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動物園裏的父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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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五點多,天剛蒙著層青灰色的霧,路燈還沒熄,昏黃的光灑在小城的石板路上,把露水映得像碎玻璃,踩上去 “咯吱” 響。
    林凡的早餐攤支在街角老槐樹下,樹影斜斜地搭在煤爐上,爐裏的蜂窩煤燒得通紅,橘色火苗裹著細弱的煙,一下下舔著爐壁,連空氣裏都飄著煤塊特有的暖香 ——
    這煤是昨天從城西煤場拉的,兩分錢一塊,他用小推車拉了五十塊,車轍印還留在巷口,夠燒一整天,省得來回跑。
    鋁鍋裏的豆漿 “咕嘟咕嘟” 翻著白泡,熱氣裹著黃豆的清香氣,順著爐口飄出來,繞著老槐樹的枝椏轉了圈;
    旁邊的油鍋泛著亮閃閃的金黃,油條剛下進去,“滋滋” 的聲響就炸開了,油星子濺在黑鐵鍋裏,裹著油香的熱氣飄出老遠,引得早起的路人攥緊了手裏的布袋,頻頻回頭。
    那會兒小城的早餐攤多是個體經營,油條五分錢一根、豆漿三分錢一碗,林凡的攤兒總多捏半下麵,油條炸得蓬鬆,豆漿也給得滿,每天能賣兩百多根。
    他算賬時總用鉛筆頭在硬紙板上劃:麵錢兩毛、油錢一毛五、煤錢五分,刨去這些,純利潤也就一塊五左右 ——
    指尖劃過 “一塊五” 的痕跡時,他總會想起笑笑的學費,這是家裏唯一的收入來源,得省著花。
    他給笑笑盛了碗稀粥,粥麵還冒著熱氣,又把鹹蛋的蛋黃剝出來 —— 這鹹蛋是隔壁王猛媳婦醃的,昨天送來時還裹著細鹽粒,說 “笑笑瘦,得補補營養”——
    他用瓷勺細細壓碎,勺邊刮著碗沿,發出輕沙沙的響,蛋黃碎混著粥香飄到笑笑鼻尖。
    “這是笑笑最愛吃的,你媽在世時總這麽做。” 林凡輕聲說,指尖沾著細碎的蛋殼屑,涼意順著指縫往心裏鑽。
    他想起妻子還在時,總坐在窗邊剝蛋,陽光落在她淺棕色的發梢上,笑笑才剛會爬,總湊過去搶蛋黃,沾得滿臉都是,妻子就用濕帕子一點點擦。
    1992 年妻子走後,他又當爹又當媽,家裏的針線活都是跟對門張阿姨學的,第一次縫扣子時,線繞了三圈都沒打結,如今笑笑的襪子破了洞,
    他能熟練地用彩線繡朵小藍花,針腳雖歪,卻把破洞遮得嚴嚴實實。
    “爸爸,你也吃。”
    小女孩攥著半根油條,踮著腳遞到林凡嘴邊,油星子沾在她的藍布罩衫上,像顆小黃豆。
    這罩衫是去年秋天在城西集市買的,那會兒集市還沒搭固定棚子,攤販們都支著臨時木板,藍布按尺賣,一尺八分錢,做件罩衫要三尺半。
    妻子當時扯著布邊跟攤主笑:“孩子長太快,這布穿半年就短了,便宜兩分錢,下次我還來買”,最後真砍下來兩分錢,回家路上還跟他炫耀 “省了錢,能給笑笑買塊糖”。
    如今罩衫洗得發了淺藍,袖口磨出了毛邊,林凡找了塊同色的舊布,沿著袖口縫了圈邊,針腳歪歪扭扭的,卻像小柵欄似的把毛邊裹得嚴嚴實實,摸上去軟軟的,不硌皮膚。
    林凡張嘴咬下一口油條,麵香混著油香在嘴裏散開,還帶著點熱乎氣。
    他順手扯過搭在車把上的粗布巾,布巾洗得發白,邊角縫了道線防止開叉,輕輕擦去笑笑嘴角的粥漬:“快吃,吃完帶你去動物園,穿那件‘小太陽’衫好不好?”
    那件米白色布衫是林凡用妻子的舊的確良襯衫改的。
    的確良麵料滑溜溜的,在當時算稀罕物,是 1989 年妻子的朋友寄過來的的,朋友托人從省城國營服裝廠買的,妻子總舍不得穿,疊在箱底,壓得平平整整,還帶著點樟腦球的淡香。
    前陣子笑笑從幼兒園回來,舉著幅畫紙蹦跳著說 “要穿有太陽花的衣服”,畫紙上的向日葵塗得黃一塊橙一塊,他心裏一酸,翻箱倒櫃找出了這件襯衫。
    他找張阿姨要了點黃絲線 —— 張阿姨的線是女兒結婚時繡枕套剩下的,那會兒繡線還得憑票買,1993 年票證製度鬆了些,但鮮亮的黃色仍不好找 ——
    每天晚上關了攤,他就坐在 15 瓦的燈泡下繡。燈泡懸在房梁上,光昏昏的,他湊著光穿針,線總從針眼裏滑出去,紮到手時,血珠滲出來,他趕緊用嘴吮掉,怕血沾到布上,又接著繡。
    1993 年的小城裏,國營商店隻賣中山裝、藍布褂,兒童卡通衣服根本沒有,孩子們的衣裳不是家裏改的,就是鄰裏間傳著穿的舊衣。
    繡完向日葵,他還在領口縫了圈軟布邊 ——
    那是從妻子的舊圍巾上拆的,絨乎乎的 —— 怕硬邦邦的的確良磨著笑笑的脖子,縫的時候特意把布邊往裏麵折了兩折。
    換衣服時,笑笑的小手輕輕摸著花瓣,軟乎乎地問:
    “爸爸,這是媽媽的衣服改的嗎?” 林凡的鼻子突然一酸,喉結動了動才點頭,聲音有點發啞:
    “是呀,媽媽也想陪笑笑去動物園呢。”
    他別過臉,看著窗台上妻子的黑白照片,照片裏的妻子笑著,辮子上還係著紅繩,他心裏默念:“我會把咱們的女兒照顧好,不會再讓她受委屈。”
    鎖攤時,他的老搭檔王猛拎著個軍綠色帆布包過來,包洗得發了白,邊角縫著塊補丁,裏麵的白麵饅頭還熱乎著,隔著布都能摸到溫度。
    “林哥,這給你和笑笑當幹糧,攤兒我看著,放心去。”
    王猛的雜貨鋪就巴掌大,貨架上擺著針頭線腦、醬油醋,還有從省城捎來的 “活力 28” 洗衣粉,那會兒這牌子剛在小城鋪開,每次進貨都得托人排隊,他總舍不得用,隻賣給熟客。
    王猛又從口袋裏摸出顆大白兔奶糖,糖紙皺巴巴的,是他揣了兩天舍不得給兒子的,剝糖紙時手指都在輕顫,把糖塞進笑笑手裏時,還特意擦了擦糖紙的灰:
    “拿著,甜絲絲的。” 笑笑把糖含在嘴裏,眼睛彎成月牙,糖汁沾在嘴角,脆生生地喊 “謝謝王叔叔”。
    林凡推著那輛永久牌加重自行車,車把上纏著圈舊膠布,是前年摔了一跤後纏的,膠布邊緣都卷了邊,露出裏麵磨掉漆的鐵管,車座上的黑皮也裂了道縫,他用同色線縫了幾針,勉強遮得住。
    這自行車是前年托跑運輸的表哥從省城百貨大樓買的,1991 年時,永久自行車還是緊俏貨,得憑工業券,表哥托了熟人找了三張券,加上一百二十八塊錢才買到 ——
    這錢夠普通工人兩個月工資,林凡每天省出兩毛錢,攢了半年才湊齊。
    車的前梁上綁了塊厚厚的木板,鋪著舊棉襖改的棉墊,棉花都結了團,他又在上麵縫了層軟布,邊角縫的布條磨得軟軟的,不會硌著笑笑的腿,還能防滑。
    他讓笑笑跨坐在前梁上,又把她的小手按在車把內側,用自己粗糙的手裹住,掌心的老繭蹭著笑笑的軟肉:“抓好啦,咱們出發!”
    自行車穿行在剛醒的街道上,車鈴 “叮鈴叮鈴” 響,在晨霧裏飄得老遠。
    路邊的早點攤都支著煤爐,賣包子的劉阿姨守著兩摞竹蒸籠,蒸籠蓋一掀,白騰騰的霧 “呼” 地冒出來,裹著肉香飄出老遠,她手快,用油紙裹包子時,手指在油紙角上一折,
    再繞個圈,就紮得牢牢的,遞到客人手裏時還笑著說 “趁熱吃”—— 那會兒還沒有塑料袋,裝東西都用油紙或布袋,客人接過包子,油紙都燙得發燙。
    一輛綠色的公交車駛過,車身上刷著 “活力 28,沙市日化” 的廣告,紅底白字特別顯眼,畫著的泡泡圖案鼓溜溜的。
    1993 年之前,公交車身都是刷 “勞動最光榮” 之類的標語,這兩年才開始有商品廣告,笑笑還是第一次見,趴在車把上,小手指著廣告喊:
    “爸爸,那上麵有小泡泡!”
    林凡放慢車速,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那是洗衣粉廣告,等咱們回家,爸爸給你用那個洗衣服,洗得香香的,跟笑笑一樣甜。”
    路邊的梧桐樹剛冒新芽,嫩綠色的葉子沾著晨露,風一吹,露珠就 “啪嗒” 掉在地上,春風卷著煤爐的煙火氣吹過來,混著早點攤的香味,笑笑的笑聲飄在風裏,脆得像糖。
    前世他總忙著跑運輸,一年也見不了笑笑幾次,別說騎車帶她出門,連她喜歡吃鹹蛋黃都記不清,如今攥著車把的手,滿是失而複得的踏實,連車把的涼意都覺得親切。
    到了市動物園,入口處立著塊刷了藍漆的木板,藍漆掉了不少,露出裏麵的木頭紋路,用紅漆寫著 “門票 5 元”,字寫得歪歪的,
    旁邊擺著張掉漆的木桌,售票的阿姨戴著藍布袖套,袖套肘部磨得發亮,麵前放著個鐵盒子,盒蓋上的鎖都鏽了。
    林凡從貼身的口袋裏掏出兩張皺巴巴的 5 元紙幣,紙幣邊緣都磨軟了,指尖沾著的麵灰蹭在紙幣上,他趕緊用指腹蹭了蹭,才輕輕遞到售票阿姨手裏 ——
    這是他賣三天油條攢的錢,每天賺一塊五,刨去笑笑的粥錢、煤錢,攢了整整三天,夜裏數錢時,他還特意把錢壓在枕頭下。
    進園時,笑笑被門口的石獅子吸引,小手伸出去想摸,快碰到時又趕緊縮回來說:
    “爸爸,獅子會咬我嗎?”
    林凡蹲下來,
    指著石獅子的爪子給她看,掌心的溫度貼在她背上:
    “你看,這是石頭做的,
    涼冰冰的,不會咬人的。咱們去看真老虎好不好?老虎的尾巴像小鞭子。”
    虎山的圍欄是手腕粗的鐵棍,漆皮掉得斑斑駁駁,中間嵌著單層玻璃,玻璃上還有幾道深淺不一的劃痕,是之前遊客劃的。
    1993 年全國多數市級動物園都這樣,沒有雙層防護,去年鄰市動物園還出過遊客伸手被老虎抓傷的事,
    所以林凡扶著笑笑的肩膀時,手指都在輕輕用力,眼睛盯著她的手,怕她好奇探頭。
    笑笑扒著玻璃,看著老虎慢悠悠地晃尾巴,黃黑相間的皮毛在陽光下發亮,像塗了油,老虎打哈欠時,露出尖尖的牙,笑笑嚇得往林凡懷裏縮,卻又忍不住從他胳膊縫裏探出頭。
    “你看,老虎在打哈欠呢。”
    林凡指著老虎的嘴巴,聲音放得軟:
    “它剛睡醒,跟笑笑一樣,還沒精神呢,不會咬人。”
    他從帆布包裏掏出那台黑色的 135 膠卷相機,機身有點磨損,鏡頭蓋都丟了,是托跑運輸的朋友從省城舊貨市場淘的。
    那會兒國營照相館的新相機要兩百多塊,這台二手的花了三十五塊,朋友蹲了半個月舊貨市場才找到,他寶貝得很,平時都用布包著。
    膠卷是 “樂凱” 牌的,3 塊 2 一卷,能拍 36 張,林凡平時隻有過年才舍得裝一卷,這次特意買了新的,就想多拍幾張笑笑的樣子。
    他舉相機時,先擦了擦鏡頭,又調整了半天角度,怕拍歪了,按下快門時,“哢嚓” 一聲特別輕,他還特意湊到取景器前看了看,才放心 ——
    笑笑睜著圓眼睛,睫毛長長的,映著老虎的影子,特別好看。
    猴山圍著半人高的水泥牆,牆頭上爬滿青苔,摸上去滑溜溜的,幾十隻猴子在牆上跳來跳去,有的搶著遊客扔的饅頭屑,吱吱地叫。
    笑笑從帆布包裏拿出王猛給的白麵饅頭,這饅頭是用 “雪花粉” 蒸的,那會兒雪花粉比普通白麵貴一毛錢一斤,王猛知道笑笑愛吃軟饅頭,特意多蒸了兩個,還熱了兩次。
    笑笑掰了一小塊想扔進去,林凡趕緊攔住,用手把饅頭掰成碎末,碎末細得像米粒:“要掰小點兒,不然猴子會搶打架,還浪費糧食。
    ”1993 年雖說不用再餓肚子,但糧食仍金貴,林凡平時連掉在桌上的飯粒都會撿起來吃,有時笑笑剩飯,他也會把剩下的粥喝掉。
    他幫笑笑把饅頭碎往牆裏撒,一隻棕色的小猴子立刻蹦過來搶,爪子抓著碎末塞進嘴裏,腮幫子鼓得像小球,笑笑笑得直拍手,
    還學著猴子的樣子抓耳朵,藍布罩衫的衣角晃來晃去,露出裏麵 “小太陽” 衫的向日葵花瓣,黃燦燦的。
    大象館裏飄著幹草的味道,混著點泥土氣,管理員正用鐵桶給大象喂幹草,鐵桶上的紅漆字都掉了大半,“農業學大寨” 隻剩 “農業” 兩個字還清晰,他提著桶走時,鐵桶 “哐當哐當” 響。
    笑笑仰著脖子,看著大象用長鼻子卷幹草,嘴巴張得能塞進個饅頭,眼睛瞪得圓圓的:
    “爸爸,大象鼻子好長呀!比我的胳膊還長!”
    “是呀,能卷起來好多東西呢,還能給你噴水玩。”
    林凡剛說完,就看見小賣部的阿姨在賣胡蘿卜條,透明塑料袋裏的胡蘿卜條切得勻勻的,橙紅色的,看著就新鮮。那會兒一斤胡蘿卜才八分錢,
    這一小包頂多二兩,算下來比市價貴了三四倍,林凡平時給笑笑買根冰棍才兩分錢,這 5 毛錢能買三碗豆漿,但看著笑笑盯著胡蘿卜條的眼神,他沒猶豫就掏錢了 ——
    上次笑笑想要個小皮球,他沒買,後悔了好幾天,這次再也不想讓她失望。
    他把胡蘿卜條遞給笑笑,手把手教她拿著,指尖握著她的小手:
    “輕輕伸過去,別嚇著它,大象很溫柔的。”
    笑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大象濕漉漉的鼻子碰到她手心時,涼絲絲的,還帶著點幹草的糙意,笑笑 “呀” 地一聲縮回手,眼眶紅了,卻又忍不住把手指張開,想再摸一次。
    大象像是知道她怕,又輕輕湊過來,用鼻子蹭了蹭她的手背,軟乎乎的。
    “爸爸!好軟!”
    笑笑的聲音裏滿是驚喜,小手還在來回搓,像是在回味那觸感,眼睛亮得像星星。
    林凡又拿起相機,按下快門 ——
    這卷膠卷,他要把女兒所有的笑臉、所有的驚喜,都裝進去,等她長大,慢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