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午後動物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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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逛到中午,太陽升到頭頂,曬得人暖洋洋的,
    笑笑的小布鞋沾了不少灰,鞋尖還沾了塊草屑,鞋帶鬆了,垂在腳踝邊,她拉著林凡的衣角,手指還在輕輕絞著衣角,聲音軟得像棉花糖:
    “爸爸,我走不動了。”
    林凡立刻蹲下來,後背對著她,衣服上還帶著點油條的油香:
    “上來,爸爸背你,爸爸的背結實著呢。”
    笑笑趴在他背上,小手揪著他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 ——
    這褂子是他結婚時穿的,如今領口都磨破了,他用線縫了圈邊 —— 把臉貼在他頸窩裏,呼出的熱氣蹭在他皮膚上,小聲說:
    “爸爸,我想吃棉花糖。”
    不遠處的棉花糖攤支著老式轉爐,攤主是個南方來的師傅,說話帶著軟乎乎的口音,正搖著把手,轉爐 “嗡嗡” 地轉著,白糖在爐裏化成糖絲,雪白雪白的,裹在竹簽上,
    越裹越大,像朵飄在手裏的小白雲,攤主搖把手時,糖絲還會往下掉,落在地上粘成小糖粒,甜香飄得老遠。
    1993 年棉花糖剛在小城出現,算是新鮮玩意兒,2 毛錢一串,比五分錢一根的油條貴多了。
    林凡平時自己都舍不得吃根冰棍,上次在集市上,笑笑盯著棉花糖哭,他攥著口袋裏的錢,沒舍得買,回去後看著笑笑失落的樣子,後悔了好幾天,這次說什麽也得滿足她。
    他趕緊走過去,掏出 2 毛錢遞給攤主,看著師傅把棉花糖遞過來,還特意說 “多裹點糖絲”,師傅笑著多搖了兩圈,棉花糖大得快遮住笑笑的臉。
    笑笑舉著棉花糖,先咬了一口,糖絲粘在嘴角、鼻尖上,像沾了層雪,她又湊到林凡嘴邊,糖香蹭在他臉上:
    “爸爸也吃,像雲朵一樣甜。”
    林凡咬了一小口,甜絲絲的味道在嘴裏化開來,比他吃過的任何糖都甜。
    陽光透過梧桐樹的葉子灑下來,落在他們身上,斑斑點點的,像撒了把碎金子,空氣中混著幹草的味道、動物的氣息,還有棉花糖的甜香,暖融融的。
    笑笑趴在林凡背上,慢慢閉上眼睛,嘴裏還小聲念叨著 “老虎…… 大象…… 棉花糖……”,小腦袋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晃,呼吸也變得勻勻的。
    林凡輕輕拍著她的背,腳步放得更慢了,怕吵醒她。
    1993 年的日子不算富裕,小城多數人家還在為柴米油鹽算計,他的早餐攤每個月能賺四十多塊,除去三塊錢的房租、麵煤錢,剩下的剛夠他和笑笑糊口,有時笑笑想買塊橡皮,他都得算著花。
    但他一點都不覺得苦 ——
    前世他跑運輸賺了不少錢,住上了磚瓦房,買了摩托車,卻沒陪笑笑過過一次生日,沒帶她去過一次動物園,直到笑笑意外走了,
    他抱著空蕩蕩的房間,看著她沒繡完的小襪子,才知道自己丟了最珍貴的東西。
    如今重生回來,他沒有太多錢,卻能把僅有的時間、僅有的積蓄都給女兒,能牽著她的手看老虎打哈欠,
    能背著她吃甜絲絲的棉花糖,能在夜裏給她繡小太陽衫,這才是重生最珍貴的意義。
    風又吹過來,帶著春天的暖意,吹起笑笑額前的碎發,林凡低頭看著背上熟睡的笑笑,嘴角輕輕揚了起來,連眼裏的光都軟了。
    1993 年的秋老虎還沒完全退去,午後的陽光帶著夏末最後一絲燥熱,透過動物園裏近三十年樹齡的老楊樹枝葉 ——
    這些楊樹是 1965 年動物園擴建時栽下的,樹幹粗壯得要兩個小孩手拉手才能抱住,樹皮上還留著前幾年孩子們刻的歪扭名字,有 “建國”“小紅” 這類帶著時代印記的稱呼,
    筆畫裏嵌著經年的灰塵,被雨水浸得發黑 —— 在磨得發亮的水泥地上灑下斑駁的碎影。
    林凡帶著剛滿3歲的女兒笑笑坐在刷著綠漆的木製長椅上,這排長椅是 1982 年動物園翻新時添置的,如今漆皮剝落處露出淺黃的木頭紋理,邊緣的刻痕比記憶裏更深:
    有上世紀八十年代孩子歪歪扭扭刻的 “小明到此一遊”,還有模糊的五角星圖案,邊角被無數遊客的衣袖磨得圓潤,摸上去竟有些光滑。
    他拍了拍帆布包上沾的楊絮,這包是前幾年在國營機床廠當鉗工時,師傅老周送的 ——
    老周 1970 年進的廠,幹了二十多年鉗工,退休時把自己用了十年的帆布工具包送給了林凡,說 “幹活的人得有個結實的包”。
    如今帆布已經洗得發白發軟,邊角用粗線縫補過兩次,裏麵除了油紙包著的麵包,還塞著笑笑的小藍布手絹(是媽媽生前用碎花布拚的,邊角繡著小小的蝴蝶)、
    半塊用錫紙包著的水果糖(過年時親戚送的,笑笑舍不得吃,一直揣到現在),以及一張揉得皺巴巴的動物園導覽圖 ——
    是早上在門口宣傳欄免費拿的,印著黑熊館、猴山的簡易畫,角落還蓋著 “XX 市動物園 1992 年印” 的紅章,背麵用鉛筆標著 “鴿子園 14:00 喂鴿子” 的小字,是林凡出門前特意查的遊園指南。
    掏出油紙包時,麥香混著油紙的油墨味飄出來,是國營 “東方紅食品廠” 產的鈣奶麵包。1993 年全國國營食品廠還有近萬家,但私營麵包房已開始零星出現,
    東方紅食品廠憑著幾十年的老手藝,在本地小有名氣 ——
    廠裏的麵粉都是從郊區國營糧站進的特一麵粉,奶粉是黑龍江產的全脂奶粉,做麵包時從不摻水。
    這種鈣奶麵包一毛錢一個,比普通白麵麵包貴五分,林凡平時舍不得吃,今天特意早起,五點半就到食品廠門口排隊,排到第十五位才買到兩個。
    油紙剝開,能看到麵包表麵撒的零星糖粒,在陽光下泛著微光,咬開時還能嚐到淡淡的奶香 —— 據說廠裏每天限量供應兩百個,七點半就會賣完,晚去一步就隻能等第二天。
    他又擰開軍用水壺的蓋子,這壺是師傅老周的退伍紀念品,1979 年老周從部隊退伍時帶回來的,壺身印著褪色的 “為人民服務”,壺底還刻著老周的名字縮寫。
    涼白開帶著金屬壺身的淡淡鏽味,林凡每次裝水前都會用開水燙一遍壺膽,怕鏽味影響笑笑;此刻他先倒在手心試了試溫度,確認不涼不燙,才把壺嘴湊到笑笑嘴邊:“慢點喝,別嗆著。”
    笑笑剛追著猴子山的獼猴跑了半圈,身上穿的燈芯絨碎花外套是媽媽生前用蝴蝶牌縫紉機做的 ——
    那台蝴蝶牌縫紉機是上海產的,
    1988 年媽媽攢了三個月工資(當時她在紡織廠當擋車工,月薪八十塊)才買下,機身擦得鋥亮,現在還放在陽台的角落,林凡偶爾會用它補補衣服。
    1991 年媽媽走時,特意拆了自己的舊燈芯絨褲子,選了笑笑最喜歡的粉白碎花布,連夜趕製了兩件,說能穿到上學。
    如今外套的袖口已經短了兩指,露出裏麵縫補的淺藍棉布(是媽媽的舊的確良襯衫拆的),後背還沾了點猴山旁的黃土 ——
    剛才她蹲在猴山邊看小猴子時,不小心蹭到的 ——
    可林凡每次都用肥皂洗得幹幹淨淨,布料被洗得軟軟的,燈芯絨的絨毛蹭在手上格外舒服。
    小丫頭臉蛋紅撲撲的,額頭上滲著細汗,她靠在林凡懷裏,小口啃著麵包,麵包渣掉在衣襟上,自己用小胖手撿起來塞進嘴裏,另一隻手舉著水壺,眼睛盯著天上飄的白雲,忽然指著一朵蓬鬆的雲喊:
    “爸爸你看!那隻雲兔子在跟著我們跑!耳朵還動呢!”
    林凡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風正把雲絮吹得慢慢移動,像兔子在草坪上蹦跳,他伸手用手絹擦掉女兒額角的汗,指尖觸到布料上磨得發亮的絨毛,心裏輕輕揪了一下 ——
    2年前這個時候,媽媽還坐在這張長椅上,抱著笑笑指雲認動物,說那朵雲像小熊,那朵像小鳥,如今隻剩他和女兒相依為命,連風裏的味道都好像少了點什麽。
    “爸爸,”
    笑笑嚼完最後一口麵包,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糖漬,輕聲說,“動物園真好玩,比上次去人民公園的滑梯還好玩。”
    她還記得春天去人民公園時,那架鐵製滑梯是 1980 年代建的,是當時市裏第一個兒童遊樂設施,鑄鐵表麵已經有點生鏽,夏天曬得能燙紅手心,
    林凡每次都得用自己的勞動布襯衫擦半天,再讓她墊著衣角坐上去,生怕燙到她的小屁股;
    可今天在動物園,她不僅在黑熊館看了會用爪子接蘋果的黑熊 ——
    管理員是個五十多歲的大爺,在動物園工作了二十年,他笑著告訴笑笑,那隻黑熊叫 “憨憨”,2988 年從東北動物園運過來的,當時光運費就花了兩千塊,
    現在每天能吃兩斤蘋果、半斤玉米麵窩頭,偶爾還會給點蜂蜜當獎勵 ——
    還在小羊圈喂了山羊,那隻淺棕色的小尾寒羊是本地農戶去年送來的,剛生了隻小羊羔,小山羊的舌頭糙糙的,舔得她手心癢癢的,剛才她還跟爸爸學山羊 “咩咩” 叫,現在想起來還忍不住笑出聲,小肩膀一聳一聳的。
    “嗯,笑笑喜歡,爸爸以後經常帶你來。”
    林凡摟緊女兒,下巴抵著她的發頂,能摸到她頭發上紮的小紅繩 ——
    是昨天鄰居張阿姨幫忙紮的,張阿姨說笑笑的頭發軟乎乎的,像她媽媽年輕時的頭發。
    原先他剛從國營紡織廠辭職,1993 年正是全國國企改革試點的關鍵年,XX 市機床廠作為老廠,效益一年比一年差,原來每個月一百二十塊的工資,去年降到九十塊,
    前年更是經常拖欠,有時候三個月才能發一次工資。
    林凡要養笑笑,實在等不起,才跟著想法開笑笑寶貝屋。早上出門前,他翻遍了抽屜裏的零錢罐(裏麵都是一毛、兩毛的硬幣)、
    舊信封(媽媽生前裝零錢的,裏麵有一張皺巴巴的五毛紙幣),才湊夠兩元錢的動物園門票(成人一元五,兒童五毛)——
    這兩元錢相當於他一天的生活費,平時他一頓飯隻花兩毛錢買個饅頭、一毛錢買碗鹹菜。
    可看到笑笑攥著門票時,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所有的煩躁都像被風吹散了些,連口袋裏硬幣硌得慌的感覺都消失了。
    笑笑沉默了一會兒,小手攥著林凡的衣角,忽然抬起頭,睫毛上還沾著點麵包屑,大眼睛像浸了水的黑葡萄,盯著林凡很認真地說:
    “爸爸,有爸爸陪,笑笑就開心 —— 比吃小豆冰棍還開心。”
    昨天鄰居李阿姨給了她一支小豆冰棍,是巷口老王推著二八大杠自行車賣的 ——
    老王的自行車是永久牌的,1985 年買的,後麵綁著個泡沫箱,裏麵裹著厚棉被(是老王老伴做的,補丁摞著補丁,卻洗得幹幹淨淨),一毛錢一支。
    笑笑沒舍得吃,揣在棉襖兜裏想帶給爸爸,結果走回家就化了半支,黏糊糊的沾了滿手,還差點哭了 —— 她覺得自己把爸爸的冰棍弄壞了。
    林凡當時用溫水幫她洗了半天手,還安慰她說:“沒事,下次爸爸帶你買兩支,咱們一起吃。”
    這句話像剛灌進暖壺的開水,順著林凡的喉嚨往下淌,瞬間湧遍全身。他低下頭,額頭抵著女兒的額頭,能聞到她頭發上胰子的清香 ——
    是 “蜂花” 牌的,一塊錢能買三塊,是當時家家戶戶都用的便宜貨,洗得幹淨還留香。
    他的聲音忍不住發哽:“爸爸也是,有笑笑陪著,爸爸最開心。”
    剛才還在琢磨下午要去童裝市場找王老板催款,那筆五百塊的貨款拖了半個月,再不拿到手,這個月五十塊的笑笑寶貝屋房租都交不起 ——
    房東昨天已經來催過一次,說再不交就隻能搬出去。
    可此刻懷裏的小身子軟軟的,女兒的呼吸輕輕拂在他臉上,那些跑貨時淩晨三點起床的疲憊(上次去邯鄲,他為了趕時間,一夜沒睡,隻在貨車裏眯了半小時)、
    催款時被人冷臉的壓力(有次找客戶要錢,對方讓他在門口等了兩個小時,連杯水都沒給)、算著鋼筋運費和人工成本的焦慮(每噸鋼筋運費漲了五塊,利潤又少了一截),突
    然都變得像地上的落葉一樣輕,風一吹就能飄走。
    遠處傳來賣冰棍的吆喝聲,
    “小豆冰棍!奶油冰棍!一毛錢一支 ——”,
    是個四十多歲的大叔,推著自行車,車上掛著個銅鈴鐺,吆喝的時候會輕輕搖鈴,鈴聲清脆,帶著北方人的爽朗。
    動物園的廣播喇叭裏正放著毛寧的《濤聲依舊》,
    那是 1993 年最火的歌,街頭巷尾的錄音機裏都在放,磁帶賣八塊錢一盤,林凡鄰居家的小孩每天都用錄音機放,笑笑都能跟著哼 “帶走一盞漁火,讓它溫暖我的雙眼”。
    旋律混著孩子們追跑的笑聲(有兩個小男孩在追著喂鴿子的飼料袋跑),還有猴山傳來的獼猴叫聲(小猴子在搶遊客扔的花生)、
    黑熊館的鐵鏈聲(憨憨在籠子裏踱步,鐵鏈蹭著地麵),整個動物園都裹在 1993 年午後的溫柔裏。
    風裏還飄著不遠處爆米花攤的甜香,那是個老爺爺,用的是老式的黑色爆米花機,每次 “嘭” 的一聲響,孩子們都會捂著耳朵躲遠,然後圍上去要爆米花 ——
    老爺爺會用報紙折成錐形的袋子裝,一毛錢一袋。笑笑剛才還拉著林凡的手說 “爸爸,我想吃爆米花”,林凡說 “看完鴿子咱們就買”,小丫頭才乖乖坐回長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