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卻也並非無懈可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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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目光沉靜,落在那些墨跡清晰的人名與事跡之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紫檀木桌麵。
    連日來,由王德親自督領,動用了幾條互不統屬的暗線,對東宮所有可能與太子頻繁接觸,或是在近期行為有絲毫異常之人進行了縝密的探查。
    這份最新的密報,便是將篩選後的可疑之人及其查證結果呈報上來。
    他的眉頭漸漸鎖緊。
    名單上仍有二十餘人,範圍比之初時已大為縮小,但每一個名字背後附著的查證記錄,都似乎指向一片迷霧。
    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可疑”之處,但細究其過往,又都存在著難以逾越的、否定他們是那“幕後高人”的鐵證。
    他的目光在其中幾個名字上停留片刻,隨即移開。
    最終落在了“李逸塵”三字上。
    關於此子的記錄頗為詳盡。
    密探甚至設法接觸到了其幼年開蒙的先生、少時同窗,乃至族中一些遠親。
    所有證言都指向一個結論。
    李逸塵,隴西李氏旁支子弟。
    李逸塵自幼讀書,資質尚可,卻絕稱不上驚才絕豔,詩文平平,應對也算不得機敏,在族學中並不出眾。
    其父李詮為了將其送入東宮伴讀,幾乎是傾盡家財,多方打點,才在三年之前為其謀得了這個許多旁支子弟眼中的“晉身之階”。
    入東宮後,李逸塵行事低調,幾乎不與人爭,除了例行伴讀,並無太多引人注目之舉。
    密報中特別提到,與李逸塵情況類似者,東宮尚有數人。
    他們共同的特點便是,在與太子單獨相處時,殿內並無第三人在側,談話內容無人知曉。
    這本身便是一種“可疑”。
    然而,對李逸塵過往一切能查到的言行、筆墨、交際進行徹查後,均未發現任何足以支撐其能獻出“雪花鹽”製法與“債券”之策的學識底蘊或特殊才能。
    一個年輕人,縱然有些心機,又豈能憑空掌握此等經世濟民、甚至可動搖國本的學問?
    其父傾家蕩產才將他送入東宮,若他真有這等本事,何須等到今日才展露?
    早該在族學、在科場、在任何一個能接觸到權力的環節一鳴驚人了。
    李世民緩緩搖了搖頭,將關於李逸塵的那幾頁紙輕輕撥到一旁,動作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否定。
    太年輕了,根基太淺,過往太清晰,也……太不可能。
    他將此子從心中那份極短的、需要重點關注的名錄上徹底劃去。
    這樣的年輕人,或許是得了太子些許信任,能說上幾句規勸或迎合的話。
    但絕無可能是那個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將高明一步步引向如今這般模樣的幕後推手。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那份名單上,逐一審視其他被懷疑的對象。
    有東宮詹事府的一位老成持重的少詹事,精於典章製度,但對經濟庶務一竅不通,且其家族與鹽鐵從無瓜葛。
    有太子身邊一位掌管文書往來的舍人,文筆敏捷,卻曾因在與人辯論時引用經典出錯而鬧過笑話,學識根基並非無懈可擊。
    還有一位是太子近日偶爾問及的弘文館學士,以博聞強識著稱。
    但其所究乃是訓詁考據,與這等機變權謀、理財之道相去甚遠。
    且此人性格迂闊,不諳世情,絕非能設下如此環環相扣之局的人。
    每一個名字,後麵都跟著類似的查證。
    或是學識偏向不符,或是性格能力不匹配,或是過往經曆中有明確的、證明其不可能是“高人”的事件。
    這些人,看起來似乎都有那麽一點“像”的緣由——或許是與太子單獨奏對時間較長。
    或許是近期所司職掌與東宮新政有些微關聯。
    或許僅僅是其家族背景有些複雜。
    但深究下去,那一點點“像”便如陽光下的露水,迅速蒸發,隻留下幹涸的、真實的痕跡,證明他們並非所要尋找的目標。
    李世民身體向後,靠在禦座堅實的靠背上,微微闔上眼。
    他感到一種罕見的疲憊,並非源於案牘勞形,而是源於一種掌控力受到挑戰的挫敗。
    一個人的學識、能力、眼界,絕非一夕之間可以養成。
    尤其是這等足以影響國策的奇謀偉略,必然有其積累和脈絡可循。
    縱是史上那些所謂“頓悟”的名士,其前期也必有深厚的積澱作為基礎。
    這幕後之人,既然有如此手段,在以往絕無可能籍籍無名,絲毫不露鋒芒。
    除非……他刻意隱藏了數十年,就為了等待輔佐太子?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隨即被李世民自己否定。
    這太過匪夷所思,也毫無必要。
    若真有此等大才,無論是投靠哪位皇子,或是直接向朝廷獻策,都能獲得遠超隱藏在東宮之下的回報。
    他重新睜開眼,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份名單。
    剩下的這二十餘人,雖然各有各的“不像”,但排查範圍確實已經壓縮到了極致。
    他深知,不僅僅是他在找,此刻的長安,那些嗅覺靈敏的世家門閥,王公貴族恐怕也動用了一切力量,在東宮內外編織著他們的情報網,試圖找出這個可能改變未來朝局格局的神秘人物。
    李世民沉吟片刻。他不能大張旗鼓,那樣會打草驚蛇,也可能迫使那人隱藏得更深,甚至徹底斬斷與太子的聯係,那絕非他所願。
    他需要調整策略。
    既然直接排查這些“可疑對象”收效甚微,或許應該從其他方麵入手。
    比如,那“雪花鹽”的製法,所需原料、器具、工匠,總會有跡可循。
    再比如,“債券”之策的細節設計,其中涉及到的計算、條款,非精通算學、律例者不能為,可以從這方麵著手,排查東宮乃至與東宮往來密切的官員中,誰有此等專長。
    還有,太子近日來的言行變化,其思維模式、決策方式,與此前判若兩人。
    思路漸漸清晰。李世民坐直身體,取過一張空白的宣紙,提起朱筆,開始寫下新的指令。
    魏王府。
    李泰肥胖的身軀陷在寬大的坐榻裏,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手中捏著一份抄錄的《告天下賢達書》,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好一個‘共建邊陲’!好一個‘債券’!”
    李泰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帶著難以抑製的憤怒和嫉恨。
    “那跛子,何時有了這等能耐?竟能想出如此刁鑽的法子!”
    他猛地將那張紙揉成一團,狠狠摜在地上。
    “還有那雪花鹽!那是人能製出來的東西?定是得了什麽妖人相助!”
    杜楚客沉聲道:“殿下息怒。太子此策雖奇,卻也並非無懈可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