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神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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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馬蹄聲在寂靜的山道上急促地回響。孟之繼抱著懷中氣息愈發微弱的武三娘,心頭像被無形的巨石壓住,沉甸甸地喘不過氣。
昨夜從破廟出發,他本想直奔最近的鎮甸尋醫抓藥,誰知那鎮甸規模甚小,藥材鋪子本就寥寥,入夜後更是早早關了門。更讓他心沉的是,在鎮外打聽時,竟有村民說見過一黃衣道姑帶著個年輕女子在鎮上落腳,看形貌正是李莫愁與洪淩波。
若是在此處與她們撞上,以李莫愁的狠辣,必然會再生事端。他自己倒不懼,可武三娘此刻已是油盡燈枯,稍有耽擱便是萬劫不複。孟之繼當機立斷,放棄鎮甸,調轉馬頭鑽進了旁邊的深山。
山野間林深草密,夜露打濕了衣袍,帶著刺骨的寒意。孟之繼將武三娘抱得更緊了些,借著月光辨認方向,隻求能找到一處暫避風雨的所在,再設法尋些解毒的草藥。
懷中的武三娘早已陷入昏迷,臉色青黑如死灰,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若非胸口還有一絲微不可查的起伏,幾乎與死人無異。孟之繼的心揪成一團,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幸好在天亮時分,他找到了一處僻靜的山洞。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洞內幹燥平整,倒是個藏身的好地方。孟之繼小心翼翼地將武三娘放在鋪好的幹草上,伸手探向她的鼻息,那微弱的氣流幾乎要斷絕,指尖觸及的皮膚也冰涼得嚇人。
他起身便要出去尋藥,目光掃過武三娘那張毫無生氣的臉,腳步卻猛地頓住。不行,來不及了。這深山之中,縱使有解毒的草藥,也未必能及時找到,更何況他雖識得些常見藥材,卻並非精通醫理的大夫,萬一辨錯了藥,更是雪上加霜。
孟之繼咬緊牙關,目光落在了腰間懸掛的一個小巧玉瓶上。那是他從孟府帶來的保命之物,瓶中隻裝著一顆藥丸,名為“生死神藥”,據說是當年祖父輾轉得來的秘方煉製,能活死人肉白骨,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動用。
此刻,顯然已是萬不得已。
他不再猶豫,解下玉瓶,拔開塞子,一股清冽而濃鬱的藥香瞬間彌漫開來,充盈了整個山洞。那香氣鑽入鼻腔,竟讓孟之繼連日來的疲憊都消散了幾分,可見藥效之霸道。
一顆鴿卵大小的藥丸躺在瓶底,呈暗金色,表麵光華流轉,隱隱可見細密的紋路。孟之繼倒出藥丸,看著昏迷不醒的武三娘,眉頭緊鎖——她此刻牙關緊咬,氣息奄奄,根本無力吞咽。
時間容不得他多想。孟之繼深吸一口氣,將藥丸含在口中,運起內力輕輕一碾,藥丸便化作一股溫熱的藥液。他俯身將武三娘輕輕抱起,讓她靠在自己懷裏,一手抬起她的下頜,拇指輕輕撥開她緊閉的嘴唇。
唇瓣相觸的瞬間,孟之繼隻覺一片柔軟微涼,心中不由一顫。但此刻救人要緊,他無暇他顧,小心翼翼地將口中的藥液渡了過去。藥液順著武三娘的喉間滑下,過程中難免觸碰到她柔軟的香舌,孟之繼隻當未見,待藥液盡數渡完,才緩緩直起身。
他不敢耽擱,立刻將武三娘放平,自己盤膝坐在她身後,雙掌抵住她的後心,源源不斷地將自身真氣渡過去,助她運化藥力。
金書銀卷中的內功心法此刻全力運轉,孟之繼能清晰地感覺到,那股藥力在武三娘體內如同星火燎原般散開,帶著一股沛然的生機,與她體內的冰魄銀針之毒激烈地衝撞著。每一次衝撞,武三娘的身體都會微微顫抖,臉色也在青黑與潮紅之間反複變化。
孟之繼凝神靜氣,小心翼翼地引導著藥力,既要讓它發揮最大的功效,又要避免藥力過猛損傷她本就虛弱的經脈。這是一個精細活,耗費的不僅是內力,更是心神。
洞外的日升月落悄然交替,孟之繼始終保持著姿勢未動,汗水浸濕了他的衣衫,又被山風吹幹,留下一層白花花的鹽漬。他的臉色也漸漸變得蒼白,氣息也有些紊亂,但他眼中的光芒卻始終未曾減弱。
這樣一坐,便是三天三夜。
山洞裏的火光忽明忽暗,映著孟之繼緊繃的側臉。武三娘垂首坐在鋪著幹草的石榻上,氣息微弱得像風中殘燭,嘴唇幹裂泛青,原本靈動的眼眸緊閉,長長的睫毛上還凝著未幹的淚痕。
“三娘,撐住。”他低聲道,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這神藥是南海神尼所贈,據說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他一直舍不得用,如今卻隻能寄希望於它能創造奇跡。
藥水下肚,武三娘的眉頭微微動了一下,卻依舊沒有醒來。孟之繼深吸一口氣,盤膝坐在石榻旁,雙掌抵住她的後心,緩緩運起內力。
他的內力不算深厚,卻精純綿長,如涓涓細流般湧入武三娘體內,引導著那股藥力在她經脈中流轉。剛一開始,內力所過之處,盡是阻滯——她體內的毒素已侵入五髒六腑,經脈多處淤塞,有些地方甚至已經幹涸如死灰。
孟之繼咬緊牙關,一點點疏通。每推進一步,他額頭便滲出一層冷汗,武三娘的身體也會因劇痛而微微抽搐。可他不敢停,一旦停下,藥力散了,她便再無生機。
不知過了多久,洞外的天色由黑轉白,又由白轉黑。孟之繼隻覺得頭暈眼花,內力幾乎耗盡,才終於感覺到武三娘體內的藥力開始自主流轉,像初春的融雪般,慢慢滋潤著幹涸的經脈。
“呼……”他收回手掌,癱坐在地上,大口喘著氣,看著武三娘的臉色似乎好了些許,嘴唇泛起一絲淡淡的血色,心中稍稍安定。
第二天清晨,孟之繼強撐著疲憊的身體,從行囊裏翻出一個小巧的針囊。這是他跟著軍中大夫學的粗淺針灸之術,本是用來處理些跌打損傷,如今卻成了續命的關鍵。
他撚起一根銀針,凝神定氣,找準武三娘手腕上的“內關穴”,輕輕刺入。針尖沒入半寸,他手指微動,撚轉提插,直到看到武三娘的手指輕輕動了一下,才鬆了口氣。
接著是“足三裏”“三陰交”……他按照醫書上學的法子,在她身上選了十二處主穴,每一針都小心翼翼,既要刺激血氣活絡,又不能驚動她本就虛弱的心神。銀針在火光下泛著銀光,刺入皮肉的瞬間,總能引來武三娘一聲極輕的**,聽得孟之繼心頭發緊。
紮完最後一針,他已是滿頭大汗。看著武三娘身上插著的十二根銀針,像十二顆守護的星辰,他才發現自己的手竟在微微顫抖。
第三天,孟之繼決定冒險逼毒。他解開武三娘的外衣,露出纖細的脊背。那隱約可見一些暗黑斑點,應是毒素蔓延留下的青黑印記,觸目驚心。
他深吸一口氣,雙掌再次貼上她的脊背,這次的內力更加集中,如同一股溫熱的潮水,一遍遍衝刷著她的經脈。隨著內力的運轉,武三娘的皮膚漸漸泛起潮紅,細密的汗珠從毛孔中滲出,很快浸濕了身下的幹草。
那些汗珠帶著淡淡的黑紫色,顯然是被逼出的毒素。孟之繼不敢停歇,運功的力道越來越強,汗水順著他的下頜滴落,砸在武三娘的背上,與她的汗水混在一起。
山洞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腥氣,那是毒素被排出的味道。武三娘的呼吸漸漸變得粗重,偶爾會發出痛苦的囈語,卻始終沒有醒來。
孟之繼的視線開始模糊,內力早已透支,全憑著一股意誌力支撐。他看著武三娘背上的青黑之色一點點褪去,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她就好了。
洞外的風還在呼嘯,洞內的火光卻比往日明亮了些。石榻上,武三娘體內那股溫暖的力量還在流轉,經脈中的痛楚漸漸消散,武三娘睫毛顫動,似乎知道,是這個少年在拚命的堅持,換回了她的生機。
夜色漸深,山洞裏靜悄悄的,隻有兩人平穩的呼吸聲,在火光中交織,仿佛預示著一場新生的開始。
第三天夜裏,山洞外風雨大作,洞內卻異常安靜。孟之繼正全神貫注地輸送著內力,忽然感覺到武三娘體內的氣息猛地一滯,隨即一股狂暴的濁氣從她體內衝了出來。
“噗——”
武三娘猛地張口,接連吐出好幾口黑血,那黑血腥臭無比,落在幹草上,竟將草葉都腐蝕得變了顏色,顯然是被逼出的劇毒。
吐完血後,武三娘身子一軟,徹底癱倒在孟之繼懷裏,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臉色雖依舊蒼白,卻已褪去了那層死氣,眼神也漸漸恢複了清明。
“成了……”孟之繼心中一鬆,緊繃了三天的神經驟然鬆弛下來,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險些栽倒在地。他強撐著收了功,看著懷中虛弱喘息的武三娘,疲憊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
武三娘緩過一口氣,抬起頭,借著從洞口透進來的微弱天光,看清了眼前的人。孟之繼的臉色比她還要蒼白,眼下有著濃重的青黑,嘴唇幹裂,顯然是耗盡了心力。那雙平日裏深邃銳利的眼睛,此刻也布滿了血絲,卻正溫柔地看著她。
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湧上心頭,武三娘的眼眶瞬間濕潤了。她想起了昏迷前的種種——丈夫的棄之不顧,兒子的轉身離去,自己躺在破廟裏等待死亡的絕望……是眼前這個少年,像一道光,將她從無邊的黑暗中拉了回來。
他不僅救了她的命,更是在她被全世界拋棄時,唯一選擇留在她身邊的人。
“孟……孟公子……”武三娘的聲音沙啞幹澀,帶著濃濃的哽咽,“多謝……多謝你……”
千言萬語,最終隻化作這簡單的感謝。但她眼中的感激與動容,卻比任何語言都要真摯。
孟之繼虛弱地笑了笑,擺了擺手,聲音也有些疲憊:“你……你沒事就好。”
他扶著武三娘躺好,自己也靠在洞壁上,閉上眼休息。連日來的奔波與耗損,讓他再也撐不住,很快便沉沉睡去。
洞外的風聲不知何時歇了,陽光透過洞口的藤蔓,篩下細碎的光斑,落在孟之繼沉睡的臉上。武三娘醒來時,首先聞到的是一股淡淡的草藥味,混雜著他身上特有的汗氣,竟讓她莫名心安。
體內那股溫熱的藥力仍在緩緩流轉,像春日暖陽融化殘雪,將經脈中的滯澀一點點化開。身上的傷口和黑斑還在隱隱作痛,卻已不是先前那種深入骨髓的灼痛,反而透著種清爽的癢意,像是新肉正在生長。
孟之繼趴在石榻邊,睡得很沉,眉頭卻微微蹙著,像是在夢中仍在用力。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幹裂,下巴上冒出了細密的胡茬,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憔悴。武三娘看著他淩亂的發絲,看著他手背上因用力過度而暴起的青筋,看著他衣襟上未幹的汗漬,心口忽然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又酸又澀。
這些天,他到底是怎麽撐過來的?
她依稀想起昏迷前的片段:他喂藥時的焦急,運功時的專注,紮針時的小心翼翼,還有逼毒時那幾乎要燃燒起來的眼神。這個比自己兒子大不了幾歲的少年,明明可以丟下她不管,卻選擇守在這絕境裏,用他誓言般的堅持,硬生生扛住了死亡的威脅。
“傻小子……”武三娘抬手,指尖輕輕拂過他的臉頰。他的皮膚很燙,想來是內力透支太過,傷了元氣。她心中湧起一陣愧疚——若不是自己拖累,他何至於此?武三通那個負心漢棄她而去,兩個兒子也......她卻還抱著可笑的念想。
愧疚之中,又藏著一絲難以言說的感動,甚至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欣喜。自嫁給武三通,她得到的從來都是冷漠與忽視,何曾有人這般舍命相待?孟之繼的眼神,他的堅持,他那句“我不會讓你死的”,像一顆石子投進她死水般的心湖,漾開了圈圈漣漪。
她掙紮著想要坐起來,卻牽動了傷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氣。隻能重新躺下,側頭看著孟之繼沉睡的模樣,看著他額頭上未幹的汗珠,心中百感交集。
她想起多年前,剛嫁給武三通時,也曾有過這樣含情凝視的日子。可現在才明白那是假的,如今這帶著藥味的簡陋山洞裏,卻藏著讓她心悸的真實。
或許,這樣也不錯。她想。
至於武三通,至於過去的恩怨,似乎都在這場生死劫難裏,被悄悄放下了。未來的路還很長,或許布滿荊棘,但隻要身邊有這個人,她想,自己應該能走下去。
石榻邊的火堆漸漸燃成灰燼,空氣中的草藥味與暖意交織,在這小小的山洞裏,醞釀著一段新的開始。
武三娘靜靜地看著他沉睡的側臉,心中百感交集。這個比自己兒子大不了多少的少年,卻有著遠超常人的擔當與善良。她伸出手,想要為他拂去額前的亂發,指尖即將觸及之時,卻又猛地頓住,臉頰微微發燙,悄然收回了手。
山洞外的風雨漸漸停歇,一縷月光透過藤蔓的縫隙照進來,落在兩人身上,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寧。武三娘望著那縷月光,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種與過去徹底割裂的感覺。或許,孟之繼說得對,她該為自己活一次了。
而沉睡中的孟之繼,卻不知自己這一次的出手,不僅救回了一條人命,更在這個飽受命運磋磨的女子心中,種下了一顆名為“新生”的種子。這顆種子,將在未來的歲月裏,生根發芽,以一種他從未預料過的方式,影響著他的人生軌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