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孤注一擲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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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凡抱著笑笑踏出筒子樓時,九十年代的縣城清晨正裹著粗糲的煙火氣撞進懷裏。
    柏油路麵坑坑窪窪,補著幾塊深色瀝青補丁,被剛爬過屋頂的太陽曬得泛著暖光,鞋底踩上去能沾到隔夜的灰塵,還帶著點露水的潮氣。
    電線杆上貼滿了 “專治腳氣”“疏通管道” 的小廣告,邊角被風吹得卷起來,像耷拉著的破布。
    “叮鈴鈴” 的自行車鈴聲此起彼伏,穿藍灰工裝的男人騎著二八大杠,車把上掛著鋁飯盒,盒蓋沒扣緊,偶爾晃出點米湯的白印,鏈條 “哢嗒哢嗒” 響得像在數著時間;
    女人坐在後座,懷裏抱著印著 “勞動光榮” 的藍布包,頭發用黑色發網攏著,發梢沾著點棉絮,催著
    “快點,再晚車間要鎖門了”。
    路邊的小吃攤支著鏽跡斑斑的鐵皮棚,油條在滾油裏 “滋滋” 冒泡,金黃的油花濺到地上,瞬間凝成小油點;
    炸糕的焦糖甜香混著油條的油腥氣飄過來,又裹著遠處拖拉機 “突突” 的柴油味,粗糲裏裹著活氣,像剛蒸好的白麵饅頭,熱乎又實在。
    這一切都帶著久違的暖意,像幅褪了色卻浸著體溫的老畫。
    林凡站在街邊,恍惚了幾秒 ——
    2023 年的高樓冷光、辦公室的死寂、香爐裏簌簌掉的香灰,好像真的隻是場漫長的噩夢,眼前這喧鬧的街景、嘈雜的人聲、甚至空氣裏的油煙味,才是能抓得住的真實。
    “爸爸……”
    笑笑的小手突然攥緊他的襯衫領子,指節泛白,聲音軟得像浸了水的棉花,還帶著點顫。
    她很少在這個時辰出門,大眼睛像受驚的小鹿,怯生生地掃過路過的行人、晃眼的紅招牌,小腦袋不自覺往他頸窩裏埋了埋,溫熱的小臉貼著他的皮膚,連呼吸都輕得像羽毛。
    女兒的體溫讓林凡猛地回神。
    他深吸一口氣,胸腔裏的慌亂慢慢壓下去,目光驟然銳利起來,像搜尋獵物的鷹隼,
    掃過街邊的店鋪 —— 雜貨店的紅招牌掉了漆,“便民百貨” 的 “便” 字缺了一點,露出底下的木頭底色;
    修鞋攤的鐵砧上擺著半塊橡皮,師傅正低頭砸著鞋釘,“當當” 的響聲混在人聲裏;
    裁縫鋪裏傳出縫紉機 “噠噠” 的節奏,布料的碎末飄在門口,沾著點彩色線頭;
    巷口還有群老人圍著下棋,落子聲 “啪” 地響,吵吵嚷嚷的。
    記憶像被潮水衝過的沙灘,好多細節都模糊了,
    但那個寫著 “中國福利彩票” 的綠色小窗口,他記得很清楚,就在機械廠職工上下班的必經之路上,挨著賣醬油的鋪子。
    他抱著笑笑慢慢走,陽光漸漸熱起來,曬得後頸發暖,連襯衫都貼在了皮膚上,汗濕的地方涼絲絲的。
    笑笑怕曬,把小臉貼在他的頸窩,溫熱的呼吸混著點奶味拂過,讓他下意識攥緊了口袋裏的三塊錢 —— 紙幣被體溫焐得發潮,邊緣卷了毛,卻像塊沉甸甸的石頭,壓著他和笑笑的希望。
    走了大概五六分鍾,在拐角雜貨店的側邊,終於看見那抹熟悉的綠:窗口上方拉著紅橫幅,印著 “奉獻愛心,幸運降臨”,字都褪成了淺粉,邊角還撕了個小口;
    玻璃上貼滿了泛黃的開獎公告,邊角卷著翹起來,還沾著點蒼蠅屎,最底下壓著張去年的舊報紙。
    就是這裏!
    林凡的心髒猛地撞了下肋骨,疼得他倒吸口氣,抱著笑笑的手臂不自覺收緊,連指節都泛了白。他快步走到窗口前,裏麵坐著位打毛線的阿姨,
    五十多歲,老花鏡滑在鼻尖,鏡片上沾著點灰,手裏的毛線針 “噠噠” 戳著,織的是條藏青色圍巾,針腳歪歪扭扭的。
    “同誌,買彩票。” 他的聲音有點幹,喉嚨發緊,像卡了沙粒,說話時還帶點顫。
    阿姨抬頭推了推眼鏡,先瞥了他一眼 —— 男人臉色發黃,眼下有淡淡的青黑,襯衫袖口磨破了邊,露出裏麵的舊秋衣;
    又掃過他懷裏的笑笑,小姑娘頭發枯黃,紮著歪歪扭扭的小辮,衣服洗得發白,領口都變形了,正怯生生地躲在男人懷裏,小手抓著男人的衣角。
    她眼神裏露出點見怪不怪的淡漠,手裏的毛線針沒停,線團滾到桌邊,也懶得撿,嘴裏嘟囔著:
    “機選還是自選?”
    這年頭想靠彩票翻身的窮小子多了,拖家帶口來碰運氣的,她見得不少,大多是空手而歸。
    “自選。”
    林凡毫不猶豫,手伸進口袋,指尖攥住那三張被汗浸得發潮的紙幣,
    指腹能摸到 “1990” 字樣的紋路。
    深吸一口氣時,胸腔裏的心跳還在亂撞,像要蹦出來,
    他拚命回憶那組號碼 —— 後四位 “0518” 像刻在腦子裏,
    是笑笑的生日,哪怕前世再渾,這個數字他也絕不會錯。可前幾位呢?
    記憶裏像蒙了層濕棉花,數字滑來滑去抓不住。
    好像有個 “3”?上次想的時候,
    腦子裏閃過個 “8”?
    中間是不是夾著個 “0”?
    額角的汗慢慢滲出來,順著太陽穴往下淌,滴在襯衫領口,洇出個小濕點。
    他盯著窗口玻璃上自己的影子 —— 臉色蠟黃,眼神慌慌的,像個賭輸了還想翻盤的賭徒。
    如果記錯一個數字,那五萬塊獎金、那能讓笑笑吃飽穿暖的機會,就全沒了。
    這三塊錢,是他和笑笑今天的全部家當,連頓熱乎的肉包子都買不起。
    “快點啊小夥子,後麵還有人呢。”
    阿姨不耐煩地催了句,其實窗口後連個人影都沒有。
    她把毛線針在指尖繞了圈,又戳了戳,織錯了一針,煩躁地拆了重織,語氣裏的嫌棄藏都藏不住:
    “磨磨蹭蹭的,想買就快點,不買別耽誤我幹活。”
    笑笑好像感覺到他的緊張,小身子在懷裏輕輕顫了下,小手抓得更緊了,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惹爸爸不高興。
    林凡咬牙 —— 不能猶豫!
    這是眼下唯一的機會,就算是賭,也得賭一把!
    他憑著模糊的印象,把數字在腦子裏湊了又湊,前世沒中獎的懊悔像針似的紮著他,
    終於定了下來:3、8、0、5、1、8。
    念出來的瞬間,心裏竟湧上股莫名的確信,像冥冥中女兒在幫他。
    “號碼是 3、8、0、5、1、8。”
    他一字一頓,聲音發顫卻清晰,把三張皺巴巴的紙幣遞進去。紙幣沾著汗,貼在指尖,沉得像塊鐵,連手都酸了。
    阿姨接過錢,隨便掃了眼就塞進抽屜,手指在彩票機上飛快按了幾下,指甲蓋裏還沾著點毛線頭。
    “哢噠” 幾聲,一張薄薄的彩票從機器裏吐出來,邊緣還帶著機器的餘溫,泛著點油墨味,像片剛從樹上落的葉子。
    她隨手把彩票扔過來,像扔張廢紙:
    “晚上七點開獎,自己去街口公告欄看。祝你好運啊。”
    語氣平淡得像在說 “今天天挺好”,顯然不信這個穿得破破爛爛的年輕人能中什麽獎。
    林凡趕緊伸手接住,指尖捏著彩票,薄紙邊緣硌得指腹發疼,卻不敢鬆一點勁,生怕一鬆手就碎了。
    他把彩票湊到眼前,眯著眼,一遍遍地核對數字 ——3、8、0、5、1、8,一個數字都沒錯!
    懸著的心 “咚” 地落回肚子裏,後背卻已經被冷汗浸得發潮,連襯衫都貼在了皮膚上,涼得刺骨,像剛淋過冷水。
    他把彩票對折,再對折,小心翼翼地塞進褲子內側的口袋,又用手按了按,確認不會掉出來。那小小的一張紙,此刻比黃金還重,是他和笑笑的全部希望,是能讓他們不用再餓肚子的光。
    可希望剛落,現實的窘迫就像盆冷水,“嘩啦” 一聲澆在頭上。
    他摸了摸另一個口袋,七枚鋼鏰兒 “叮當” 響,沒一點歡快勁 —— 買彩票花了三塊,就剩這七毛錢了。
    中午吃什麽?晚上呢?笑笑早上隻喝了小半碗糊粥,孩子正在長身體,哪禁得住餓,連口熱湯都沒喝上,小臉蛋還是蠟黃的。
    林凡抱著笑笑站在街邊,人來人往的腳步聲、說話聲、自行車鈴聲繞在耳邊,他第一次真切嚐到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的滋味。
    空有二十多年的記憶,想過抓機遇、做買賣,可眼下連給女兒買個饅頭的錢都快沒有。
    不能回家,家裏什麽都沒有,紗櫃是空的,米缸是見底的,油瓶倒過來都滴不出油,回去隻能讓笑笑跟著餓肚子。
    他的目光又開始掃街,像獵人找獵物 —— 廢品站?家裏隻剩點破銅爛鐵,那是蘇晚晴當年陪嫁的鐵鍋、他的舊手表,是這個家最後一點念想,不能動,動了就什麽都沒了。
    幫人扛包?他抱著笑笑,連手都騰不開,怎麽扛?忽然,眼角瞥見街角的老太太 ——
    她坐在小馬紮上,旁邊放著個漆皮掉了的木箱子,蓋著厚棉被,紅油漆寫的 “冰棍” 二字褪了色,卻在陽光下格外顯眼,棉被縫裏還冒著點涼氣,偶爾能看見裏麵的白霜。
    一個念頭 “唰” 地冒出來!他記得這種老式冰棍,白糖味的批發價兩三分,零售賣五分錢;水果味的貴點,批發一,零售一毛五。他兜裏有七毛錢,夠買幾根,再轉賣給放學的學生,多少能賺點,至少能讓笑笑中午吃上碗熱麵條。
    林凡的心髒又活泛起來,不是彩票那種虛無縹緲的希望,是實打實的求生本能,是能讓笑笑不用餓肚子的可能。
    他抱著笑笑快步走過去,老太太正用蒲扇扇風,扇麵上還印著 “計劃生育好” 的字樣,邊角磨破了,看見他過來,笑著露出缺了的門牙,聲音啞啞的:
    “小夥子,買冰棍啊?給閨女選根甜的?天熱,解解暑。”
    林凡蹲下身,手臂托著笑笑的屁股,讓她坐得穩些,能清楚看見箱子裏的冰棍,然後放軟語氣,帶著點試探:
    “大娘,我跟您商量個事兒。我多買幾根,您按批發價給我行不?我去前麵小學門口幫您賣賣,您也能多賣點,不用在這一直守著,天多熱啊。”
    老太太愣了下,把蒲扇停在半空,仔細打量他 —— 年輕人雖然瘦,衣服舊,但眼神亮,不像偷雞摸狗的壞人;
    懷裏的小姑娘睜著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箱子裏的冰棍,小舌頭還悄悄舔了下嘴唇,可憐兮兮的,讓人疼。
    她摸了摸棉被角,又看了看笑笑,歎了口氣,聲音軟了點:
    “批發價啊…… 水果的一,奶油的一毛五。你要多少?”
    反正她在這也是等,有人幫著賣,還能省點勁,就是少賺點,圖個省心。
    林凡在心裏快速算賬:七毛錢全買水果冰棍,能買五根還剩一毛;但得留點頭寸,萬一賣不出去,至少還有一毛錢能買個饅頭,不至於讓笑笑餓肚子。而且冰棍化得快,買多了賣不完就浪費了。
    “我要四根水果的。” 他從口袋裏數出四枚一毛的、一枚五分的、三枚一分的,指尖捏著鋼鏰兒,遞了過去。鋼鏰兒在陽光下泛著光,卻輕得讓人心酸,連手都在顫。
    老太太接過錢,一枚枚數清楚,放進貼身的布兜裏,然後掀開棉被,一股冷氣 “呼” 地冒出來,帶著冰碴子的涼,瞬間驅散了身上的熱意,連周圍的空氣都涼了點。她從裏麵拿出四根用油紙包著的冰棍,油紙是淺粉色的,印著小小的蘋果圖案,遞給他:
    “拿好啊,別捏太狠,化得快,油紙破了就漏了。”
    林凡接過冰棍,油紙裹著的冰涼滲進指尖,連掌心都泛起涼意,趕緊揣進懷裏,借著體溫擋點熱。他拆開一根,油紙 “刺啦” 響,甜絲絲的橘子味飄出來,勾得人咽口水。
    笑笑的眼睛瞬間亮了,像落了顆星星,小手伸過來,卻又不敢搶,隻是眼巴巴地看著,小嘴巴還微微張著。
    “慢點吃,涼,別咬著舌頭。”
    林凡把冰棍遞到她嘴邊,看著她迫不及待地舔了一口,小眉頭皺了下,大概是太涼了,又立刻舒展開,滿足地眯起眼,小腳丫還輕輕晃了晃,像隻開心的小兔子。
    甜水順著她的嘴角往下流,她趕緊用小手擦掉,又把指尖的甜水舔幹淨,小臉上終於露出今天第一個真正的笑容,像朵曬了太陽的小雛菊,嫩得讓人疼。
    林凡看著女兒的笑,鼻子一酸,覺得再難都值了。他用油紙把剩下的三根冰棍包好,揣進懷裏,又把笑笑往懷裏摟了摟,讓她的小腦袋靠在自己鎖骨處,擋住點陽光,手指輕輕拂過她額前的碎發。
    太陽已經升到頭頂,曬得柏油路發燙,鞋底踩上去都粘得 “滋滋” 響,遠處傳來學校的預備鈴聲,“叮鈴鈴” 的,離放學隻剩十幾分鍾了。
    他抱著笑笑快步往職工子弟小學走,腳步又快又穩,怕走慢了冰棍化了,也怕趕不上放學的學生。手臂托著笑笑的力氣放得很輕,怕勒著她,又怕抱不穩。
    這是他和命運抗爭的第一步,微小,卻很堅實。口袋裏的彩票藏著未來的希望,懷裏的冰棍握著當下的生存,而他懷裏的笑笑,是支撐他走下去的全部勇氣。
    笑笑抓著冰棍,小腦袋跟著他的步子輕輕晃,眼睛裏滿是新奇,偶爾還會指著路邊的小野花,小聲說
    “爸爸,花”,聲音軟得像棉花,又指著追蝴蝶的小狗,怯生生地喊
    “爸爸,狗”,小臉上滿是歡喜。
    林凡低頭看了眼女兒,又摸了摸口袋裏的彩票,腳步更穩了。
    陽光雖然熱,卻曬得人心裏亮堂,好像連未來的路,都變得清晰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