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宴無好宴,鄉紳來相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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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惟瑾更名立戶,
徹底擺脫奴籍的消息,
勝如在沭陽這潭不算深的池水裏又投下了一塊巨石,
漣漪層層擴散,波及到了縣城裏每一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家中。
先前,眾人雖知他得了府試案首,
但畢竟頂著個“張家書童”的尷尬名頭,
許多自詡身份的鄉紳富戶還在觀望,
甚至私下裏不乏鄙夷之語,
認為此人出身卑賤,
即便一時僥幸,終究難登大雅之堂,
未來的前程也必然有限。
可如今,賣身契一撕,戶籍一改,
“蘇惟瑾”這三個字便真正落在了沭陽縣的黃冊上,
旁邊還赫然標注著“府試案首”!
這就完全不同了!
這意味著他洗白了出身,
擁有了完整的士子身份,
更重要的是,
他展現出的那種果決狠辣(硬剛張家)和背後若隱若現的學政賞識,
讓所有人都不得不重新掂量他的分量。
於是,蘇家那破敗的西街小院,
竟在短短一兩日內,
迎來了前所未有的“熱鬧”。
平日裏對七叔公都愛搭不理的左鄰右舍,
如今見了麵老遠就堆起笑臉打招呼;
幾個平日裏與蘇家八竿子打不著的“體麵人”,
也拐彎抹角地提著點心匣子上門,
美其名曰“恭賀蘇相公高中”;
甚至還有媒婆探頭探腦,
試圖打聽這位新晉案首是否婚配,
嚇得七叔公趕緊以“一心舉業,
暫不論婚嫁”為由堵了回去。
而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
便是幾封製作精美、措辭謙恭的請柬。
“沭陽孫府,恭請蘇惟瑾蘇相公,
於明日午間過府赴宴,略備薄酒,以為賀。”
“城東李員外府上賞春宴,
懇請蘇案首撥冗光臨…”
“王記綢緞莊東家……”
送請柬的家丁個個衣著光鮮,
態度恭謹,與往日蘇家門前冷落車馬稀的景象形成了鮮明對比。
七叔公拿著那幾封請柬,
手都有些發抖,既是激動,
又有些無措。
孫家!那可是沭陽數一數二的鄉紳,
孫誌遠的祖父孫萬年更是致仕的員外郎!
李家、王家也都是縣城裏有名的富戶!
這些人家,往日裏西街蘇氏連門檻都摸不著,如今卻主動遞來了帖子!
“惟瑾,你看這…”
七叔公將請柬遞給蘇惟瑾,語氣帶著征詢。
蘇惟瑾接過請柬,
目光淡淡掃過,尤其是在“孫府”那封上停留了片刻。
超頻大腦冷靜地分析著:
宴無好宴。
無非是趨炎附勢,探聽虛實,
甚至可能暗藏敲打。
孫家…孫誌遠恐怕也在場。
去不去?自然要去!
不僅要去了,還要去得漂亮!
“七叔公,回複孫家,明日必準時赴約。”
蘇惟瑾將其他請柬放下,
隻拿了孫家那一封。
“其餘幾家,婉言謝絕,
隻說院試在即,需專心備考,
不便多赴宴飲。”
擒賊先擒王,打臉要打疼。
孫家是本地鄉紳的代表,
更是孫誌遠的本家,
這場宴席,無疑是觀察風向、
試探深淺的最佳場合。
七叔公有些擔心:
“孫家…那孫誌遠怕是…”
“無妨。”
蘇惟瑾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
“正要會會他。”
次日午前,蘇惟瑾依舊是一身半舊青衫,
卻漿洗得幹幹淨淨,
熨燙得平平整整。
他沒有刻意打扮寒酸來自顯清高,
也沒有借銀子置辦華服來充門麵,
就這麽從容自若地走向位於沭陽城中心地帶的孫府。
孫府宅邸遠比張家更為氣派,
不是那種暴發戶式的炫耀,
而是透著世代積累的底蘊和文化氣息。
高牆深院,門楣上掛著“詩書傳家”的匾額,
門口的家丁訓練有素,
見到蘇惟瑾,雖不認識,
但見其氣度不凡,並未怠慢,
恭敬地問明身份後,便引他入內。
穿過幾重儀門,
來到一處布置精巧的花廳。
廳內已是賓客雲集,
沭陽縣有頭有臉的鄉紳富戶來了大半,
個個綾羅綢緞,言笑晏晏。
空氣中彌漫著酒香、
茶香和熏香的味道。
蘇惟瑾一出現,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驚訝、好奇、審視、探究…
各種視線交織在他身上。
許多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說中的“案首書童”,
見他如此年輕,衣著樸素,
卻身姿挺拔,麵容清俊,
眼神沉靜如水,
並無半分局促或諂媚,
不由都在心中暗暗稱奇。
“哎呀!這位便是蘇惟瑾蘇相公吧?
果然是少年英才,一表人才!”
一個胖胖的鄉紳率先反應過來,笑著迎上來。
“久仰久仰!
蘇案首文章驚動學政,
實乃我縣之光啊!”
“英雄出少年!佩服佩服!”
一時間,阿諛奉承之聲不絕於耳,
眾人紛紛圍攏過來,
熱情得仿佛多年老友。
蘇惟瑾麵帶微笑,
一一拱手還禮,舉止得體,
言語謙和:
“各位前輩謬讚了,
小子僥幸,實不敢當。”
“蒙學台大人錯愛,晚輩唯有勤學以報。”…
他應對自如,既不冷落誰,
也不特別親近誰,分寸拿捏得極好,
讓一些本想看他笑話、
覺得他可能上不了台麵的人暗暗失望。
然而,在這片熱情洋溢的氛圍中,
有一道目光卻冰冷如刺,始終鎖定著他。
蘇惟瑾似有所覺,抬眼望去。
隻見花廳角落,
孫誌遠正端著一杯酒,
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今日孫誌遠穿著一身寶藍色杭綢直裰,
頭戴方巾,依舊是翩翩公子打扮,
隻是那臉色著實算不上好看,
勉強維持著基本的禮儀,
眼神裏的嫉妒、不甘和輕視卻幾乎要滿溢出來。
兩人目光在空中短暫相接,
孫誌遠像是被燙到一樣,
迅速移開視線,
假裝與身旁之人說話,
但那僵硬的側臉和微微泛白的指節,
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平靜。
他怎能平靜?
昔日被他視為粗鄙奴仆、
連正眼都懶得給的人,
如今卻成了府試案首,
風光無限地站在這裏,
接受著他家長輩和本地鄉紳的追捧!
而他孫誌遠,堂堂員外郎之孫,
縣學廩生,卻成了陪襯!
這口氣,他如何咽得下?
很快,宴會開始。
孫萬年在主位作陪,
這位致仕的老官員須發皆白,
麵容清臒,眼神銳利,
帶著久居官場的威儀。
他倒是顯得頗為大度,
舉杯向蘇惟瑾敬酒:
“蘇相公年少有為,
一舉奪魁,老夫聽聞亦是欣喜不已。
望你戒驕戒躁,院試再創佳績,
為我沭陽爭光。”
話說得漂亮,眼神卻帶著審視,
仿似在評估一件物品的價值。
蘇惟瑾起身,雙手舉杯,姿態放低,
話卻說得不卑不亢:
“孫老大人謬讚。
晚輩才疏學淺,
惟謹記‘惟精惟一’之訓,
埋頭苦讀罷了。
至於功名,盡人事,
聽天命,不敢強求,
但求無愧於心。”
“惟精惟一?
好!說得好!”
孫萬年眼中閃過一絲異色,
這少年應對得體,
引經據典信手拈來,
確實不像個普通農家子,
更無半分奴仆的畏縮。
席間,眾人推杯換盞,
話題自然圍繞著科舉、
文章以及即將到來的院試。
不時有人“請教”蘇惟瑾對某篇經義的看法,
或是對時政的見解,
看似討教,實則暗藏考較。
蘇惟瑾超頻大腦運轉,
引經據典,侃侃而談,
觀點往往新穎獨到,
卻又能在傳統框架內自圓其說,
聽得眾人時而驚歎,時而沉思。
即便遇到刁鑽問題,
他也能巧妙化解,
或是以“晚輩淺見,
恐貽笑大方”謙遜帶過,
讓人抓不住錯處,反而更覺其深不可測。
整個宴席,他儼然成了絕對的中心。
孫誌遠被完全邊緣化,
幾乎插不上話,臉色越來越青,
隻能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
心中的妒火幾乎要將他燒穿。
宴至中途,孫萬年似乎無意間提起:
“聽聞蘇相公與張家似乎有些…誤會?”
來了。
正題來了。
席間頓時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
蘇惟瑾放下筷子,
微微一笑,笑容卻有些淡:
“勞老大人動問。
並非誤會,隻是拿回本該屬於自己的東西,
斷了一些不該有的牽扯罷了。
如今塵埃落定,晚輩隻想安心讀書,
過往之事,不必再提。”
他輕描淡寫,
將一場驚心動魄的對抗定義為“拿回東西”,
既表明了態度,又堵住了後續話題,
顯得大度又幹脆。
孫萬年深深看了他一眼,
嗬嗬一笑:
“少年人豁達,甚好,甚好。”
便不再多問。
宴席終了,眾人告辭。
孫萬年竟親自將蘇惟瑾送到二門,
又讓管家奉上了一份不算輕的“程儀”(路費),
說是資助他院試之用。
蘇惟瑾略作推辭便收下,
他知道這是孫家的投資,也是規矩。
走出孫府大門,
午後的陽光照在身上。
身後的高門大院依舊繁華,
裏麵的歡聲笑語似乎仍在繼續。
蘇惟瑾回頭望了一眼那氣派的門楣,
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
趨炎附勢,世態炎涼,
今日他算是真切地體會了一番。
這些笑臉和奉承,有多少是真心?
又有多少是建立在他的“利用價值”之上?
他與孫誌遠的梁子,
今日非但未解,反而結得更深了。
不過,無妨。
他握了握袖中那沉甸甸的程儀,
目光投向遠方。
院試,才是下一個真正的戰場。
這些虛與委蛇的應酬,
不過是狂飆路上的些許塵埃罷了。
他整了整衣襟,
步履沉穩地向著西街的方向走去。
背影依舊清瘦,卻帶著一股一往無前的銳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