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破局之思

字數:9391   加入書籤

A+A-


    錢老西臨走時那道眼神,像根淬了油的細刺,紮在林凡心裏拔不掉 ——
    前幾天這老東西還堵在棚子門口,枯瘦的手指摩挲著袖口磨白的布扣,聲音尖細得像刮鐵皮:
    “擺攤也得交管理費,這是規矩。”
    伸手就從林凡剛賺的零錢裏抽走了三十塊。當時笑笑正抱著塊草莓味橡皮蹲在旁邊,小身子一縮,嚇得把臉埋進林凡洗得發皺的藍襯衫裏,指尖還緊緊攥著橡皮的一角,生怕被人搶走。
    旁邊賣襪子的劉嬸偷偷拽了拽林凡的衣角,嘴型比著 “別強”—— 上個月街口有個賣糖葫蘆的攤主拒交 “管理費”,轉天棚子就被潑了半桶泔水,串好的糖葫蘆全裹了餿味,最後隻能推著車哭著走了。
    後半夜林凡醒過來,窗外的月光漏進棚子,照得地上的水泥縫都清晰可見。
    笑笑蜷在他懷裏,小臉蛋蹭著他襯衫的衣角,鼻息間還帶著傍晚喝的橘子水的甜香,睫毛在眼下投出淺淺的陰影。
    他又想起錢老西那道目光:像暗夜裏盯糧囤的老鼠,綠瑩瑩的光裹著貪勁,直勾勾地盯著他床底藏連環畫的木箱 ——
    去年錢老西就曾趁他去市裏進貨,偷偷翻過那箱子,還捏著本缺頁的《大鬧天宮》嗤笑:“這破爛也值當藏?”
    當時林凡回來發現木箱被動過,氣得攥緊了拳頭,卻隻能把火壓在心裏 —— 他沒靠山,惹不起錢老西這種 “地頭蛇”。
    倒是笑笑病愈後平穩的呼吸,像浸了溫水的棉巾,輕輕擦去他眉頭上的焦氣,卻也讓他更清醒:這破棚子就是片漏雨的屋簷,連擋風都費勁。
    黑皮上周踹門的悶響還在耳邊轉 —— 那天傍晚他正給笑笑煮掛麵,清水剛燒開,麵條剛下進去,黑皮就帶著兩個跟班撞了進來。
    木板門 “哐當” 一聲撞在牆上,震得棚頂的灰都掉下來,鍋裏的麵條灑了半鍋,濺在地上燙出一個個小白點。
    笑笑攥著小筷子的手都在抖,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不敢哭出聲。
    黑皮卻指著貨架上的塑料玩具,吊兒郎當地說:
    “借五十塊花花,下周還你。”
    林凡知道這 “借” 就是肉包子打狗,可他看著黑皮攥著拳頭的樣子,隻能從床板下摸出僅有的四十塊,黑皮嫌少,又從貨架上抓了個玩偶才走。
    錢老西的試探更像慢刀子割肉,今天要 “管理費”,明天說 “衛生費”,後天又編個 “治安費” 的由頭,每次十塊二十塊,積少成多也不是小數目。
    這些不過是先頭雨,要是再縮著不挪窩,遲早要被這些麻煩淹了 —— 他見過有攤主被這些人纏得沒法,最後隻能收拾東西回老家,連本錢都沒賺回來。
    月光從筒子樓的破窗欞漏進來,碎成一地銀渣,落在桌上的硬殼筆記本上。
    這本子是他去年在廢品站淘的,封麵還印著 “國營百貨公司” 的舊標,邊角磨得發毛,他用透明膠帶粘了好幾次。
    林凡輕輕摸著笑笑溫熱的額頭,指尖蹭過她柔軟的胎發,生怕吵醒她,輕手輕腳地起身坐在煤油燈旁。
    燈芯 “劈啪” 炸了個小火星,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投在斑駁的牆上,像個晃蕩的剪影。
    翻開筆記本,前幾頁記滿了進貨清單,字跡擠得滿滿當當,連頁邊空白處都寫滿了備注:
    “AD 鈣奶 20 板(每板 4.5 元,共 90 元,批發商老李說下月可能漲 5 毛,得提前囤),橡皮 50 塊(每塊 0.3 元,共 15 元,其中草莓味 20 塊、橘子味 15 塊、薄荷味 15 塊,上次草莓味賣得最快,下次多進 10 塊)”;
    還有連環畫的版本標注,一筆一畫都透著仔細:
    “1962《三打白骨精》缺封底(收於東街老李頭,5 元,老李說這版存世少,以後可能值錢),1973《哪吒鬧海》全頁(收於廢品站,2 元,封麵有點潮,已經曬過了),1978《葫蘆兄弟》(收於趕集時的老農,3 元,內頁完整,就是邊角有點卷)”。
    翻到最後一頁,是 “長遠願景” 四個歪歪扭扭的字,下麵畫了個小房子,房簷上翹著兩個小角,房子旁添了個圓滾滾的小太陽,鉛筆印子都快磨平了 ——
    他沒事就會摸一摸這畫,連紙都被摸得發毛。旁邊注著一行小字:
    “給笑笑一個不漏雨的家 ——1997.10.5,笑笑滿周歲”。
    那天他特意給笑笑買了個雞蛋,煮得嫩嫩的,剝了殼喂給她,笑笑吃得滿臉都是,還伸手抓他的臉,笑得咯咯響。
    他指尖反複劃過那行日期,又摸出壓在本子下的存折 —— 深藍色的封皮磨出了毛邊,是縣農業銀行的老款存折,第一頁還貼著他泛黃的身份證複印件,照片上的他比現在瘦,眼神卻一樣亮。
    翻開一看,四萬七千二百元的數字在昏黃燈光下泛著光,末尾的 “2” 字被水浸過,邊緣有點模糊 —— 那是上次下雨棚子漏雨,他慌忙把存折往懷裏塞,還是沾了點雨水。
    指尖能觸到印鈔時的細微紋路,像捧著塊燙手又舍不得放下的暖玉。
    這錢來得太不容易:有他在街角擺三個月地攤攢的一千二,每天早上五點就出攤,晚上十點才收,冬天凍得手都握不住零錢,夏天曬得脫皮;
    有賣祖傳的半塊玉佩得的三千,那玉佩是他媽留給他的,上麵刻著朵蓮花,他猶豫了半個月,最後還是咬著牙賣給了縣城的古玩店;
    更多的是這兩年省吃儉用摳出來的 —— 每天早飯就啃半個涼饅頭,中午在批發市場啃自帶的鹹菜餅,連五毛錢一碗的豆腐腦都舍不得買;
    笑笑的衣服都是撿鄰居家孩子穿小的,洗得發白了還補著補丁,唯一一件新的是去年過年買的小紅襖,到現在還疊在箱子底,舍不得穿。
    這錢既壓著他想把生意做大的野心,也托著笑笑冬天能穿暖、夏天不淋雨的希望。
    這錢在 1998 年的縣城,夠買半間小瓦房 —— 上個月西街王大爺賣了間 15 平的老瓦房,總價九萬二,四萬七剛好夠一半;
    可放在銀行裏,年利率才 2.75%,算下來一年利息還不到一千三百塊。更別說物價還在漲,去年冬天買一斤白菜要 8 分錢,今年就漲到 1 毛 1,漲了近四成;
    笑笑愛喝的橘子水,去年一瓶 2 毛,今年也漲到 2 毛 5。錢要是一直放著,隻會跟著物價慢慢縮水,像曬在太陽下的水,不知不覺就少了。
    他得讓錢 “活” 起來,變成能遮風擋雨的門麵,變成笑笑不用再聽著漏雨聲睡覺的底氣。
    租個正經門麵房的念頭,像春天裏拱破凍土的芽,之前也冒出來過幾次,可都因為怕風險縮了回去,這次冒出來時,根須都紮得紮實 ——
    比上次光想想,多了幾分破釜沉舟的勁。他把筆記本攤開,筆尖在紙上輕輕劃著,把好處一條條理出來,字裏行間都裹著盼頭:
    一、安全得靠實牆撐
    有正式合同的門麵,可比棚子硬氣多了。
    上次黑皮踹棚子的悶響還在耳邊轉,木板晃得笑笑直哭,他當時攥著榔頭卻不敢動 —— 怕鬧大了連棚子都保不住,到時候連擺攤的地方都沒有。
    可要是有了門麵,工商執照貼在牆上,紅章亮堂堂的,再掛個 “個體工商戶” 的銅牌,黑皮再敢胡來,就得掂量掂量派出所的傳喚單。
    上個月鄰街開雜貨店的老吳,就因為有人砸店報了警,警察來了直接把人帶走,罰了兩百塊,還讓對方賠了店裏的損失。
    老吳後來跟他說:“有了正經執照,腰杆都能挺直了,不像擺攤時,見了誰都得陪著笑。”
    而且門麵還能裝部座機,線一拉,有事撥個號就能找街道李幹事,不用像現在這樣,隻能攥著榔頭在棚子裏等,連個能求助的人都沒有。
    上次棚子漏雨漏得厲害,他想找街道幫忙修,可連個電話都沒有,隻能冒雨跑去找李幹事,等找到人時,渾身都濕透了。
    二、生意能往大裏做
    二十來平的地方,比棚子寬綽三倍 ——
    現在的棚子才 6 平,貨架隻能擺一排,孩子多了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有次兩個孩子搶玩具,還把貨架撞倒了,摔碎了好幾個塑料玩偶。新門麵的貨架能擺三排,除了玩具、橡皮,還能進兒童衣裳。
    他早就打聽好了,要選新疆長絨棉的衣裳,摸著軟乎乎的,吸水性還好,孩子出汗了也不粘身子,比化纖的舒服。
    上次在市裏進貨時,批發商說這種衣裳上個月賣了兩百多件,比其他材質的多賣一倍。
    衣裳上要印 “熊貓盼盼” 的圖案,去年亞運會後,“熊貓盼盼” 特別受歡迎,上次有個媽媽就問他有沒有印盼盼的衣裳,說孩子吵著要。這種衣裳一件能賣 15 塊,比化纖的貴 5 塊,但家長都願意為孩子花這個錢。
    再進兩排小鞋子,
    鞋底是軟橡膠的,鞋頭縫著防撞的布,孩子穿著不硌腳,一雙賣 8 塊,比棚子裏的塑料涼鞋耐穿多了 —— 現在賣的塑料涼鞋,有的穿半個月就斷底了,家長雖然不說,但下次就不來了。
    甚至能在角落隔個小間,擺個煤爐煮橘子水,加兩勺冰糖,熬得稠稠的,一杯賣 5 毛錢;
    再進點縣食品廠做的雞蛋糕,一塊錢兩個,蓬鬆又香甜。
    家長帶著孩子來,能坐下來歇會兒,比站在棚子外吹風舒服,自然願意多花錢。
    上次有個媽媽帶孩子來買橡皮,孩子鬧著要喝水,她隻能抱著孩子去遠處的水龍頭接,回來時孩子都哭了。要是當時有橘子水,說不定她還能多買個玩具,甚至再買塊雞蛋糕。
    三、日子得讓孩子舒坦
    要是門麵帶個小閣樓,就能帶著笑笑搬出這筒子樓了。
    這樓漏雨時,接水的搪瓷缸子總在半夜 “嗒、嗒、嗒” 響,漏雨的地方就在床頭上方,有時候雨水濺到枕頭上,笑笑的小被子邊緣都潮了。
    她縮在他懷裏說 “爸爸,冷” 的聲音,像根針總紮他心口。牆皮掉渣能埋住鞋跟,掃完第二天又掉一層,笑笑的小襪子上總沾著白灰,每天晚上洗腳,盆裏都能沉下一層灰。
    換個亮堂地方,窗戶大,陽光能照進屋裏,笑笑能在地上鋪張紙畫畫,不用總縮在角落裏。
    上次她想畫太陽,鉛筆剛拿出來,牆皮就掉在紙上,把畫都弄髒了。
    笑笑當時小嘴一撇,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沒哭,隻是把髒了的畫紙折成小方塊,塞在口袋裏,晚上偷偷拿出來看,還跟林凡說 “爸爸,等咱們有新家,我要畫好多好多太陽”。
    四、腰杆得憑著底氣直
    從 “擺攤的” 變成 “開店的”,旁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
    上次去市裏進貨,批發商老李看他拎著個破布包,連好貨都不願拿出來,隻把壓箱底的舊玩具給他,說 “你這擺攤的,賣貴了沒人要”。
    要是有了店,他能提著印著 “笑笑寶貝屋” 的帆布袋子去,批發商說不定能給個批發價 ——
    比如 AD 鈣奶,現在拿價 4.5 元一板,有店的話能降到 4.2 元,一箱 20 板就能省 6 塊,一個月進 10 箱就能省 60 塊,一年就是 720 塊,夠給笑笑買好幾件新衣裳了。
    跟工商、稅務打交道,也不用再縮著脖子。
    上次工商來查棚子,他遞煙都沒人接,人家隻是皺著眉說 “下次趕緊辦手續”;
    可人家看他是 “正經商戶”,說話都能多幾分客氣。上個月老吳去辦營業執照,工商的人還跟他聊了會兒進貨的事,說 “最近兒童用品好賣,你可以多進點”,還提醒他注意保質期。
    可筆尖頓在紙上,風險也像影子似的跟過來,甩都甩不掉。
    五千塊拿出去,像從心窩子裏剜肉 —— 這是他和笑笑攢了小半年的底氣,一分一厘都浸著汗。
    租金一年一千一,押金三百,裝修要一千五(刷牆買石灰、膩子得兩百,石灰得選縣建材廠的,一袋五塊,兩袋就夠,膩子一袋八塊,一袋能補不少縫;
    找木匠打貨架要八百,張師傅上次修棚子的貨架,收費便宜,一天五十,打三排貨架最多兩天;
    鋪水泥地麵得五百,水泥一袋八塊,最少要六袋,還得買沙子,一方沙子二十塊),首批進貨要兩千一,加起來正好五千,流動資金一下就薄了,隻剩床板下鐵盒裏的八百六十三塊,還是他平時省下來應急的。
    店開起來,目標也大了,稅務的人會常來查賬 ——1998 年個體戶每月交二十塊定額稅,要是營業額超了五千,還得按 3% 補稅。
    他算了算,要是每月賣五千塊,就得交一百五十塊稅,比棚子的攤位費多了十多倍。
    衛生的也會來瞅一眼,要是沒掛健康證、地麵有灰,一次就罰五十,上次老吳就因為地麵沒掃幹淨,被罰了二十塊。
    黑皮、錢老西說不定會更盯緊,覺得他 “賺了錢”。
    之前每月要五十 “管理費”,現在說不定要一百,甚至更多。要是不給,他們說不定會來店裏搗亂,比如把貨架推倒,或者嚇跑顧客 ——
    上次有個攤主開了店,地痞就天天來 “串門”,最後沒辦法,隻能每月交 “保護費”。
    萬一生意不好,租金、水電(每月電費十五,水費八塊)像無底洞,比棚子虧得快多了。
    棚子每月就交十塊攤位費,虧了最多把貨清了,損失也不大;可店要是虧了,不僅租金得賠進去,裝修的錢、進貨的錢也都打了水漂,到時候連給笑笑買吃的錢都可能沒有。
    林凡盯著紙上的 “安全”“孩子” 兩個詞,指尖把紙都捏出了褶,紙邊都快被指甲摳破了。
    這時,裏屋傳來笑笑的夢話,“爸爸,要糖” 的小奶音飄進耳朵裏,軟乎乎的 ——
    昨天她看見隔壁小孩吃水果糖,橘色的糖紙閃著光,眼饞了半天,一直盯著人家的手,卻沒跟林凡要。
    林凡問她想不想吃,她搖了搖頭說 “爸爸賺錢辛苦,不吃”,他沒舍得買,隻答應她 “等爸爸賺錢了給你買一大罐,各種口味的都有”。
    他突然就下了決心 —— 不能因為怕摔,就不敢學走路。
    他比別人多著十幾年的見識,知道以後家長對孩子的花銷會越來越大方。
    去年縣城新生兒比前年多了兩百多個,縣醫院的婦產科都加了床,兒童用品肯定會越來越吃香。
    要是連開個小店都畏首畏尾,怎麽給笑笑攢下未來?
    怎麽讓她不用再受委屈?
    他拿起鉛筆,在筆記本上重重寫下兩個字,墨都透了紙背:幹了!
    第二天一早,天剛蒙蒙亮,東邊的天空才泛出點魚肚白,遠處的雞剛叫第一聲,林凡就叫醒了王猛。
    王猛住在棚子後麵的小隔間裏,鋪著稻草和舊棉絮,被子是林凡穿過的舊外套改的,又薄又硬。
    聽見動靜,王猛揉著眼睛坐起來,頭發亂得像雞窩,眼角還掛著眼屎,嘴裏嘟囔著
    “凡子,這麽早幹啥”。
    “猛子,今天你多盯會兒棚子,我帶笑笑出去轉轉,看看有沒有合適的地方。”
    林凡遞給他一個熱饅頭 ——
    是昨天張嬸給的,張嬸兒子在外地打工,
    平時總接濟他們,這個饅頭他沒舍得吃,用布包著揣在懷裏,還帶著點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