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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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陸家莊後,孟之繼一路向東,快馬加鞭直奔桃花島。武三娘雖未見過黃蓉,卻也讓他心中那點僥幸並未完全熄滅——或許黃蓉正藏在回島的路上,或許隻是錯過了碰麵的時機。
浙東沿海的風帶著鹹濕的氣息,吹得人衣袍獵獵。孟之繼沿著海岸線一路尋訪,桃花島的蹤跡卻始終縹緲。那座傳說中的島嶼仿佛被迷霧籠罩,尋常漁民隻知大致方位,卻無一人能說清具體路徑,更遑論引他上島。島上的人素來排外,若無熟門熟路的人引路,外人便是尋上數月,也未必能摸到島邊。
孟之繼沒有氣餒,每日沿著海岸策馬,逢漁民便問。五日下來,足跡幾乎踏遍了附近所有漁村,得到的答案卻驚人地一致——自襄陽失陷後,從未見過有女子乘船回島,更別提那傳聞中驚才絕豔的黃幫主。
這答案如同一盆冷水,澆滅了他最後一絲僥幸,卻也讓他心中稍稍安定。黃蓉既未回島,也未曾聽聞落入蒙軍之手,以她的智計,定然是藏匿在某處,靜待時機。這般想著,他便不再執著於尋島,調轉馬頭,準備回返黃州。新忠順軍的建設才剛起步,萬不能有半分耽擱。
回程依舊走浙西,沿途的景致與來時並無二致,孟之繼的心境卻已不同。少了幾分尋覓的焦灼,多了幾分對前路的篤定,隻是偶爾想起黃蓉的下落,仍會生出些許牽掛。
船行至舟山群島,孟之繼換乘了快馬,一路向西。他打算先回黃州複命,再從長計議。浙西的山路崎嶇蜿蜒,兩旁的竹林遮天蔽日,風過處,竹葉沙沙作響,倒有幾分像桃花島的意境,隻是少了那份碧海潮生的壯闊。
行至一處隘口,忽聞前方傳來兵刃交擊之聲,夾雜著女子的叱喝。孟之繼勒住馬,眉頭微蹙。這荒山野嶺,怎會有打鬥?他翻身下馬,將馬拴在路旁的老樹上,提劍快步向前走去。
轉過一道山彎,隻見三名少女正在纏鬥。其中一人穿著黃衣道袍,身法迅捷,手中長劍如烈火般狂舞,招招狠辣,顯然是要取對方性命。被追殺的兩名少女則身形狼狽,一人穿青,一人著綠,衣裳已被劃破數處,卻仍背靠背奮力抵擋。
“無恥賤人,竟敢偷我師門秘籍,今日定要將你們拿下!”黃衣少女厲聲喝道,劍勢愈發淩厲。
青衣少女劍法沉穩,勉強護住周身,卻已是左支右絀,她身旁的綠衣少女性子似乎更急些,揮舞著短刀,口中罵道:“胡說八道!誰偷你東西了?你有沒有親眼看到,就誣賴我們!”
孟之繼看了片刻,已看出端倪。這不正巧了麽?黃衣少女不是別人,正是之前碰到過的洪綾波。
眼看綠衣少女肩頭就要中劍,孟之繼不再遲疑,身形一晃,已掠至場中,長劍出鞘,“嗆啷”一聲格開了洪綾波的劍鋒。
洪綾波死死盯著他,似乎要將他的模樣刻在心裏,猛地一跺腳:“又是你,又來壞我好事,你給我等著!”說罷,轉身施展輕功,幾個起落便消失在竹林深處。
孟之繼看著她離去的方向,也是有些苦笑。心下暗道,我說我是路過的,你信不?我說這是緣分,你信不?
“多謝公子相救!”身後傳來青衣少女的聲音,帶著感激。
孟之繼轉過身,隻見那兩名少女正整理著衣衫,向他行禮。青衣少女約莫十五六歲,眉目溫婉,氣質嫻靜,雖衣裳破損,卻難掩那份淑女聘婷之態,宛如空穀幽蘭。綠衣少女年紀稍小,眉眼靈動,帶著幾分嬌俏,隻是此刻臉上還有未褪的怒色。
“舉手之勞,不必客氣。”孟之繼回禮道,“不知姑娘們為何會被她追殺?”
綠衣少女性子急,搶先道:“我們姐妹二人路過此地,誰料這瘋女人突然跳出來,說我們偷了她的什麽《五毒秘傳》,不分青紅皂白就打了起來。我們根本就沒見過什麽秘籍!”
青衣少女也點頭道:“我姓程名英,她是我表妹陸無雙。我二人從江南而來,欲往北方投奔親友,不想在此遭遇這等事。”
“程英,陸無雙……”孟之繼心中微動,這兩個名字似乎在哪聽過,卻一時想不起。他看著程英,見她雖經曆打鬥,神色卻依舊平靜,眼中透著聰慧,不由讚賞道,“程姑娘臨危不亂,陸姑娘雖急卻勇,皆是難得。”
程英臉頰微紅,輕聲道:“公子過獎了。若非公子出手,我二人今日怕是凶多吉少。還未請教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楊逅。”他頓了頓,之前犯了大忌,行走江湖竟然忘了用化名,這次孟之繼學乖了。趙城的名字是禁忌,楊逅是自己前世的名字,用來當化名正好。
看了看天色,“此地不宜久留,那紅衣女子或許會去而複返。你們要往北去,正好與我同路,不如結伴而行,也好有個照應。”
陸無雙眼睛一亮,正要答應,卻被程英拉了拉衣袖。程英看向孟之繼,眼中帶著幾分警惕:“萍水相逢,怎好再叨擾公子?”江湖險惡,她們姐妹二人獨行慣了,對陌生人難免設防。
孟之繼理解她們的顧慮,笑道:“姑娘放心,我並非歹人。前麵不遠便是山道岔口,到了岔口,我們再分道揚鑣便是。”
陸無雙在一旁勸道:“表姐,楊公子是好人,方才還救了我們呢。這山路不安全,有個伴總是好的。”
程英沉吟片刻,點了點頭:“既如此,那就多謝楊公子了。”
孟之繼解開馬韁,翻身上馬,又將隨身的水囊遞給她們:“先喝點水,歇息片刻再走。”
程英接過水囊,輕聲道謝,與陸無雙走到路旁的石頭上坐下。陸無雙嘰嘰喳喳地說著剛才的打鬥,程英卻時不時看向孟之繼的背影,眼中帶著幾分好奇。這少年年紀輕輕,武功卻如此高強,氣度也遠超常人,不知是哪個門派的弟子?
孟之繼望著前方的山路,心中卻在思索這快意江湖,看來這浙西一帶,也不太平。他回頭看了看正在低聲交談的程英與陸無雙,心中暗道,送她們到了岔路口後,自己得加快行程了。黃州那邊還等著他的消息,而黃蓉的下落,更是刻不容緩,不能被這江湖瑣事纏身。
歇息片刻後,三人再度啟程。孟之繼騎馬在前,程英與陸無雙步行在後。山路寂靜,隻有馬蹄聲與腳步聲交織。陸無雙偶爾會問些江湖趣聞,孟之繼隨口應答,程英則多數時候沉默,隻是偶爾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幾分釋然。
行至傍晚,岔路口已出現在前方。孟之繼勒住馬,對她們道:“前麵就是岔路口,分開後你們多加小心,一路保重。”
程英與陸無雙停下腳步,向他深深一揖:“多謝楊公子一路護送,大恩不言謝,若有機會,定當報答。”
“不必客氣。”孟之繼笑道,“江湖路遠,後會有期。”
他調轉馬頭,正要策馬離去,程英忽然開口:“楊公子,請留步。”她從懷中取出一方素色手帕,上麵繡著幾枝淡雅的蘭花,“這……這是小女子親手繡的,不成敬意,還請公子收下。”
孟之繼接過手帕,隻覺香氣淡雅,繡工精巧,笑道:“多謝程姑娘。”
陸無雙在一旁笑道:“我表姐的繡活可是頂好的,一般人可得不到呢!”
程英瞪了她一眼,臉頰更紅了。
孟之繼不再多言,將繡帕塞進懷中,拱手作別,策馬朝著朝西的分道而去。程英與陸無雙站在原地,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暮色中,久久未動。
“表姐,這楊公子真是個好人。”陸無雙感慨道。
程英握緊了手中的劍,輕聲道:“嗯。隻是看他眉宇間似有心事,怕是也有不少難處。”她抬頭望向北方,眼中閃過一絲堅定,“我們也快走吧,早日找到師叔,學好武功,將來也好像楊公子一樣,行俠仗義。”
陸無雙用力點頭:“好!”
兩人相攜著跑向另一條路,暮色漸漸籠罩了浙西的群山。孟之繼並不知道,這次偶然的相遇,會在日後的江湖風雨中,留下怎樣的牽絆。他此刻心中所想,唯有盡快抵達黃州,為尋找黃蓉,再多尋一條線索。
這日傍晚,路過一處荒僻山坳,遠遠望見一座破敗的山神廟。殘陽如血,映得廟頂的斷瓦格外蕭瑟。孟之繼本想徑直路過,耳畔卻隱約傳來壓抑的啜泣聲,那聲音微弱得幾乎要被風聲吞沒,卻帶著一股深入骨髓的悲戚,讓他不由自主地勒住了馬。
是武三娘?
一個念頭閃過,孟之繼心中一緊,翻身下馬,提著長槍快步走向破廟。廟門早已腐朽,輕輕一推便“吱呀”作響地倒在地上。昏暗的廟內,借著從破窗透進來的微光,他看到了讓人心頭發沉的一幕。
草堆上,武三娘靜靜地躺著,臉色慘白如紙,嘴唇泛著青黑,氣息微弱得仿佛隨時都會斷絕。她的衣襟敞開著,胸口處有一個烏黑的針孔,周圍的皮肉已然發黑,顯然是中了劇毒。她的雙眼半睜著,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順著臉頰滴在草堆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
不遠處,武敦儒和武修文那兩個半大少年正蹲在地上,哭得涕泗橫流,卻無一人上前為母親拭去眼淚,隻是徒勞地搓著手,滿臉無助。
“武夫人!”孟之繼低呼一聲,快步上前,伸手探向武三娘的脈搏。脈象微弱而紊亂,毒素已順著血脈蔓延,顯然已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
聽到他的聲音,武家兄弟猛地抬頭,看到是孟之繼,眼中閃過一絲慌亂,囁嚅道:“孟……孟公子……我娘她……”
孟之繼沒有看他們,目光落在武三娘胸口的針孔上,沉聲道:“是李莫愁的冰魄銀針?”
武修文哭著點頭:“是……是那女魔頭!她說出逼死了何沅君的緣由……我爹瘋了一樣追出去……我娘為了救我爹,替他吸了毒……”
話音未落,廟外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隻見武三通瘋瘋癲癲地衝了進來,他衣衫不整,頭發散亂,口中胡亂喊著:“沅君!我的沅君!你別走!等等我……”
他徑直從武三娘身邊衝過,竟對躺在草堆上垂死的妻子視而不見,眼中隻有那虛無縹緲的影子,轉眼便又衝出了廟門,朝著遠處狂奔而去。
“爹!”武敦儒和武修文齊聲呼喊,對視一眼,臉上竟露出幾分恐懼。
“弟,我們快跟上爹吧!”武敦儒顫聲道,“那女魔頭說不定還會回來,我們留在這裏,怕是……怕是會被滅口!”
武修文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草堆上的母親,終究還是被恐懼壓倒,咬了咬牙:“好!我們快跟上爹!”
兩個少年竟真的轉身追了出去,自始至終,沒有再看武三娘一眼,仿佛地上躺著的不是生養他們的母親。
“你們……”孟之繼氣得渾身發抖,正要喝止,卻見武三娘的眼角,又滾下一滴淚來。那淚水裏,沒有憤怒,沒有怨恨,隻有一片死寂的悲涼。
她聽到了丈夫的瘋語,看到了兒子的離去。這個一生恪守婦道、為家庭傾盡所有的女子,最終換來的,卻是至親之人的棄如敝履。她用命救下的丈夫,心裏從來沒有她;她含辛茹苦養大的兒子,在她垂死之際,竟為了自保而棄她而去。
原來,她的一生,竟是這樣一個笑話。
悔恨如同毒蛇,啃噬著她最後的生機。她想起了孟之繼在陸家莊對她說的那句話——“保全自身與孩子要緊”。那時她隻當是客套的提醒,此刻才明白,那或許是她唯一的生路。可她偏偏選了最傻的一條路,為了一個不值得的人,賠上了自己的性命。
意識漸漸模糊,死亡的陰影籠罩下來。武三娘緩緩閉上眼,準備咽下最後一口氣。也好,就這樣去吧,或許……這才是解脫。
就在這時,一雙有力的臂膀將她輕輕抱起。不同於武三通的粗糙,也不同於兒子們的稚嫩,這懷抱堅實而溫暖,帶著一股讓人安心的氣息。武三娘費力地睜開眼,迷蒙中,看到了那張英武的臉龐——是孟之繼。
他怎麽會在這裏?
孟之繼沒有說話,隻是小心翼翼地將她抱起,轉身走出破廟。夕陽的餘暉落在他身上,為他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竟讓武三娘生出一種錯覺,仿佛這少年是從光中走來,要將她從無邊的黑暗中帶出去。
“別……別管我……”武三娘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氣若遊絲的虛弱。
孟之繼低頭看了她一眼,目光沉靜而堅定:“我不會讓你死在這裏。”
簡單的一句話,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武三娘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看著他眼中那份純粹的關切,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從未有過的悸動。她下意識地伸出手,緊緊抓住了他的衣襟,像是抓住了溺水時唯一的浮木。
這一抓,仿佛用盡了她最後的力氣。她將頭輕輕靠在孟之繼的胸膛上,聽著他沉穩有力的心跳,那聲音像是一種奇異的安撫,驅散了死亡的恐懼,也撫平了心中的劇痛。
原來,這世間,竟還有人會為她停下腳步。
孟之繼抱著武三娘,大步走向自己的馬。他能感受到懷中人的身體正在迅速變冷,知道不能再耽擱。他翻身上馬,將武三娘穩穩地護在懷中,調轉馬頭,朝著最近的城鎮疾馳而去。
風聲在耳邊呼嘯,武三娘的意識時斷時續。她能感覺到少年策馬時的顛簸,卻始終被穩穩地護著,沒有一絲磕碰。她的目光漸漸變得清明了些,看著孟之繼線條緊繃的下頜,看著他迎著風的側臉,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念頭:若是……若是能早些遇到他,或許……
這個念頭剛起,便被她強行壓了下去。她已是將死之人,又怎能生出這般荒唐的想法?
隻是,那緊緊抓住他衣襟的手,卻攥得更緊了些。
孟之繼沒有察覺到她細微的心思,此刻他滿腦子都是如何解毒救人。金書銀卷中記載過幾種解劇毒的法子,隻是需要盡快找到藥材。他策馬狂奔,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一路向著有燈火的地方而去。
他不知道,自己這一時的惻隱,不僅是救了武三娘一命,更徹底改寫了這個女子的命運軌跡。而這份突如其來的救贖,也將在未來的日子裏,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與他的人生交織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