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學政青睞,贈銀勉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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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城驛館,一間還算幹淨整潔的客房內。
蘇惟瑾臨窗而立,
望著窗外府城遠比沭陽繁華的街景,
神色平靜,心中卻如精密儀器般運轉不休。
府試案首的光環並未讓他衝昏頭腦。
超頻大腦清晰地分析著當前局勢:
張家雖暫時偃旗息鼓,
但仇怨已深,絕不會善罷甘休;
蘇家七叔公的態度急轉,
是庇護也是某種意義上的“投資”,
需妥善應對;
而最重要的,是即將到來的院試,
以及…眼前這位即將決定他短期命運的大人物
——提學禦史周大人。
果然,晌午剛過,
一名身著青色官服的書吏便來到驛館,
態度客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蘇小相公,學政大人有請。”
來了。
蘇惟瑾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漿洗得發白、
卻漿燙得一絲不苟的青衫(這是他特意向驛丞借了熨鬥自己收拾的),
深吸一口氣,眼神沉靜如水:
“有勞先生引路。”
學政行轅(又稱學政衙門、提學道)
就在貢院旁側,規製嚴謹,
氣象森然,遠非州縣衙門可比。
因其主官提學禦史乃欽差身份,
代表朝廷督察一省文教,
故其衙署亦按欽差行台的規格建造,
雖不若總督巡撫衙門那般顯赫,
卻自有一股清貴威嚴。
行轅門前矗立著高大的“文武官員至此下馬”石碑,
兩側立著神情肅穆的帶刀守衛。
青磚高牆,朱漆大門,
門楣上高懸“提督學政”四字的燙金匾額,
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穿過高大的轅門,
裏麵是數進深邃的院落。
書吏引著蘇惟瑾,
沿著青石板鋪就的中央甬道沉默前行。
甬道兩旁古柏參天,
鬱鬱蔥蔥,更添幾分肅穆。
偶爾有抱著文卷的書吏或身著低品官服的學官匆匆走過,
皆是屏息凝神,步履輕捷,不敢喧嘩,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他們穿過一重名為“儀門”的門戶,
經過立有“公生明”戒石的大堂(學政大人升堂理事之處),
並未停留,而是折向側麵一條回廊,
走向後方官廨區域。
越往裏走,環境越發清幽,
但那種代表朝廷學政權威的威嚴感卻無處不在。
穿過幾重門廊,
書吏將蘇惟瑾引至一間書房外,
低聲道:
“大人在內等候,小相公自行進去便是。”
蘇惟瑾拱手謝過,
定了定神,推門而入。
書房內陳設古樸,
四壁皆是頂天立地的書架,
塞滿了各種典籍,
空氣中彌漫著書香和墨香。
提學禦史周大人並未穿著官服,
隻一身藏青色直裰便裝,
正坐在一張寬大的花梨木書案後,
手捧著一卷書,
看似隨意,但那不怒自威的氣度,
卻讓這書房顯得格外壓迫。
蘇惟瑾不敢怠慢,
上前幾步,依著極標準的士子禮,
深深一揖:
“學生蘇小九,拜見學台大人。”
聲音清朗,舉止從容,沒有絲毫怯場。
周大人放下書卷,
目光如實質般落在蘇惟瑾身上,
帶著審視,似乎想透過這清秀溫良的外表,
看穿他內裏究竟藏著怎樣的乾坤。
“不必多禮,坐。”
周大人指了指下首的一張椅子,語氣平淡。
“謝大人。”
蘇惟瑾依言半坐了,腰杆挺得筆直,
雙手恭敬地放在膝上,目光微垂,
靜待問話。
周大人並未立刻開口,
書房內陷入一種微妙的沉默。
這種沉默往往能給年輕人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
但周大人發現,
眼前這少年呼吸平穩,眼神澄澈,
竟似全然不受影響。
“蘇小九,”
周大人終於開口,聲音不高,
卻自帶回響。
“你的卷子,本官看了數遍。
尤其是那篇策論,很好。”
他頓了頓,話鋒陡然一轉。
“隻是,本官很好奇,你這些見解,
師從何人?
沭陽縣內,似乎並無哪位先生有這般…前瞻之眼光。”
核心問題來了!
蘇惟瑾心中警鈴微作,
超頻大腦早已推演過無數遍應對方案。
他臉上適時地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窘迫和追憶,
微微低下頭,聲音也輕了幾分:
“回大人話,學生…學生並無固定的業師。”
“哦?”
周大人眉梢微挑。
“家中父母早亡,雖曾是軍戶,
卻也略通文墨,幼時曾為學生開蒙,
認得幾個字,講過些粗淺道理。”
這話半真半假,原主父母確實識點字。
“後來…家道中落,學生輾轉流離,
更是無力延師。
所能做的,不過是千方百計尋些書來,
自己胡亂讀讀,瞎琢磨罷了。”
“自學?”
周大人聲音裏透出明顯的不信。
“那些經義注解,或許可憑苦功。
但那治水之策,涉及統籌、數算、乃至農桑地理,
豈是閉門造車能憑空想出的?”
壓力陡增!
蘇惟瑾心髒微微一縮,
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
他臉上露出一絲混合著困惑、
敬畏又有點神秘的表情,
聲音壓得更低,
仿佛分享一個不敢確信的秘密:
“大人明鑒…學生…
學生也不敢全然確定。
隻是…隻是有時夜讀至深,
困頓恍惚之際,常會做些奇怪的夢…”
“夢?”
周大人身體微微前傾。
“是…夢中常見一模糊身影,
似是我早逝的爺爺,
又似不是…
總在對我講述一些聽不太真切的道理,
關於天地運轉,關於萬物規律…
醒來後,有些便忘了,
有些卻異常清晰,
與學生平日所讀之書相互印證,
便…便似乎能明白些許…”
他抬起頭,眼神真誠又帶著點讀書人特有的“迂腐”和篤信:
“或許…是學生日有所思,
夜有所夢?
又或是…祖宗不忍見蘇家文脈斷絕,暗中點撥?”
完美甩鍋!
爺爺托夢+自學成才!
既解釋了知識來源的不可思議,
又符合這個時代人們對鬼神托夢、
祖宗顯靈的普遍迷信認知,
更凸顯了他自身的“苦讀”與“悟性”!
周大人聞言,果然沉默了。
他仔細打量著蘇惟瑾,
見少年眼神清澈,表情不似作偽,
而且這番說辭雖然離奇,
卻似乎是唯一能解釋通的理由。
難道真是天授奇才?
祖宗顯靈?
他沉吟片刻,忽然問道:
“《尚書·堯典》中‘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
鄭玄與王肅之注,你更傾向何解?”
突然襲擊!
考察是否真才實學!
蘇惟瑾幾乎不假思索,從容應答:
“回大人,學生竊以為,
鄭注以四分曆推演,
王注強調實測,各有其理。
然正如學生夢中…
呃,所思,上古曆法或許本就粗疏,
‘期年’之數恐非精數,或是概數,
更重觀測授時之實效,
而非後世純然推演計較……”
他再次將那次對趙文萱的說辭精煉提升,
說得更加圓融,
既顯示了對傳統注疏的熟悉,
又拋出了超越時代的見解。
周大人聽著,眼中的疑慮漸漸被驚歎取代。
此子思維之敏捷,見解之獨到,
確實不像有人預先教授,
更像是自己悟出來的!
“好了。”
周大人抬手打斷了他,
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真正的笑意,
那是一種發現稀世珍寶的欣慰。
“本官明白了。
天道酬勤,亦眷顧有心之人。
你能於困頓中不忘向學,
乃至有所頓悟,這是你的造化,亦是朝廷之福。”
他語氣轉為鄭重:
“你雖得案首,卻不可誌得意滿。
功名之路,方才起步。
院試在即,乃由本官親自主持,
難度更勝府試,取錄亦更嚴。
你需戒驕戒躁,潛心攻讀,
方不負上天賜予你的這份靈性,
亦不負本官今日破例取你之心意。”
“學生謹遵大人教誨!
定當勤學不輟,不敢有絲毫懈怠!”
蘇惟瑾起身,肅然應道。
周大人滿意地點點頭,
沉吟片刻,
忽然從抽屜裏取出一個不大的銀錠,
推至案前。
蘇惟瑾一愣。
周大人溫言道:
“你身世坎坷,想必囊中羞澀。
院試之後,無論中與不中,
皆需繼續求學。
這十兩銀子,你且拿去,
或做盤纏,或購些急需書籍筆墨。
不必推辭,此非官銀,
乃本官私人所贈,
盼你能心無旁騖,專心舉業。”
十兩銀子!
對於此刻一窮二白的蘇惟瑾而言,
不啻於巨款!
這不僅是雪中送炭,
更是一種強烈的認可和投資信號!
意味著他真正進入了這位一省學政的視野,
得到了官麵上的初步庇護!
蘇惟瑾心中激蕩,
麵上卻保持克製。
他後退一步,整理衣冠,
對著周大人深深一揖,
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三分真情,七分演技):
“大人厚愛,學生…學生銘感五內!
此恩此情,學生必刻苦攻讀,
以期他日能報效朝廷,
不負大人今日知遇之恩!”
話說得漂亮,情表現得真切。
周大人撫須含笑,眼中滿是期許:
“好,去吧。
好生準備院試,
本官期待你再給吾一個驚喜。”
“是!學生告退!”
蘇惟瑾再次行禮,
小心翼翼地將那錠沉甸甸的銀子收入懷中,
這才緩步退出了書房。
走出行轅,午後的陽光暖洋洋地灑在身上。
懷中的銀錠散發著踏實的熱度。
蘇惟瑾回頭望了一眼那森嚴的衙門,
嘴角緩緩勾起一抹銳利的弧度。
院試麽?
他深吸一口充滿自由空氣,
前途,已然豁然開朗。
該回去會一會沭陽的那些“故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