”李逸塵分析道。
    “陛下接下來的動作,臣推測,一是加派人員,更嚴密地監視東宮一舉一動,尤其是人員往來。二是繼續盤查東宮所有屬官、侍從、伴讀的背景近況,尋找任何可能的線索。三是……可能會再次召見殿下,或借由賞賜、訓誡之名,派人前來觀察試探,試圖從殿下言行中找出破綻。”
    李承乾越聽越是心驚,臉上血色漸褪:“父皇他……會做到如此地步?”
    李逸塵看著他,目光平靜無波。
    “殿下,您今日質問的,是玄武門。觸碰的,是陛下皇權根基最敏感、最不容置疑的痛處。陛下首先是皇帝,然後才是父親。對於可能動搖根本的威脅,再如何謹慎排查都不為過。”
    “這並非尋常父子慪氣,而是涉及儲君、涉及國本、涉及陛下自身權威與曆史評價的大事。”
    李承乾怔在原地,呼吸微微急促。
    他直到此刻,才更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白日裏那番“求教”的真正分量和危險性。那不僅僅是頂撞,那是在搖撼一株參天大樹的根基。
    而他之前竟隻沉浸於觸怒父親的興奮和短暫的勝利感中。
    一股後知後覺的寒意從脊椎竄上。
    “所以殿下,”李逸塵鄭重道。
    “今後言行,務必慎之又慎。所有思考,必須源於‘自學’。”
    李承乾用力點頭,將這話刻在心裏。
    與此同時,兩儀殿內。
    燈火通明,卻氣氛壓抑。
    李世民並未如李承乾所想那般暴怒不息,他臉上的震怒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冷峻。
    他坐在禦案後,麵前站著內侍省的首領太監。
    內侍省首領太監乃是王德。
    王德侍奉李世民多年,謹慎低調,掌管宮內事務,深得信任。
    “查得如何?”李世民的聲音平穩,聽不出喜怒,但熟悉他的人都能感受到那平靜下的暗流。
    王德上前一步,躬身回道。
    “啟稟陛下,臣已即刻派人查問東宮今日當值及附近宮人。據回報,張大人離去後,殿內除太子殿下外,僅有數名宦官宮女及三位伴讀。彼等皆言隻見殿下獨自發怒,摔砸器物,隨後便起身往兩儀殿來。期間並未見與何人長時間密談。”
    李世民的手指輕輕敲擊著重新收拾好的禦案,發出規律的輕響,“能說出那般引經據典、直戳心肺的誅心之論?”
    “東宮近日可有新進人員?尤其是伴讀、侍講之類?”
    王德立刻回道:“回陛下,東宮屬官及侍從人員近期並無大的變動。三位伴讀中,皆是舊人。臣已初步查過,幾人都是身家尚算清白,入宮後亦無異常交往。”
    “給朕繼續查!東宮近日所有人員出入記錄,所有侍從、伴讀的詳細背景、入宮後的言行交往,一一核查清楚!”
    “陛下,”王德的聲音略顯遲疑。
    “太子殿下返回東宮後,已即刻下令封鎖東宮宮門,加強戒備。”
    “沒有殿下手令,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宮內侍從、宮女,亦不得擅自與外界傳遞消息。還加派了親信侍衛,嚴密巡查宮牆四周……臣的人,此刻恐怕難以深入查探,亦不便強行進入,以免……”
    李世民敲擊桌麵的手指驀然停住。
    “哦?”他抬起眼,看向王德,眼中閃過一絲清晰的詫異,隨即這詫異化為更深的疑慮和審視。
    “封鎖東宮?禁止出入?”
    這反應速度,這決斷力,完全不像他那個遇事要麽暴跳如雷、要麽沮喪失落的兒子。
    那個衝動行事的李承乾,何時有了這等心機和果斷?
    “是。命令下達得極為迅速果斷。”王德確認道。
    殿內一時寂靜。
    李世民身體向後靠入禦座,目光變得幽深。
    這個兒子,突然變得陌生起來。
    這種陌生,不僅僅是因為那些尖銳得讓他都一時難以招架的問題,更在於提出問題之後,這種迅速而老練的自孤防護措施。
    這不再是單純的情緒發泄,這背後有著近乎本能的危機應對和權力自保的意識。
    這甚至讓他感覺到了一絲極淡的、但確實存在的威脅。
    就像一頭一直被認為孱弱幼小、隻需嗬斥便能馴服的野獸,突然不僅露出了尚未長成但已顯鋒利的爪牙,還懂得立刻退回巢穴,豎起全身的尖刺防範。
    是誰?
    這個想法很冰冷,毫無父子溫情可言,但這就是天家。
    這就是他曾經走過的路。
    他需要知道,李承乾的這種變化,是曇花一現,還是真正開始覺醒。若是後者……李世民的目光投向窗外東宮的方向,深沉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