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俠義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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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州城的最後一口糧缸見了底,守城的士兵們靠在城牆上,連舉起長槍的力氣都快沒了。王大用拄著半截斷裂的長矛,望著城下再次集結的蒙古軍,渾濁的眼睛裏布滿血絲。這已經是第七日,江陵籌措的糧草遲遲不到,城中百姓自發送來的雜糧、薯幹也早已耗盡,若非靠著屋簷下的枯草和井水煮粥,怕是撐不到現在。
“將軍,蒙古人又要攻了。”參軍張文書聲音嘶啞,他的兒子昨日守城時中箭身亡,此刻臉上隻剩下麻木的疲憊。
王大用點點頭,咳出一口帶著血絲的唾沫:“讓弟兄們……再撐一撐。”他不知道這“撐一撐”究竟能撐到何時,隻是心裏那股勁還沒散——他答應過孟珙,要把鄧州變成釘進蒙古人咽喉的釘子,就算這釘子被敲得快要變形,也不能鬆勁。
蒙古軍的號角聲再次響起,黑壓壓的士兵如同蟻群,推著攻城車、扛著雲梯,向著殘破的城牆湧來。這一次,他們的攻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緩慢,卻帶著一種碾壓式的從容——顯然,他們已經看出鄧州的守軍到了極限。
“放箭!”王大用嘶吼著,用盡全身力氣將手中的斷矛擲了出去,卻隻砸中一名蒙古兵的盾牌,彈落在地。
城頭上稀稀拉拉的箭矢射出,大多沒了力道,連蒙古兵的皮甲都穿不透。蒙古人見狀,攻勢愈發猛烈,很快就有幾名士兵爬上了城牆,與宋軍展開肉搏。
“殺!”王大用拔出腰刀,拖著沉重的腳步衝上去,刀刃劈在一名蒙古兵的頭盔上,發出刺耳的脆響。他的手臂早已麻木,全憑一股意誌在揮舞兵器。身邊的士兵一個個倒下,城牆上的防線如同被潮水衝刷的沙堤,一點點崩潰。
就在這時,城下忽然傳來一陣雜亂的呼喊聲,不是蒙古人的戰吼,倒像是……中原口音的呐喊?
王大用下意識地低頭望去,隻見蒙古軍的後方忽然亂了起來,一隊穿著各色服飾的人馬如同尖刀,從側翼猛地衝了進來。為首的是個身材魁梧的大漢,手持鐵弓,箭無虛發,每一箭都能射穿一名蒙古兵的咽喉;他身邊的女子身法靈動,一根綠色的長棒舞得風雨不透,所過之處蒙古兵紛紛倒地。
“那是……郭大俠?”張文書忽然失聲喊道。
王大用眯起眼睛仔細看去,那大漢的身形、那剛猛無儔的箭法,不是郭靖是誰?而他身邊的女子,定然是黃蓉!他們怎麽會在這裏?
城下的郭靖顯然也看到了城頭上的王大用,高聲喊道:“王將軍!我等帶糧草來了!頂住!”
“糧草?”王大用渾身一震,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回頭對張文書喊道:“擂鼓!給我擂鼓!”
早已沉寂的戰鼓再次響起,雖然敲得有氣無力,卻像一劑強心針,注入了守城士兵的身體。他們不知道郭靖帶來了多少糧草,隻知道這聲鼓響,意味著還有希望。
城下的廝殺愈發激烈。郭靖夫婦帶來的江湖義士雖然人數不多,卻個個身懷絕技,加上他們突然從蒙古軍後方殺出,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黃蓉指揮若定,利用地形將蒙古兵分割開來,郭靖則如一尊鐵塔,擋在最前方,鐵弓不斷射出,每一次弓弦響動都伴隨著蒙古兵的慘叫。
蒙古將領見狀,連忙分兵迎敵,攻城的勢頭頓時緩了下來。
“開城門!隨我殺出去接應!”王大用抓住機會,帶著僅有的數百名能戰的士兵,打開城門衝殺出去。
內外夾擊之下,蒙古軍陣腳大亂,很快就潰敗下去。郭靖帶著江湖義士趁勢追殺了一陣,見好就收,轉向城門而來。
“郭大俠!黃幫主!”王大用衝上前,緊緊握住郭靖的手,這位沙場勇將此刻眼圈泛紅,千言萬語都堵在喉嚨裏,隻化作一句,“你們可算來了!”
郭靖看著他憔悴的模樣,心中一陣酸楚:“王將軍受苦了。我們在路上聽說了鄧州的困境,又得知孟二公子被押,便知是史嵩之那奸賊作祟,於是聯合了些江湖朋友,在兩淮地界截下了被他挪用的糧草,星夜趕來。”
黃蓉走上前,柔聲說道:“王將軍,後麵有二十車糧草,足夠支撐些時日了。我們還帶了些傷藥和金瘡藥,先給弟兄們治傷要緊。”
王大用這才注意到,城門後方果然停著二十輛糧車,麻袋鼓鼓囊囊,散發著糧食的清香。他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對著糧車和江湖義士們深深一揖:“鄧州全城百姓,多謝各位義士救命之恩!”
城頭上的士兵和聞訊趕來的百姓見狀,紛紛跪倒在地,泣不成聲。這二十車糧草,不僅僅是救命的糧食,更是讓他們重新站起來的勇氣。
將郭靖等人迎進城內,王大用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郭靖夫婦離開終南山後,本想直接返回襄陽,卻在途中聽到了鄧州的戰事和孟之縉被押的消息。黃蓉心思敏捷,立刻猜到是史嵩之在暗中作梗,挪用了本該支援鄧州的糧草,調往兩淮以充私庫。
“那批糧草打著‘防備金兵餘孽’的旗號,實則是史嵩之要轉運到他的老家囤積。”黃蓉說起此事,眼中滿是鄙夷,“我與靖哥哥合計,與其回襄陽坐視鄧州陷落,不如先截下糧草再說。幸好沿途聯絡了些丐幫弟子和江湖朋友,才在兩淮邊境攔住了糧隊。”
郭靖補充道:“那些押糧的禁軍本就心虛,見我們人多勢眾,又拿出孟老將軍的令牌曉以大義,大多不願為史嵩之賣命,便讓我們將糧草劫了過來。隻是怕蒙古人察覺,一路不敢耽擱,直到今日才到。”
王大用聽得心驚肉跳,又暗自慶幸:“若非郭大俠和黃幫主當機立斷,鄧州今日怕是真的要破了。隻是……你們截了糧草,史嵩之那邊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他敢!”郭靖怒哼一聲,“若他敢追究,我便帶著江湖義士上京,當著陛下的麵,揭穿他通敵誤國的罪行!”
黃蓉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對王大用道:“王將軍放心,我們早有準備。劫糧時故意裝作山匪所為,史嵩之就算猜到是我們,也拿不出證據。隻是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孟老將軍那邊……還需盡快想辦法周旋。”
提到孟珙,王大用的神色黯淡下來:“大帥前些日子聽聞二公子被押,急火攻心,已經臥病在床,隻怕……”
郭靖夫婦皆是一驚。孟珙是大宋的柱石,他若倒下,京湖乃至整個戰局都將岌岌可危。
“看來我們得盡快想辦法聯係江陵。”黃蓉沉吟道,“至少要讓孟老將軍知道鄧州的危機已解,安心養病才是。”
正說著,外麵傳來一陣歡呼。原來是百姓們自發提著熱水、拿著幹淨的布條,來慰問士兵和江湖義士。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捧著一籃煮熟的雞蛋,非要塞給郭靖:“郭大俠,多虧了你們,俺們鄧州才有救啊!”
郭靖接過雞蛋,心中一陣溫熱。他看向黃蓉,兩人眼中都閃過一絲堅定——無論朝堂上有多少奸佞,無論蒙古人的攻勢有多猛烈,隻要還有這些百姓的支持,還有這些願意挺身而出的義士,大宋就還有希望。
王大用看著這一幕,渾濁的眼中重新燃起光芒。他走到郭靖身邊,低聲道:“郭大俠,有了這批糧草,鄧州至少能再守一個月。隻是蒙古人吃了這次虧,定會加倍反撲,還請你們……”
“王將軍放心,我與蓉兒會留下協助守城。”郭靖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襄陽的安危係於鄧州,鄧州在,襄陽便多一分保障。”
黃蓉也點頭道:“我們帶來的江湖義士中有不少擅長布置陷阱、製作火器的能人,正好可以幫著加固城防。等鄧州徹底穩住,我們再回襄陽不遲。”
王大用激動得連連點頭,轉身對張文書道:“快!開糧缸,給弟兄們和百姓們熬粥!再加些肉幹,讓大家都飽餐一頓!”
夕陽的餘暉透過殘破的城門,照在鄧州城內。炊煙嫋嫋升起,久違的飯香彌漫在空氣中,驅散了連日來的血腥與絕望。士兵們捧著熱氣騰騰的粥碗,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江湖義士們與百姓們圍坐在一起,說著各地的見聞;郭靖與黃蓉站在城頭上,望著漸漸平靜下來的城郭,心中清楚,這隻是暫時的安寧,更大的風暴還在後麵。
但至少此刻,鄧州守住了。這顆釘在京湖與蜀地之間的釘子,在糧草斷絕的絕境中,被一群不期而至的俠影重新釘入了泥土,牢牢地紮下了根。而遠在四川的孟之繼,或許還不知道鄧州的險情已解,但他與大哥孟之經在蜀地的牽製,正因為這顆釘子的穩固,而有了更堅實的支撐。
夜色漸濃,鄧州城頭上燃起了新的烽火,這一次,不再是告急的信號,而是象征著希望與堅守的火焰,在漆黑的夜幕中,格外明亮。
江陵帥府的藥味濃得化不開,孟珙半靠在榻上,聽著親衛轉述鄧州的消息,枯槁的手指微微動了動。當聽到郭靖夫婦截糧入鄧州,王大用守住了城池時,他緊繃的下頜線終於柔和了些,喉間湧上的腥甜被他強壓下去,隻輕輕“嗯”了一聲。
“大帥,郭大俠還說,他會暫留鄧州協助守城,讓您安心養病。”親衛補充道,聲音裏帶著難得的輕快。
孟珙點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暖意。郭靖夫婦的義舉,不僅解了鄧州的燃眉之急,更像一劑良藥,讓他鬱積的心神鬆動了幾分。“江湖義士……有時候比朝堂上的袞袞諸公,更懂家國大義啊。”他低聲感歎,語氣裏帶著幾分自嘲。
親衛不敢接話,隻是默默地為他掖了掖被角。帥府的氣氛這些日子一直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孟之縉被押的消息像塊巨石壓在每個人心頭,如今總算有了件能讓人鬆口氣的事。
孟珙閉目養神片刻,紊亂的氣息漸漸平複。他知道,短暫的喘息不代表危機解除,眼下更要理清頭緒,穩住全局。
“之縉那邊……有消息嗎?”他輕聲問道,語氣裏帶著不易察覺的牽掛。
“京裏傳來消息,史相公把案子壓著,暫時沒上刑,隻是關在府衙候審。”親衛低聲道,“聽說是太後那邊過問了一句,說孟家有功於國,案子要審得仔細些,不能冤枉了忠良。”
孟珙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史嵩之雖跋扈,卻也不敢在戰事正酣時貿然處置他的兒子,畢竟京湖軍還握著兵權,朝堂上也並非全是主和派。“也好。”他緩緩道,“戰事未了,他暫時是安全的。史嵩之想拿他做文章,我偏不讓他如意。”
隻要戰局穩住,孟之縉就有翻身的機會。這是他作為父親的私心,更是作為統帥的考量——絕不能讓朝堂紛爭動搖前線將士的軍心。
思緒轉到四川,孟珙示意親衛展開地圖。他的手指劃過嘉陵江流域,在閬州、合川一帶停頓:“之經的水師和之繼的蠻龍軍,最近可有動作?”
“孟之經將軍率水師在渠江一帶遊擊,燒毀了蒙古人三座糧草碼頭;孟之繼將軍則在大巴山與阿答赤周旋,上個月奇襲了蒙軍的先鋒營,斬了對方一個千夫長。”親衛拿出戰報,逐字念道,“兩人都傳信說,蒙軍主力被牽製得厲害,重慶和成都的壓力確實小了,隻是……他們也很難再往前推進。”
孟珙的手指在地圖上輕輕敲擊:“意料之中。蒙古人在蜀地經營多年,根基深厚,想一口氣擊潰他們不現實。之經和之繼能做到牽製,已是大功。”
他最擔心的,從來不是四川的膠著,而是這膠著背後的隱患。“一旦蒙古人在蜀地打不開局麵,必會回頭猛攻鄧蔡。”孟珙的聲音沉了下去,“那裏是京湖入蜀的唯一通道,斷了這條路,之經和之繼的兵馬就成了孤軍,川蜀戰局會立刻逆轉。”
親衛的心提了起來:“那……要不要調些兵馬去支援鄧州?”
“不能動。”孟珙搖頭,“京湖防線的兵力本就吃緊,襄陽、江陵都得留人。郭靖夫婦能解一時之急,卻不能守一世。鄧州的根本,還得靠王大用。”
提到王大用,孟珙的眼神複雜起來。這個看著長大的後輩,勇猛有餘,忠誠可嘉,卻也繼承了其父王虎臣的執拗。鄧州於他而言,不僅是軍事要地,更是守護孟之繼後路的屏障,以他的性子,怕是會拚到最後一兵一卒。
“這孩子……太實誠了。”孟珙低聲道,帶著幾分長輩的疼惜。他知道王大用與孟之繼的情誼,年少時兩人在軍營裏摸爬滾打,情同手足。可戰場不是講情誼的地方,有時候撤退比死戰更需要勇氣,也更有價值。
若鄧州已成死局,強行堅守隻會徒增傷亡,不如保存有生力量,另尋戰機。可王大用那股子強勁上來,怕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
孟珙思索片刻,對親衛道:“取紙筆來。”
親衛連忙奉上筆墨,扶著他半坐起來。孟珙的手抖得厲害,握不住狼毫,隻能用布條將筆綁在手上。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凝聚在宣紙上,緩緩落筆。
字跡歪斜,遠不如往日的遒勁有力,卻一筆一劃,透著千鈞分量。他寫的不是軍令,而是一封私信,收信人是淮東副製置使——王虎臣。
王虎臣是王大用的生父,也是他孟珙的老部下。當年襄陽守衛戰,王虎臣因功被提拔到淮東,雖與兒子分處兩地,卻最懂王大用的脾性。更重要的是,王虎臣久經沙場,深知取舍之道,由他出麵勸說,或許能讓王大用聽得進去。
信中,孟珙沒有斥責,隻是細細分析了戰局:鄧州的價值在於牽製,而非死守;若蒙古軍全力反撲,守則必失,不如適時撤退,保存兵力,與京湖主力匯合,再圖收複。末了,他寫道:“大用是國之良將,鄧州可失,良將不可失。虎臣兄,汝之親子,拜托了。”
寫完最後一個字,孟珙幾乎脫力,手一鬆,綁著的筆掉落在地。他看著那封短信,眼中閃過一絲釋然,又有幾分悵然。戰場之上,從來沒有絕對的堅守,隻有審時度勢的抉擇。他能為部下做的,便是在他們看不清前路時,遞上一盞燈。
“把信收好,派個可靠的人,連夜送往淮東。”孟珙吩咐道,“告訴王製置使,此事關乎鄧州存亡,關乎川蜀戰局,務必讓他……勸動大用。”
“是!”親衛小心翼翼地收起信,轉身快步離去。
榻上,孟珙重新躺下,望著帳頂的紋路,眼神漸漸放空。他這一生,經曆了太多戰事,送走了太多袍澤,實在不想再看到王大用這樣的好苗子,折損在無謂的犧牲裏。
鄧州的烽火還在燃燒,四川的廝殺未曾停歇,朝堂的暗流依舊洶湧。他能做的,便是在病榻上,為這些浴血奮戰的將士們,多鋪一分路,多留一分餘地。
夜色漸深,帥府的燭火搖曳,映著孟珙蒼老的麵容。窗外的風帶著秋意,卷起幾片落葉,像是在為這風雨飄搖的江山,低低歎息。而那封寄往淮東的尺素,正隨著信使的馬蹄,在夜色中疾馳,承載著一位老帥的苦心,也牽動著鄧州城未來的命運。
王大用能否領會這份深意?王虎臣又能否勸動執拗的兒子?無人知曉。所有人能做的,唯有在各自的戰場上,等待著命運的裁決,也書寫著自己的抉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