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落日 第二章 無聲之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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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羽進擊甚銳,威逼樊城。許昌以南盜匪群起響應,曹操幾欲遷都避其鋒芒。
    然荊州空虛之弊已現。曹操納司馬懿之策,遣使聯結江東,許以江南之地。孫權久懼荊州之威脅,又得呂蒙、陸遜進言"關羽驕矜,可圖之",遂與曹魏定立背盟之議。
    江麵夜霧濃得化不開,戰船如幽靈般悄無聲息地滑向彼岸。船頭,呂蒙緊裹披風,壓抑的咳嗽聲在死寂的霧中顯得格外刺耳。他麵色憔悴,唯有一雙眼睛,銳利得能穿透迷霧,死死盯住前方那片更深的黑暗——那裏是江陵城,以及城下那些本該巡弋、此刻卻如昏睡巨獸般靜默的荊州戰船。
    “辰時三刻,城門必開。”暗探的低語如風掠過。
    呂蒙微微頷首,目光掃過甲板上那些換上葛衣、扮作商販的精銳。貨擔沉重,裏麵藏著的不是貨物,是出鞘即要飲血的刀兵。他能看到他們指節上無法掩飾的老繭,也能感受到那混合著緊張與殺氣的呼吸。
    晨光熹微,霧氣未散。江陵城門口已擠滿了等待入城的鄉民,喧囂嘈雜。守軍嗬斥著,推搡著,全然未覺死神已混跡其中。
    當時辰到了第一縷陽光爬上譙樓簷角——
    “開市”的鼓聲未起,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突兀而刺耳的金鐵摩擦聲!
    “江東大軍至此!降者不殺!”
    吼聲撕裂了清晨的寧靜。
    喊殺聲隱約傳至太守府時,糜芳正一臉疑惑的凝神傾聽。親兵連滾帶爬地衝入:“將軍,不好了!吳……吳軍奪了城門!”
    糜芳抬頭,卻見杜路等數人已持弩現身堂前,冰冷的箭簇對準了他。他手中的綢布,悄然滑落。
    城頭更換旗幟的過程,安靜得令人窒息。
    呂蒙踏上了江陵的土地,以袖掩口,強壓下喉間的腥癢。吳軍戰靴踏在青石街麵上的聲音,整齊而沉重。
    至午時,安民告示已貼滿街巷,糧倉賬簿被吳軍吏士完好封存。唯有箭垛上幾處尚未幹涸的暗紅血跡,無聲地訴說著清晨那場短暫而致命的變故。
    呂蒙取江陵後,令虞翻整理府庫戶籍,撫慰將士家眷。時公安守將士仁與關羽有隙,且糧倉早被吳軍細作焚毀。呂蒙遣使持糜芳手書勸降,士仁登城見戰艦蔽江,知大勢已去,遂開城出降。
    陸遜別領一軍西取宜都、秭歸,孫皎率水師溯江阻斷關羽歸路。
    呂蒙傳檄荊州:"降者保爵祿,抗者誅三族。"有卒取民笠立斬。不過幾日,荊州諸城皆望風歸附。
    魏軍大營,中軍帳內。
    徐晃已褪去戰甲,換上一身常服,眉宇間的殺伐之氣並未稍減。
    軍醫剛剛稟報完朱靈的傷勢:"...肩胛洞穿,失血過多,雖已止血包紮,但非數月靜養不可恢複,且...左臂恐難複舊觀。"
    徐晃默然片刻,揮揮手讓軍醫退下。帳內隻剩下幾位核心將領,氣氛壓抑。
    "荊州軍,困獸之鬥。"徐晃沉聲道。他走到輿圖前,目光落在那個代表關平殘營的標記上。
    "將軍,末將請命,明日再率銳士攻營,必為文博將軍雪恥!"一員裨將抱拳請戰。
    徐晃卻緩緩搖頭道:“關平營壘已破,其部潰散隻在旦夕。明日一鼓可下,不足為慮。”
    他的指尖緩緩移向代表關羽主力的方位,聲音沉靜:"某所思者,乃如何驅潰卒亂關羽中軍陣腳。解樊城之圍方是根本,若不撼動關雲長本陣,縱殲其偏師亦無大用。"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眾將,最終落在斥候校尉身上。
    "關平營壘殘破,防備必有疏漏,命細作混入荊州軍營中,設法散播流言。便說呂蒙已襲取江陵,荊州軍路已絕。待明日擊破關平,迫其殘部向關羽靠攏,便不愁關羽不被流言所惑。"
    副將呂建聞言有些遲疑道:“將軍,如若此時呂蒙尚未得手,吾等所行之計反令荊州眾人心生警惕。若守將因此加強江陵防務,嚴查往來舟船,反倒會打草驚蛇,此計雖妙,卻可能弄巧成拙啊!”
    徐晃聞言搖了搖頭:“樊城尚能再守多久?曹子孝之箭創皆以灼鐵烙之,吾等要救的是樊城餓殍!——至於呂蒙能否取下南郡與我等何幹?江東若成,可分關羽之勢;江東若敗,可挫荊州銳氣。”
    呂建麵色一紅,躬身受教一禮。
    徐晃不再理會旁人,隻對那斥候校尉擺了擺手示意他速去執行,而後全神貫注的凝視著輿圖,眼神深邃。
    而在荊州軍殘營一角,簡陋的軍帳內,另一場無聲的戰爭正在上演。
    關翊躺在冰冷的草席上,麵色蒼白如紙,渾身滾燙,卻又時而如墜冰窖般顫抖。他的身體陷入了最深度的昏迷,但他的意識,卻仿佛被拋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狂暴無比的漩渦。
    現代都市的霓虹與漢代沙場的烽煙交織閃爍!
    特種部隊訓練基地教官的怒吼與荊州軍校場上軍官的嗬斥聲重疊在一起!
    隊友清晰的麵容與身邊倒下同袍模糊的血臉交替出現!
    冰冷精密的槍械觸感與環首刀粗糙的木柄手感在指間交錯!
    劇烈的痛苦仿佛要將他的靈魂徹底撕裂。兩段截然不同的人生記憶洪流瘋狂對撞、擠壓、互斥。
    一段人生,他叫張銳,代號"雷暴",是現代中國的一名特種兵,使命是守護與摧毀,最終犧牲於邊境雨林。
    另一段人生...他是...關翊?一個普通的荊州軍司馬,沉默寡言,武藝尋常,最大的榮光是身為關將軍的同鄉...
    不!不對!
    一個更清晰、更銳利、帶著士人傲氣的名字如同閃電般劈入混沌!
    裴謙!字行之!
    這個名字代表著更高的出身、更好的教養、更複雜的智謀和...一段截然不同的命運軌跡!
    我是裴謙!我不是關翊!
    強烈的認知衝突帶來了更劇烈的痛苦。屬於"裴謙"的記憶碎片試圖強勢地覆蓋"關翊"的一切,但"關翊"八年軍旅生涯打熬出的身體本能和深層記憶卻在頑固地抵抗。而"張銳"冷眼旁觀的現代靈魂,則試圖理解並駕馭這所有的混亂。
    我是裴謙?
    我是關翊?
    我是張銳?
    靈魂在三種身份的巨大裂隙中痛苦嘶嚎,幾乎要徹底崩解。這種認知的混亂比單純的記憶疊加更為致命。
    不知過了多久,那狂暴的漩渦終於開始顯現一絲疲態。痛苦依舊深刻,但不再是毀滅性的撕扯。一種超越理解的法則開始強行調和這一切。
    現代軍的思維模式(張銳)如同一個高效而冷酷的操作係統,開始艱難地解析、歸類這龐雜的信息流。它逐漸意識到,"裴謙"的智謀與身份,"關翊"的體魄與歸屬感,都是可用的"資源"。
    而"裴謙"的驕傲,也開始不得不承認"關翊"這具身體所帶來的、貼近那位漢壽亭侯的現實可能性,以及"張銳"那套詭異卻高效的殺戮技藝的價值。
    一種新的、混雜的、卻又趨於穩定的"自我"認知,正在這片混沌的廢墟上,艱難地孕育、凝聚。他暫時無法厘清自己究竟是誰,但他明確知道,自己擁有什麽。
    就在意識逐漸清晰的瞬間,一股更深沉的寒意突然攫住了他——那是來自"張銳"記憶深處對曆史脈絡的模糊認知,與"關翊"對眼前危局的切身感受交織產生的強烈預感:
    水淹七軍的輝煌之後...便是敗走麥城的悲壯終局?
    北伐大軍...荊州基業...那位威震華夏的漢壽亭侯...難道真的要走向那個注定的結局?
    外界的聲音開始斷斷續續地穿透進來:傷兵的呻吟、巡夜士兵沉重的腳步聲...以及,一些壓得極低、卻如毒蛇般嘶嘶作響的碎片話語:
    "…江陵…已陷…"
    "…吳人…屠城…"
    "…家小…"
    這些詞語像針一樣刺入他逐漸清明的意識,同時觸動了"裴謙"對局勢的判斷力、"關翊"對同袍和家園的焦慮以及"張銳"對心理戰的敏銳直覺。
    他的眼皮劇烈地顫動起來。
    殘陽沒入地平線,偃城戰場最後一絲暖意被夜風帶走。傷兵的呻吟、屍體的拖拽聲、修補營柵的敲擊聲混雜在一起,在廢墟間回蕩。
    關平卸去破損的臂甲,繃帶下的傷口滲著暗紅。他立在望樓殘骸上,目光掃過營壘——徐晃的攻勢雖暫緩,真正的危機卻像毒藤般在暗處蔓延。樊城久攻不下,徐晃主力未損,而江陵的傳言已如疫病般滲入軍營。
    最初是值夜士卒的竊竊私語。當關平巡營時,那些低語會突然中斷,隻留下閃爍的眼神和僵硬的沉默。後來有人在搬運箭矢時失手砸傷同袍,隻因聽到"吳軍白帆過江"的流言。
    關平的處理幹淨利落。三名傳播流言的士卒被當場斬首,頭顱懸於轅門。連坐製的命令讓每個什長都繃緊了神經。表麵上看,軍營恢複了秩序:炊煙準時升起,哨位輪換如常,軍官查驗兵器的敲擊聲節奏依舊。
    但這秩序之下,恐懼正在發酵。關平走過隊列時,能看見士卒吞咽口水時滾動的喉結,能聞到空氣中混著汗臭的焦慮。軍法能斬斷舌頭,卻斬不斷心底瘋長的猜疑。
    腳步聲從木梯傳來。親兵隊長貼近低語:"少將軍,關翊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