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滋養新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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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天後,一個意料之外的人推開了店門 —— 是錢老西。
    門軸 “吱呀” 響了一聲,他沒推那輛吱呀響的破三輪,而是背著手,穿著件深灰色中山裝,慢悠悠地踱進來,腳步輕得像貓踩在棉花上,鞋底蹭過水泥地,沒發出一點聲。
    中山裝的領口磨得發亮,像包了層漿,左胸口袋上縫著顆掉了半漆的黑紐扣,袖口沾著塊深褐色墨漬,是記賬時蹭的;
    頭發梳得整齊,抹了點發油,卻遮不住鬢角的白霜,像撒了把碎鹽,風一吹,還會掉兩根下來,落在肩膀上。
    比起上次來試探時的倨傲 —— 上次他摔門而去時,還說 “你這破書值不了幾個錢”,這次他的神色複雜得多:
    眼神掃貨架時,帶著點審視,像在掂量貨的成色,目光在童襪上停了兩秒,又移開,似乎在算 “這襪子能賺多少”;
    看向林凡時,又藏著好奇,甚至還有絲不易察覺的忌憚,像在打量一塊摸不透的石頭,不知道裏麵藏沒藏棱角,會不會硌手。
    “錢老板,您來了,看看需要點什麽?”
    林凡放下賬本,臉上掛著客氣的笑,語氣平和得像聊天氣,仿佛上次兩人因為連環畫起的不快,早被風吹散了 —— 上次錢老西摔門的聲音震得貨架上的橡皮都掉了,現在卻像沒發生過。
    錢老西沒接話,背著手繞貨架走了一圈,手指偶爾在貨架邊緣碰一下 —— 指尖的老繭刮過木頭,發出 “沙沙” 的輕響,又很快縮回去,像怕沾了什麽似的,仿佛貨架上的童襪會燙手。
    最後他停在林凡麵前,慢悠悠地開口,聲音裏帶著點刻意的隨意,像裹了層棉花:“小林老板,最近這街上,可是清淨了不少啊。”
    林凡心裏一動 —— 來了,試探開始了。
    他拿起旁邊的抹布,假裝擦櫃台的邊角,抹布蹭過木頭的紋路,發出輕微的 “沙沙” 聲,木頭上的細紋被擦得發亮,語氣自然:
    “是啊,咱們做生意的,就圖個安穩清淨。以前客人來挑東西,都不敢多聊,生怕耽誤了功夫惹麻煩;現在能坐下來喝口水,跟孩子逗兩句,挺好。”
    錢老西幹笑兩聲,笑聲像砂紙磨木頭,刺耳得很,
    “嗬嗬,是挺好。黑皮那小子,做事太張揚,不懂規矩,栽跟頭是早晚的事。”
    他說著,眼神突然銳起來,像針似的盯著林凡,仿佛要透過襯衫看到心裏去,連呼吸都沉了些,“聽說,他進去前,還去過你這附近?”
    林凡手裏的抹布頓了一下,隨即又繼續擦,動作沒停,連呼吸都沒亂 ——
    心裏卻像被針紮了一下,飛快地轉著念頭:錢老西怎麽知道黑皮來過附近?
    是聽人說的,還是特意打聽的?
    他把話題往 “偷東西” 上引,避開暗示,語氣誠懇得像在說大實話:
    “錢老板說笑了,我每天守著店,從開門到關門,哪知道這些。倒是聽客人提過一嘴,說他是偷五金店被抓的,也是活該 —— 好好的人,偏要走歪路,早晚得栽。”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咱們做正經生意,還是得遵紀守法。那些歪門邪道,再風光也長不了,您說是不是?”
    錢老西見林凡滴水不漏,也不再糾纏,轉身走到放連環畫的角落 ——
    那裏擺著幾本普品,是林凡故意用來掩人耳目的:一本《水滸傳》缺了封麵,露著發黃的內頁;一本《嶽飛傳》紙頁卷了邊,像沒睡醒的樣子;
    還有本《三國演義》是 1982 年版的,封麵關公的紅臉褪成了淺紅,書脊用線縫過,有幾處線鬆了。他隨手翻了幾下,紙頁 “嘩啦” 響,像枯葉在風裏飄。
    手指在《三國演義》的封麵上摩挲,指腹蹭過泛黃的紙頁,連封麵上模糊的關公像都被蹭得亮了點;
    忽然壓低聲音,湊得近了些,氣息裏帶著點老煙味,混著他口袋裏揣的炒瓜子味,熱烘烘地撲在林凡臉上:
    “小林啊,我認識個南邊來的朋友,專門收這種老版畫書。你要是真有好的,品相一流的,比如沒缺頁、沒汙漬;
    封麵還齊整的,我能幫你牽個線,價格肯定比你那‘圖書館表叔’給的‘研究經費’高不少,至少翻一倍。”
    林凡心裏的警鈴 “嗡” 地響了 —— 他上周聽雜貨店老板說,南邊來的人收老連環畫,轉手賣到上海、廣州;
    品相好的《大鬧天宮》能賣兩百多塊,比他現在收的二十塊高十倍,這些人還會找 “中間人” 抽成三成,錢老西顯然是想當這個 “中間人”。
    他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抓了抓頭發,指腹蹭到額前的碎發,有點癢,故意把頭發抓得亂了些,顯得更 “憨厚”:
    “錢老板,您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我都跟表叔說好了,幫他收這些書做研究,做人得講信用不是?
    而且我收的都是些大路貨,不是缺頁就是髒,有的紙都糟了,一碰就破,哪有什麽好東西,別耽誤了您朋友的事,那多不好。”
    錢老西盯著林凡看了幾秒,眼睛眯了眯,像在判斷他的話有幾分真,目光掃過林凡的臉,連他嘴角的弧度都沒放過。
    最後他放下書,拍了拍手上的灰,拍得很慢,手指關節 “哢哢” 響,像是在琢磨什麽,然後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笑容裏藏著點捉摸不透的意思:
    “行,年輕人,講信用是好事。那你就慢慢幫你表叔‘研究’吧。以後要是改了主意,隨時來找我 —— 我那朋友,耐心還挺好,能等。”
    說完,他沒再多留,背著手走出店門,腳步比進來時慢了些,鞋底蹭過門檻,發出 “咚” 的一聲輕響。
    走到門口還回頭看了一眼連環畫的角落,眼神像粘在了上麵,拔都拔不掉,連嘴角都帶著點 “早晚能挖到” 的篤定。
    看著錢老西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林凡的眉頭輕輕蹙了起來。
    這個老狐狸,比黑皮難對付多了 —— 黑皮是明著搶,像頭橫衝直撞的野豬,一眼就能看穿,打不過還能躲;
    錢老西是暗著釣,像藏在水裏的魚,耐心極好,一次沒上鉤,還會換更誘人的魚餌,等著他自己咬鉤。
    他走到角落,拿起那本《三國演義》,翻了兩頁,紙頁間的黴味飄了出來,帶著點舊時光的味道。
    又把書鎖進櫃台下的抽屜 —— 抽屜上的鎖是新換的,比之前的結實,鑰匙他藏在褲腰裏,貼著皮膚,連睡覺都不摘。
    看來,連環畫這塊得更謹慎:下次見趙叔,得叮囑他別跟其他小販提是給 “小林” 收的,就說 “自己留著看”;
    送書時別從店前門過,走後門的小巷,後門有個小窗戶,趙叔把書放在窗台上,敲三下就走,他等五分鍾再去拿,這樣不會被人看見。
    黑皮的威脅暫時沒了,錢老西的覬覦卻像根細線,牽著他的神經,鬆不了。
    林凡覺得自己像走在剛過了雷暴的叢林裏 —— 最大的猛獸倒了,可草叢裏還藏著毒蛇,吐著信子,不知道什麽時候會竄出來,咬一口,讓人防不勝防。
    他回到櫃台後,拿起賬本重新核算。這個月扣除 800 塊租金、1200 塊進貨成本、53 塊水電費,淨賺了 627 塊,比上個月多了 198 塊,數字用紅筆標出來,像個小燈籠,看著喜慶。
    可他知道,這離目標還遠 —— 要想做童裝加工,五十件外套的成本就要 900 塊,這點錢連一半都不夠,像沙漠裏的一滴水,根本不夠用。
    一個念頭慢慢清晰:是不是該把銀行裏的定期存款取一部分出來?
    那筆存款是去年攢的,一共 3000 塊,存在工商銀行,定期一年,利息 3.5%,還有三個月到期,提前取會損失 30 多塊利息。
    他算了算:就算損失利息,取 1000 塊去市區找供貨商,能多進 55 件純棉外套,按每件賺 7 塊算,能多賺 385 塊,比利息劃算;
    剩下的 2000 塊還能留著應急,萬一店裏出點事,也有底氣。他還想跟趙叔打聽下跨市生意 —— 趙叔認識個跑運輸的老周,每周往返縣裏和市區,拉蔬菜的回程是空車,能幫著帶點貨:
    縣裏的紅薯幹進價 5 塊一斤,市區能賣 8 塊;市區的便宜文具進價 8 毛一盒,縣裏能賣 1.2 塊,每次能帶 50 斤紅薯幹和 200 盒文具,一趟能賺 250 塊,夠付半個月房租。
    風險肯定有 —— 怕被城管查,也怕貨賣不出去,但守著小店,永遠隻能原地踏步,像被困在籠子裏的鳥,飛不高。
    日子一天天過,冬日的冷意漸漸被春風吹散。
    街路邊的梧桐樹冒出了嫩黃的芽,芽是紡錘形的,外麵裹著層褐色的殼,像小花生,風一吹,殼會掉下來,落在地上 “啪嗒” 響;
    嫩黃的芽尖露出來,摸上去有點黏手,是樹膠的味道。風裹著芽的甜香吹過,連街麵上的塵土都變得軟乎乎的,不再嗆人;
    空氣裏除了青草的潮氣,還有街角花店飄來的月季香,淡粉色的月季開了第一朵,香味甜甜的,混著風裏的土味,特別清新。
    笑笑又長了不少,以前隻能扶著桌子走,現在能在店裏慢慢跑了,小腳步 “啪嗒啪嗒” 響,像小馬蹄聲。
    她還會奶聲奶氣地跟客人打招呼:“阿姨好!”“叔叔買糖嗎?糖甜!”成了店裏的小開心果。
    林凡在店角落給她鋪了塊淺粉色的軟墊,是用笑笑穿小的嬰兒被改的,裏麵塞的舊棉花洗得軟軟的,上麵繡著小草莓;
    草莓是用紅色絲線繡的,葉子是綠色的,針腳雖然歪,但是每個草莓都繡了白色的小線結當籽。
    軟墊旁邊放了幾個不掉毛的布娃娃和圖畫書,笑笑沒事就坐在上麵翻書,手指點著書上的小動物,嘴裏念念有詞,不知道在說什麽;
    偶爾還會拿著蠟筆在紙上畫歪歪扭扭的太陽,太陽的光芒像小樹枝,還在旁邊畫個圓頭三角身的小人,說是 “爸爸的風箏”,畫完舉給林凡看,聲音響亮得能震到天花板:
    “爸爸,太陽!笑笑畫的!”
    這天下午,林凡關了店,帶著笑笑去附近的公園。陽光和煦得像裹了層棉花,透過梧桐葉的縫隙灑在草地上,織出點點碎金,落在笑笑的頭發上,像撒了把亮晶晶的小米。
    草地上的草是狗尾草和早熟禾混在一起的,狗尾草的穗子是淺綠色的,風一吹就晃,早熟禾貼在地上,軟軟的,踩上去像踩在剛曬過太陽的棉被上,舒服得讓人想躺下。
    蹲下來能聞到青草的甜香,混著泥土的潮氣,芽尖上還沾著點晨露的痕跡,指尖碰上去軟軟的、潤潤的。
    笑笑穿著新買的小紅皮鞋,鞋麵上繡著米白色的小花,鞋底踩在草地上 “啪嗒啪嗒” 響,在草地上蹣跚地跑,咯咯的笑聲像銀鈴一樣脆,追著一隻菜粉蝶;
    蝴蝶的翅膀展開有五厘米寬,是白色的,翅尖帶點橢圓形的黃,像綴了兩顆小太陽,扇動時帶起小股風,拂在笑笑的臉頰上,涼絲絲的,逗得她笑得直拍手,小辮子在風裏晃來晃去,像兩隻跳舞的小尾巴。
    林凡坐在長椅上,看著女兒的身影 —— 長椅是鬆木的,曬了太陽後帶著暖烘烘的溫度,上麵有幾道小孩用石頭劃的劃痕,還有個地方釘了顆小釘子防止木板鬆動。
    他坐下時,特意把外套墊在下麵,怕木頭硌著。心裏像被曬過太陽的溫水泡著,暖得發鬆,所有的算計、隱忍、擔心,在這一刻都像被風刮走的灰塵,變得不值一提;
    他做的一切,不就是為了讓笑笑能這樣笑著長大,不用再怕風吹雨打,不用再像他小時候那樣,跟著奶奶住,冬天沒暖氣,凍得睡不著,隻能裹著薄被子等奶奶的熱水袋嗎?
    他抬頭望向湛藍的天空,雲像棉花似的飄著,軟乎乎的,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深深吸了一口帶著青草香的空氣,風拂過臉頰,帶著春天的暖,連鬢角的頭發都被吹得軟乎乎的,貼在皮膚上。
    風波暫時平息了,可生活還在往前走。
    他心裏的那些念頭,那些關於童裝、關於未來的野心,就像草地下的新芽,在沒人看見的地方,悄悄長出嫩綠色的尖,帶著韌勁,就算遇到石頭,也想繞著往上鑽,等著某天能破土而出,長成更壯的樣子。
    林凡站起身,對著笑笑揮了揮手,聲音裏帶著笑,像被陽光曬暖了:
    “笑笑,慢點跑,別摔著!”笑笑停下腳步,轉過身,小胳膊張開,像隻小鳥,朝他撲過來,聲音甜甜的,帶著點喘氣:
    “爸爸,抱抱!”他快步走過去,抱起女兒,感受著懷裏小小的、暖暖的身子,她身上還帶著剛曬過太陽的青草香,頭發上沾了片梧桐新葉,淡綠色的,像個小巴掌。
    小胳膊緊緊摟著他的脖子,臉蛋蹭得他下巴有點癢,還在他臉上 “吧唧” 親了一口,留下個帶著奶味的印子。
    心裏充滿了力量,像剛澆了水的小苗,往上冒著重生的勁。
    不管未來還有多少麻煩 ——
    錢老西的覬覦、加工童裝的難處、連環畫的風險,
    隻要有笑笑在,隻要這顆 “新芽” 還在生長,他就有勇氣走下去,
    一步一步,把日子過成想要的樣子:
    有暖烘烘的陽光,有女兒的笑聲,還有一家能穩穩紮根的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