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林凡與笑笑的小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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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的風掠過北方小城的柏油路,卷起幾片枯黃的楊樹葉,打著旋兒落在供銷社的鐵皮屋頂上。風裏裹著街頭的吆喝聲 ——
    “烤紅薯哎 —— 熱乎的!” 劉大爺的嗓子帶著煙火氣,從街角飄過來,混著糧店門口 “糧票兌換最後三天” 的紅色標語,把 1993 年的日子揉得軟乎乎的。
    小城還沒褪去計劃經濟的餘溫,主幹道上最多的是二八自行車,車把上常掛著網兜,裏麵裝著剛換的麵粉;
    綠色鉸接式公交車 “哐當哐當” 駛過,車身上刷著 “平價汽油供應點” 的廣告。
    百貨大樓是全城最氣派的建築,門口的廣播裏循環著《走進新時代》,林凡昨天就是在這廣播聲裏排了十分鍾隊,在三樓 “兒童專櫃” 給笑笑買了中華牌蠟筆。
    那會兒兒童文具選擇不多,中華牌蠟筆以顏色正、不易斷成了家長首選,米白色紙套上印著紅色的 “中華” 二字,拆開時飄出的新蠟奶香味,沾在笑笑的羊角辮上,繞了一路都沒散。
    動物園離小城中心有三站地,去的路上要經過修鞋匠的攤位,老鞋匠敲著釘子吆喝 “修鞋 —— 釘掌嘍!”,錘子聲敲在青石板上,和自行車的鈴鐺聲撞在一起。
    1993 年的小城動物園規模不大,攏共就十幾籠動物,老虎和大象是 “鎮園之寶”。那天笑笑趴在老虎籠前看了足有二十分鍾,看老虎甩著尾巴掃過籠底的幹草,濺起的碎泥點落在她藍色燈芯絨褲子的補丁上 ——
    那補丁是林凡用她媽媽留下的碎花布縫的,針腳有點歪,卻洗得發白。
    後來她跟王猛叔叔說 “濺了一褲腳的水”,其實是把泥點說成了水,小孩子總愛把經曆說得更熱鬧些。
    她趴在自家童裝店靠窗的木桌上塗畫時,陽光透過糊著塑料膜的窗戶照進來,把老虎歪歪扭扭的斑紋映得發亮,大象鼻尖的蘋果塗得太用力,蠟筆斷了一小截,她趕緊用手指把蠟屑摁平,像藏著個小秘密,連呼吸都放輕了些。
    張奶奶坐在居委會門口的青石板墩上織毛衣,手裏的腈綸混紡粉毛線是前陣子在小商品市場買的,三塊八毛錢一團,裝毛線的塑料袋上還印著 “上海針織廠” 的字樣。
    1993 年純棉線貴,一斤要十多塊,普通人家織毛衣多選腈綸混紡,耐洗還不容易變形。她腳邊放著一本卷邊的《大眾電影》,織針停了停,摸了摸孩子紮著羊角辮的頭:
    “咱們笑笑見過大世麵啦,你張奶奶這輩子都沒摸過真老虎呢。”
    旁邊賣烤紅薯的劉大爺也搭話,用舊報紙包了塊溫熱的紅薯遞過來:
    “下次讓你爸帶你來,大爺給你留個最甜的,烤得流油!”
    紅薯的香味鑽進笑笑鼻子裏,她咬了一口,燙得直吐舌頭,糖汁沾在嘴角,張奶奶用袖口給她擦了擦,笑出滿臉皺紋。
    藏在糖衣下的寒意
    林凡靠在 “笑笑” 牌童裝店的玻璃櫃台後,看著女兒蹦跳著跑向修車鋪,手裏的算盤停了半拍。
    櫃台裏擺著幾件剛熨燙好的小花襖,布料疊得整整齊齊,標簽上用鋼筆寫著 “25 元 / 件”,衣服胸口印著 “好好學習” 的紅字,是當時最時興的樣式。
    他喉結悄悄發緊,那層裹著女兒的歡愉糖衣下,總藏著個揮不去的影子 —— 上周從動物園出來時,那個穿藏青色雙排扣風衣、戴太陽鏡的女人。
    1993 年的小城還沒多少陌生人,當時全國流動人口剛突破 7000 萬,大多湧向沿海城市,像他們這樣的北方小城,
    街上走的不是街坊鄰居,就是周邊村鎮來趕集的人,手裏常提著裝滿雞蛋的竹籃,偶爾還會問 “收糧票不?”。
    居委會前陣子剛在公告欄貼了 “警惕外來人員” 的紅色通知,用毛筆寫的大字,還蓋了居委會的紅章,旁邊貼著公交時刻表,用紅漆寫著 “1 路車每 20 分鍾一班”。
    通知上說鄰市最近丟了三個孩子,有目擊者說人販子專挑單獨帶孩子的家長下手。
    那會兒沒有監控攝像頭,居委會隻能靠大媽們輪流盯梢、貼通知提醒,林凡每次路過公告欄,都要站著看半天,手裏攥著的錢包裏,還夾著幾張皺巴巴的糧票 ——
    雖然用得少了,但總舍不得扔,心裏像被浸了冷水,沉得發慌。
    那天他牽著笑笑等 1 路公交車,那輛綠色的鉸接式 “綠色通道” 車遲遲沒來,女人就站在公交站牌後,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太陽鏡遮住了大半張臉。
    笑笑扯著他的衣角要吃冰棍,他掏口袋找零錢,摸出幾枚 1 分、2 分的硬幣,還有一張一角的紙幣,餘光總瞥見女人在看笑笑。
    直到十分鍾後,公交車 “哐當哐當” 地開過來,排氣管冒著黑煙,門一打開,女人才轉身往相反方向走,風衣下擺掃過路邊的野草,沒留下一點痕跡。
    上車後,笑笑趴在車窗上看風景,指著路邊賣油條的攤位喊 “爸爸你看!”,他卻緊緊攥著女兒的手,手心全是汗,連硬幣硌在掌心裏都沒察覺。
    刻進日常的警惕
    從那以後,林凡的警惕幾乎成了本能。
    每天早上送笑笑去居委會活動室,他都要推著 28 寸的永久牌自行車,繞著活動室的院子走兩圈。
    車把上掛著一個軍綠色的水壺,裏麵裝著白開水,還有一個網兜,裝著給笑笑換的雞蛋 —— 是用最後幾張糧票在糧店換的。
    院子裏的木柵欄是去年冬天新釘的,他得確認每根木柱都沒鬆動,柵欄上沒被人撬開的痕跡;活動室窗台上擺著三盆仙人掌,那是張嬸特意放的 “安全暗號”——
    隻要仙人掌還在原位,就說明早上沒人來過。
    活動室裏擺著四張舊木桌,是從附近工廠淘汰下來的,桌麵被孩子們用鉛筆劃得滿是痕跡,有的還畫了糧票的樣子,歪歪扭扭寫著 “1 斤”“半斤”。
    牆上貼著 “計劃生育光榮” 的紅色標語,標語下方還釘著一塊小黑板,寫著
    “今日活動:學唱《娃哈哈》、認糧票麵值”。
    1993 年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居委會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宣傳政策,每次開居民大會,主任都會反複強調 “少生優生”,手裏還拿著一疊宣傳冊,封麵上印著 “優育知識”。
    孩子們課間玩的拍洋畫,是當時最流行的玩具,畫的不是變形金剛就是黑貓警長,五毛錢能買一大張,用透明塑料袋裝著,笑笑的洋畫都是林凡從百貨大樓買的,比小賣部的質量好,不容易破,她總把洋畫夾在語文書裏,像藏著寶貝。
    他還會特意跟門口賣糖葫蘆的趙大爺多聊兩句。
    大爺姓趙,是退休工人,每天早上推著插滿糖葫蘆的稻草捆來擺攤,稻草捆上插著幾麵小旗子,寫著 “無添加”,五毛錢一串。有路過的老人問 “用糧票換行不行?”,趙大爺擺擺手:
    “現在糧票不頂用嘍,要現金!”
    林凡每次問 “趙大爺,今天沒見生麵孔吧?”,趙大爺都會放下手裏的糖鍋,往四周看一眼:
    “沒有,都是老熟人,你放心,有陌生人我第一時間喊你。”
    糖鍋裏的糖稀冒著泡泡,甜香味飄得老遠,笑笑每次路過,都會盯著糖葫蘆咽口水,林凡總說 “等周末給你買”,卻總怕她離開自己的視線。
    林凡私下找過張嬸、李姨幾個常湊在居委會長椅上做針線的大媽。那天他特意帶了兩斤蘋果,用網兜裝著,是前幾天去市區送貨時買的紅富士,在當時算稀罕水果,三塊錢一斤。
    大媽們織毛衣時,手指上套著鐵製頂針,線團旁邊放著舊報紙,上麵印著 “糧票即將停止流通” 的新聞。
    “我就這一個閨女,她媽走得早,要是見著有人老盯著她看,麻煩你們多留意些。” 他說著,把蘋果往大媽們手裏塞,眼神裏滿是懇切。
    李姨接過蘋果,擦了擦上麵的灰:
    “凡子,你這是太緊張了,咱們這院兒誰不認識笑笑,誰家孩子不是大夥看著長大的?”
    張嬸也說:“前兒王家還把糧票換成麵了,說再不用就過期了,日子都往好裏過,別瞎擔心。”
    但架不住林凡反複叮囑,張嬸最後拍了拍他的胳膊:“你放心,我們天天在這兒織毛衣、看孩子,有情況準第一時間告訴你。”
    童裝店的煙火氣與牽掛
    日子表麵上過得平穩,像居委會門口那條被踩得發亮的青石板路,每天都有街坊鄰居來來往往,透著煙火氣。
    林凡的 “笑笑” 牌童裝店,在小商品市場裏漸漸有了名氣。
    1993 年的童裝市場還不算熱鬧,大多是百貨大樓裏的 “娃娃樂”“小天使” 等老品牌,這些品牌靠批量生產降低成本,常搞 “買一送一” 的打折促銷,一件棉襖才賣三十多塊。
    市場裏的攤位擠擠挨挨,賣布的攤位掛著 “滌棉布一元一米,純棉布憑票加錢” 的牌子,老板拿著尺子量布,喊著 “要多少?給你算便宜點!”
    但林凡的童裝不一樣。
    他選的純棉布料,在當時要三塊七一米,比滌棉布料貴兩毛錢,布店老板勸他 “滌棉耐穿,賣得快”,他卻搖頭:“純棉軟和,孩子穿在身上不硌得慌。”
    他還特意讓小作坊的師傅在領口加了一層軟襯布,用的是白色的細棉布,不容易磨壞孩子嬌嫩的脖子;紐扣選的是圓潤的塑料扣,比金屬扣貴幾分錢,卻不用擔心刮著孩子的皮膚。
    有次李姐來買外套,手裏提著一個印著 “北京牌” 的布包,裏麵裝著剛換的麵粉,還牽著上小學的兒子,兒子身上穿的就是去年在林凡這兒買的藍色棉襖。
    “凡子,你這衣服質量是真不錯,我兒子這棉襖洗了三次,用肥皂搓都沒變形,棉花也沒結塊,比百貨大樓裏的還耐穿。”
    李姐說著,指了指身後的鄰居:“這次我特意帶她來,她家姑娘跟笑笑差不多大,也該買新棉襖了。”
    就這麽著,“笑笑” 牌慢慢攢下了回頭客。訂單多的時候,林凡得騎著 28 寸的永久牌自行車,馱著兩大包衣服往市區跑。
    當時的公交車雖然是五毛錢一張票,但綠色的鉸接式 “綠色通道” 車人太多,尤其是早晚高峰,連車門都擠不上去,馱著衣服根本沒法上車。
    自行車雖然累,卻能準時送到市區的專櫃。每次出發前,他都要跟隔壁修車鋪的張哥和搭檔王猛叮囑好幾遍:
    “中午讓笑笑去張嬸家吃,張嬸做的麵條她愛吃,放兩勺醬油就行,別讓她自己跑遠了,放學你幫我接一下。”
    王猛手裏拿著鐵皮飯盒,裏麵裝著玉米粥和鹹菜,拍著胸脯應下:
    “你放心,有我呢,保準把笑笑看得好好的,中午再給她買個糖糕,兩毛錢一個,她最愛吃。”
    可林凡推著自行車走出老遠,還忍不住回頭看一眼童裝店的方向,店裏的燈還亮著,像他心裏的牽掛,拉得長長的,繃得發緊。
    填不滿的空缺
    可林凡最怕的,不是外麵那些看不見的風險,而是笑笑心裏那片他摸不著的角落。
    1993 年的冬天來得早,十一月初就下了第一場雪,雪花飄在童裝店的玻璃上,很快就化成了水,順著玻璃流下來,像一道道小眼淚。
    街頭的煤堆堆得老高,賣煤的師傅推著小車吆喝
    “平價煤 —— 五十塊一噸!”,
    煤屑被風吹得四處飄,落在行人的衣領上。有天晚上,笑笑窩在被窩裏,蓋著林凡縫的小花被,被子上的補丁繡著一朵小藍花,是他照著她媽媽的舊衣服縫的。
    她小手攥著林凡的衣角,小聲問:
    “爸爸,媽媽什麽時候能回來陪我畫畫呀?
    我想讓媽媽看我畫的老虎,老虎旁邊的位置我一直留著,給媽媽畫個小裙子好不好?”
    林凡頓了頓,把女兒往懷裏摟了摟,想說 “媽媽很快就回來”,卻覺得喉嚨發堵。
    他知道,女兒畫的每一張畫裏,老虎旁邊都留著個空位置,有時候會用鉛筆輕輕描個小裙子的輪廓,有時候會畫一朵小花;
    他知道,每天下午放學,笑笑看到別的小朋友被媽媽接走時,會悄悄攥緊手裏的蠟筆,把腦袋低下去,直到那些小朋友走遠了才抬頭,嘴角還沾著從張嬸家拿的餅幹渣 ——
    那餅幹是用糧票換的,她舍不得吃,總說 “留著給媽媽”;
    他知道,女兒夜裏偶爾會哭著喊媽媽,眼角掛著淚珠,卻不敢大聲哭,怕吵醒他,哭完還會把林凡的手往自己懷裏拉,像怕他也走了。
    這些事,像細針似的紮在林凡心裏,比擔心那個風衣女人時的寒意,更讓他無力。
    有天晚上關店後,他從抽屜裏翻出笑笑媽媽的照片,照片是兩年前拍的,彩色的,卻因為放得久了,邊緣有點褪色,照片後麵用鋼筆寫著 “1991 年 10 月,糧店門口”。
    照片裏的女人抱著笑笑,笑得很溫柔,手裏還提著一個網兜,裝著剛換的大米。他用藍白格子的手帕輕輕擦了擦照片,手帕上繡著 “平安” 兩個字,是她媽媽親手繡的。
    心裏像被掏空了一塊,他能擋住外麵的風,能給笑笑買喜歡的蠟筆,能做她愛吃的麵條,卻填不滿女兒心裏的空缺 —— 那個關於媽媽的空缺,是他無論怎麽努力,都補不上的。
    那天晚上,林凡給笑笑講了個老虎的故事,講老虎帶著小老虎去看春天的花,講完後,笑笑很快就睡著了,小手還攥著他的衣角,嘴角帶著笑。
    他坐在床邊,看著女兒的睡顏,心裏默默想:等明年春天,糧票估計就徹底不用了,到時候再帶笑笑去一次動物園,
    給她買兩盒中華牌蠟筆,讓她把老虎旁邊的位置畫滿,畫成她喜歡的樣子,畫滿小花,畫滿陽光,畫滿她能想到的所有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