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先生高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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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柏傳聖旨。。
    賈詡的身影如同從陰影中剝離出來一般,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奉天殿門口。
    他走得很慢,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聲音,每一步都踏在棉花上。
    空曠的大殿將他瘦長的身影拉得更長,像沉默的鬼魅,正緩緩飄向權力的中心。
    他穿著一身暗色的官袍,整個人都像是要融化在殿宇的昏暗光線裏。
    朱栢沒有回頭。
    他隻是靜靜地坐在那張巨大的龍椅上,周身散發出的寒氣,似乎要將整個奉天殿都凍結成冰窟。
    賈詡走到殿中,停下腳步。
    他沒有立刻行禮,那雙深邃得不見底的眼睛,先是掃了一眼地上那團被揉捏得不成樣子的信紙,然後才緩緩抬起,望向龍椅上那個孤絕的背影。
    他什麽都沒問,也什麽都沒說。
    作為朱栢最信任的謀士,他太清楚什麽時候該開口,什麽時候又必須當一個啞巴。
    此刻的陛下,是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任何多餘的言語都可能引來毀滅性的岩漿。
    “陛下。”
    賈詡躬身,聲音平穩得沒有波瀾,殿內這令人窒息的壓抑氣氛與他毫無關係。
    “北境傳來軍報。”
    朱栢終於開口,聲音像是從九幽之下傳來,不帶人類的情感,“王保保在草原上集結了二十萬大軍,號稱要飲馬長江,為他的舊主複仇。”
    他說得輕描淡寫,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賈詡卻從這平淡的語氣中,聽出了壓抑到極致的暴戾。
    王保保,擴廓帖木兒。
    這個名字,對於大明而言,始終是一根紮在北境邊防線上最深的毒刺。
    他是北元最後的戰神,是草原上不落的雄鷹。
    朱元璋在世時,徐達和常遇春曾數次北伐,與此人鏖戰,勝負參半。
    此人韌性之強,謀略之刁鑽,堪稱一代名將。
    如今,朱栢剛剛登基,根基未穩,四方藩王之心尚未完全收服,王保保便選擇在這個時候南下,其用心之險惡,昭然若揭。
    “二十萬大軍……”
    賈詡低聲重複了一句,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表情,“看來,草原上的那位小皇帝,是想趁我大明新立,來討些便宜。”
    他的話音很輕,卻精準地戳中了要害。
    “便宜?”
    朱栢冷笑一聲,終於緩緩轉過身來。
    他的臉上看不出喜怒,那雙曾經有過掙紮和痛苦的眼眸,此刻隻剩下無盡的深淵。
    “朕的便宜,是那麽好占的嗎?”
    他盯著賈詡,一字一句地問道:“文和,你告訴朕,對付這樣一條不知死活的瘋狗,該用什麽法子?”
    他的聲音裏充滿了血腥味。
    他問的不是計策,而是屠宰的方式。
    賈詡垂下眼簾,避開了朱栢那懾人的目光。
    他知道,陛下現在需要的不是一場堂堂正正的勝利,而是一場酣暢淋漓的虐殺。
    他需要用敵人的鮮血和哀嚎,來澆滅心中的那團無名邪火。
    “陛下。”
    賈詡再次躬身,這一次,他的腰彎得更低了,“殺人,何須用刀?”
    嗯?
    朱栢的眉梢微微一挑,冰冷的臉上終於有了變化。
    他示意賈詡繼續說下去。
    賈詡向前走了兩步,聲音壓得更低,在分享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王保保乃北元最後的擎天之柱,手握重兵,威望之高,甚至超過了那位遠遁漠北的北元皇帝脫古思帖木兒。”
    “正因如此,君臣之間,早已心生嫌隙。脫古思帖木兒既要倚仗王保保為他抵禦南朝,又無時無刻不在忌憚他功高震主,取而代之。”
    賈詡頓了頓,抬眼看了一下朱栢的神色,見他聽得專注,才繼續說道:“這種猜忌,就像一根埋在心裏的刺,平時或許不覺得什麽。可一旦有外力輕輕一推,這根刺,便會瞬間貫穿心髒。”
    朱栢的眼神亮了起來。
    他明白了賈詡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離間?”
    “正是離間。”
    賈詡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線裏顯得格外陰森,“但尋常的離間之計,對王保保這等人物,恐怕無用。須得以雷霆萬鈞之勢,下一劑猛藥,讓他百口莫辯,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猛藥?”
    朱栢的身體微微前傾,整個人都被賈詡的話吸引了。
    他喜歡這個詞。
    對付頑疾,就需猛藥。
    “臣請陛下,下聖旨。”
    賈詡的聲音裏透著冰冷的興奮,“……封王的聖旨。”
    “封王?”
    朱栢愣住了。
    他設想了無數種陰狠毒辣的計策,卻唯獨沒有想到這一條。
    給自己的敵人封王?
    這是什麽道理?
    “沒錯。”
    賈詡點了點頭,眼中閃爍著毒蛇般的光芒,“陛下可以下明旨,昭告天下。就說王保保深明大義,心向華夏,不忍見草原生靈塗炭,有心歸順我大明。”
    “為彰其功,為表誠意,陛下可冊封王保保為‘北元王’,位同親王,世襲罔替。再賜下我大明親王頂戴、蟒袍玉帶,派使者敲鑼打鼓,送往草原,務必要讓所有蒙古部落都知道,他王保保,是我大明冊封的王!”
    賈詡的話,如同道驚雷,在空曠的奉天殿內炸響。
    朱栢怔怔地看著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這計策……
    何止是毒!
    簡直是誅心!
    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當大明的使者,捧著親王頂戴和封王聖旨,大張旗鼓地進入草原時,會是怎樣一副場景。
    王保保會怎麽想?
    他收,還是不收?
    收了,就是坐實了私通南朝的罪名,脫古思帖木兒就算再能忍,也絕不可能容忍一個手握重兵、還被敵國封王的大將活在自己身邊。
    不收?
    甚至殺了來使?
    沒用!
    隻要大明的封王詔書傳遍了草原,猜忌的種子就已經種下。
    脫古思帖木兒會想,你王保保為什麽不早不晚,偏偏在我讓你南下的時候,收到了南朝的封賞?
    你們之間是不是早有勾結?
    你這次南下,到底是為我複仇,還是想與南朝裏應外合,賣了我這個皇帝,換你一個世襲罔替的王位?
    這種猜忌一旦產生,便會如同瘋長的藤蔓,瞬間纏死君臣之間最後信任。
    王保保將百口莫辯!
    他無論做什麽,說什麽,在脫古思帖木兒眼中,都將是包藏禍心,另有所圖。
    一個被皇帝徹底猜忌的領兵大將,下場隻有一個。
    那就是死!
    而且會死得很難看!
    “妙……”
    朱栢的喉嚨裏發出一聲幹澀的讚歎,隨即,他再也抑製不住,仰頭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在殿內回蕩,一掃之前的陰鬱和淒涼,充滿了快意和殘忍。
    這才是他想要的!
    這才是他朱栢的行事風格!
    用最堂皇的陽謀,行最陰狠的殺伐!
    不費一兵一卒,便可讓敵人的擎天玉柱,轟然倒塌!
    “好一個賈文和!好一條毒計!”
    朱栢拍著龍椅的扶手,大聲稱快,“不愧是朕的毒士!”
    他看著下方那個躬身而立,永遠藏在陰影裏的身影,心中那點因為徐妙雲而起的鬱結之氣,在這一刻,竟然消散得無影無蹤。
    什麽兒女情長,什麽朝朝暮暮!
    都比不上這種將敵人玩弄於股掌之間,主宰別人生死的快感!
    權力!
    這才是男人最極致的追求!
    “陛下謬讚。”
    賈詡的聲音依舊平穩,“臣隻是為陛下分憂而已。”
    “分憂?你這是要了王保保的命啊!”
    朱栢的笑聲還未停歇,“朕已經看到,脫古思帖木兒在得到消息後,那張又驚又怒又疑的臉了。”
    他站起身,在大殿裏來回踱步,顯得有些興奮。
    “此事,必須辦得漂亮!要快!要大張旗鼓!”
    朱栢停下腳步,眼中寒光一閃。
    “使者的人選,你可有計較?”
    賈詡抬起頭,緩緩說道:“臣以為,禮部官員,足矣。”
    “不!”
    朱栢斷然否決,“要派一個有分量的人去!分量越重,脫古思帖木兒就越會相信!王保保的罪名,就越洗不清!”
    他的目光在殿內逡巡,像是在尋找一個合適的祭品。
    突然,他的眼神定住了。
    一個名字,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方孝孺。”
    朱栢的嘴角,逸出冰冷的笑意。
    “就讓那位前朝大儒,我大明的翰林學士,去給王保保宣旨吧。”
    讓一個最看重名節,最講究忠君之道的儒學領袖,去冊封一個敵國的大將。
    這本身,就是極致的諷刺。
    賈詡聞言,眼中也閃過不易察異的讚賞。
    陛下這一手,當真是將“誅心”二字,玩到了極致。
    既誅了王保保的心,也誅了方孝孺的心。
    “陛下聖明。”
    賈詡再次深深一拜。
    “去辦吧。”
    朱栢揮了揮手,重新走回龍椅坐下,“擬旨,蓋印,讓方孝孺立刻出發。朕要以最快的速度,聽到王保保的死訊。”
    “遵旨。”
    金陵城,方府。
    濃重的藥味彌漫在臥房的每一個角落,幾乎要將空氣都凝固成苦澀的琥珀。
    方孝孺半躺在榻上,臉色蠟黃如紙,嘴唇幹裂,沒有血色。
    他的胸口纏著厚厚的白布,但暗紅色的血跡依然頑固地滲透出來,像一朵不祥的梅花,在他心口綻放。
    那貫穿了胸膛的一箭,幾乎要了他的老命。
    箭矢拔出時,他聽見了自己骨頭碎裂的聲音,看到了自己生命力隨著噴湧的鮮血一同流逝。
    這些天,他時常在昏睡與劇痛中驚醒,每一次呼吸都牽動著傷口,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有無數根鋼針在血肉裏攪動。
    “老爺,該換藥了。”
    他的夫人端著一盆熱水,眼圈紅腫,聲音裏帶著壓抑的哭腔。
    方孝孺艱難地睜開眼,虛弱地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府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緊接著是家仆驚慌失措的通報聲。
    “老爺!夫人!宮裏……宮裏來人了!”
    話音未落,一個身著寶藍色錦袍的內官,已經領著數名披甲的禁軍,麵無表情地踏入了臥房。
    為首的內官嗓音尖細,如同被砂紙打磨過一般,刺得人耳膜生疼。
    “聖旨到——翰林學士方孝孺接旨!”
    這聲音不帶感情,冰冷得像金陵冬日的寒鐵。
    方孝孺的心猛地一沉。
    他掙紮著想要起身,可胸口的劇痛如同潮水般襲來,讓他眼前一黑,險些又昏死過去。
    “老爺!”
    方夫人驚呼一聲,連忙上前攙扶。
    “扶我起來……”
    方孝孺咬著牙,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額頭上瞬間布滿了冷汗,每一寸肌肉都在因為劇痛而痙攣。
    國朝禮法,君臣大義,早已刻入他的骨髓。
    別說隻是重傷,便是隻剩一口氣,他也必須跪接聖旨。
    在家人的攙扶下,方孝孺如同一個破碎的瓷器,被小心翼翼地挪到地上,雙膝一軟,重重跪了下去。
    “噗——”傷口似乎被這劇烈的動作撕裂,腥甜的液體湧上喉頭,他強行咽了下去,卻沒能忍住一聲悶哼。
    那為首的內官眼皮都沒抬一下,眼前這個命懸一線的大儒,與地上的磚石並無區別。
    他緩緩展開手中那卷明黃的絲綢,用他那獨特的、不辨喜怒的腔調,開始宣讀。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開頭的幾個字,便讓方孝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以為,這聖旨最多是些慰問之詞,或是命他好生休養的恩典。
    可他錯了。
    “……北元大將王保保,驍勇善戰,世之良將。然其主昏聵,不能盡其才,朕深為惜之。今朕欲掃清寰宇,重開太平,正需此等英雄豪傑,共襄盛舉……”
    內官的聲音平穩地在房間裏回響,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小錘,狠狠砸在方孝孺的心上。
    王保保?
    那個北元的擴廓帖木兒?
    陛下……
    陛下要招降王保保?
    方孝孺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以雷霆之勢奪取金陵,如今正該一鼓作氣,蕩平北元的湘王殿下……
    不,是當今陛下,竟然要去招降敵國的大將?
    荒謬!
    簡直是荒天下之大謬!
    可是,更讓他魂飛魄散的內容,還在後麵。
    “……茲特封王保保為‘齊王’,食邑萬戶,與國同休。朕聞翰林學士方孝孺,乃當世大儒,德高望重,忠貞體國,堪為朕之使臣。特命爾為冊封正使,持朕節杖,即刻啟程,前往北地,宣朕恩威,冊封齊王,不得有誤!”
    “……”
    “欽此!”
    最後兩個字落下,整個臥房死一般的寂靜。
    靜得能聽見方夫人倒抽冷氣的聲音。
    靜得能聽見方孝孺自己心髒瘋狂擂鼓,然後驟然停跳的聲音。
    冊封……
    王保保為王?
    還……
    還讓他去?
    讓他這個前朝遺臣,這個以忠君愛國為畢生信條的讀書人,去冊封一個敵國的將領為大明的王?
    極寒之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方孝孺渾身的血液在這一瞬間被凍結了。
    他跪在那裏,一動不動,如同被雷劈中的木雕。
    這不是聖旨。
    這是催命符!
    這是要把他方孝孺,連同他一生的名節、清譽、乃至身家性命,都徹底碾碎的催命符!
    他幾乎能想象到那幅畫麵。
    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拖著這副半死不活的殘軀,跑到擁兵百萬的王保保麵前,跟他說:“嘿,我們大明皇帝封你當王了,快來謝恩吧。”
    王保保會怎麽想?
    那個縱橫草原,與太祖皇帝爭鬥了一輩子的梟雄,會怎麽看他?
    他隻會覺得這是天大的羞辱!
    是那個篡位成功的湘王朱栢,在用貓戲老鼠的方式,來戲耍他,離間他和北元皇帝的關係!
    一怒之下,把自己剁成肉醬喂狗,都是最輕的下場!
    就算,就算王保保不動手。
    那北元的皇帝脫古思帖木兒呢?
    他眼睜睜看著敵國的使者,來冊封自己手下最重要的軍事統帥,他會怎麽想?
    他隻會認為王保保已經暗中投靠了朱栢!
    猜忌的種子一旦種下,王保保必死無疑!
    一個被皇帝猜忌的領兵大將,還能有什麽好下場?
    而他方孝孺,作為挑起這一切事端的導火索,王保保的部下,北元的朝臣,會放過他嗎?
    他會被千刀萬剮!
    挫骨揚灰!
    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命大,毫發無傷地從北地回來了。
    那他又成了什麽?
    一個賣主求榮,向亂臣賊子搖尾乞憐,甚至助紂為虐,替新主去招降敵國大將的無恥小人!
    他方孝孺的名字,將會被釘在儒林史的恥辱柱上,遺臭萬年!
    他一生所學,所信,所守的一切,都將化為一場徹頭徹尾的笑話!
    誅心!
    這才是真正的誅心之計啊!
    比殺了他,還要狠毒一萬倍!
    “嗬……嗬……”
    方孝孺的喉嚨裏發出漏風般的怪響,他想呼吸,卻感覺肺部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死死攥住,空氣都吸不進去。
    眼前金星亂冒,天旋地轉。
    “方學士?”
    那內官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是那樣的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催促,“接旨吧。陛下還等著您啟程呢。”
    啟程?
    啟程去死嗎?
    方孝孺猛地抬起頭,那張蠟黃的臉上,雙眼因為極致的恐懼而凸出,布滿了血絲。
    他死死盯著那卷明黃的絲綢,那哪裏是什麽聖旨,分明是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
    他想拒絕。
    他想嘶吼,想大罵這荒唐的命令,想指著這內官的鼻子痛斥朱栢的殘忍和歹毒!
    可是,他不能。
    他看到了內官身後,那些禁軍腰間的佩刀。
    看到了他們那如同看死人一般的眼神。
    抗旨不遵,是什麽下場?
    滿門抄斬!
    他死了,沒什麽。
    可他方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他的妻子,他的兒女,他的族人……
    他們何其無辜?
    難道要因為他方孝孺一個人的名節,讓整個宗族都為他陪葬嗎?
    一瞬間,萬般念頭如同亂麻般糾纏在他的腦海中。
    忠君,氣節,性命,家族……
    這些他曾經看得比天還大的東西,在這一刻,卻成了一個無解的死局。
    他感覺胸口那道剛剛結痂的傷口,猛地裂開了。
    溫熱的液體瞬間浸透了內衫和層層包裹的白布,劇烈的疼痛讓他渾身篩糠般顫抖起來。
    “老爺!”
    方夫人再也忍不住,發出一聲淒厲的哭喊,撲了過來。
    “別碰我!”
    方孝孺用盡全身力氣,低吼一聲。
    他伸出顫抖的雙手,那雙手因為失血和恐懼而冰冷僵硬。
    他知道,當他的指尖觸碰到那卷絲綢的時候,他方孝孺,就已經死了。
    不是肉體的死亡,而是精神和靈魂的徹底湮滅。
    “臣……”
    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一個字,耗盡了他畢生的氣力。
    “……領……旨……”
    當他的手指終於碰到那冰涼滑膩的絲綢時,方孝孺再也支撐不住,眼前一黑,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謝……恩……”
    最後兩個字,輕得像一聲歎息,消散在濃重的血腥味和藥味之中。
    在他徹底失去意識前,他看到了孔夫子的牌位在他眼前轟然倒塌,摔得粉碎。
    內官麵無表情地將聖旨放在他已經無力合攏的手中,轉身,對著身後人淡淡說了一句。
    “去請太醫來,給方學士治傷。別讓他死了。”
    頓了頓,他又補充道。
    “至少,別讓他死在金陵城裏。”
    方府的慘然,絲毫沒有影響到金陵城中那壓抑而詭異的氣氛。
    消息像是長了腳的耗子,在皇城各大衙署的陰暗角落裏飛快地穿梭。
    當“方孝孺接旨”的消息傳到文華殿時,殿內短暫的死寂之後,爆發出了一陣嗡嗡的議論。
    一個內侍碎步跑進殿來,附在齊泰耳邊低語了幾句。
    齊泰那張原本緊繃的臉,瞬間舒展開來,甚至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意。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都比剛才洪亮了不少。
    “諸位同僚,方才宮裏傳來消息,方孝孺方學士,已經接下了陛下的旨意!”
    他環視一圈,刻意頓了頓,享受著眾人投來的注目。
    “方學士深明大義,不避斧鉞,願親赴賊營,以三寸不爛之舌,勸說王保保歸降!”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
    “什麽?方學士他……他真的接了?”
    竊竊私語聲中,黃子澄“霍”地一下站了起來,滿臉激動得通紅,接旨的是他自己。
    “高義!先生高義啊!”
    他對著宮城的方向,遙遙拱手,聲嘶力竭地喊道,眼角甚至還擠出了幾滴渾濁的淚水。
    “方先生不愧是我輩讀書人的楷模,是天下士子的表率!危難之際,挺身而出,此等風骨,山高水長!”
    齊泰滿意地點點頭,接過話頭,聲音裏充滿了慷慨激昂的“正氣”。
    “黃大人說得沒錯!方學士此行,乃是為國盡忠,舍生取義!他所代表的,是我大明朝廷的煌煌天威,是我皇家的無上仁德!”
    他瞟了一眼殿內那些麵麵相覷的官員,語氣陡然變得嚴厲起來。
    “我等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如今國難當頭,方學士以一介文弱之軀,尚敢以身犯險,我等手握兵權的武將,身居高位的文臣,難道還有畏縮怯戰的道理嗎?”
    這一番話說得是冠冕堂皇,擲地有聲。
    一些年輕的官員被他說得熱血上湧,紛紛附和。
    “齊大人所言極是!我等當以方學士為榜樣!”
    “沒錯!!”
    但更多的老油條,隻是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心裏頭跟明鏡似的。
    一個六部的小官忍不住,低聲對旁邊的人嘟囔:“這不是讓方學士去送死嗎?陛下怎麽會下這樣的旨意……”
    他話還沒說完,旁邊一個年長的同僚立刻用手肘狠狠捅了他一下,壓低聲音,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閉嘴!你想被拖出去砍頭嗎?這是陛下的‘仁德’,是方學士的‘高義’,懂了嗎?”
    那小官嚇得一哆嗦,瞬間臉色煞白,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黃子澄聽著殿內逐漸統一的讚頌之聲,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他捋著自己那幾根稀疏的山羊胡,搖頭晃腦地開口,一個運籌帷幄的智者。
    “陛下與殿下此舉,實乃神來之筆啊!諸位想想,方先生乃是天下讀書人的領袖,他的話,分量何其之重?那逆賊朱栢再怎麽猖狂,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斬殺當世大儒嗎?”
    他環視眾人,見大家都在聽,便更加得意。
    “他不敢!他若殺了方先生,便是與全天下的讀書人為敵!他那‘清君側’的幌子,將不攻自破!屆時,天下洶洶,人人得而誅之!”
    “高!實在是高!”
    齊泰撫掌大笑,“如此一來,無論成與不成,我朝都穩立於不敗之地!方學士此去,功在社稷,利在千秋啊!”
    兩人一唱一和,將一樁明晃晃的“借刀殺人”之計,說成了一場光耀千古的義舉。
    殿內的氣氛,從最初的驚懼,惶恐,漸漸轉為了亢奮和激昂。
    方孝孺不是被逼著去送死,而是主動請纓,慷慨赴義。
    他們舉起茶杯,以茶代酒。
    “為方先生賀!”
    “為陛下賀!”
    “為我大明賀!”
    “先生高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