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尋妻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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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笑那場酣暢卻碎心的痛哭,像震後未歇的餘波,在 1993 年縣城的冷冬夜裏撞得人心尖發顫。
寒氣順著水泥地縫蛇似的鑽上來,凍得林凡腳底板發僵,每動一下都像踩著碎冰碴,咯得腳跟發麻;
他裹著的舊棉襖領口磨得起了球,灰撲撲的絨毛黏在衣領上,風一吹就飄,棉襖裏子是洗得發白的粗布,貼在脊梁上發僵,風還從袖口灌進來,凍得胳膊肘起了層雞皮疙瘩 ——
沒通暖氣的屋子,連空氣都凝著冰碴,吸進肺裏像吞了碎玻璃,疼得他忍不住咳嗽,咳得胸腔發緊。
窗外縣五金廠的夜班哨聲剛落,風就卷著碎雪粒砸在玻璃窗上,“沙沙” 響得像有人在暗處翻舊報紙,又像誰在輕輕磨牙,遠處巷口還傳來兩聲狗叫,“汪汪” 兩聲又倏地停了,
倒顯得這夜更靜。笑笑蜷縮在打補丁的棉被裏,小鼻子凍得通紅,鼻尖懸著顆晶瑩的鼻涕珠,要掉不掉的,偶爾還 “吸溜” 一聲往回咽;
睡夢中時不時抽一下,眼淚把藍布枕巾洇出一小片濕痕,林凡伸手摸了摸,涼得刺骨,像揣了塊剛從雪地裏撿來的冰,指尖還沾了點枕巾上的棉絮,糙得發癢。
這模樣像根細針,輕輕紮進林凡心裏,紮得他連呼吸都不敢太用力。他坐在床邊,手指無意識地蹭過棉被上的補丁 ——
那是蘇晚晴走前連夜縫的小熊,耳朵處的針腳原本密匝匝的,如今被笑笑蹭得發毛,露出裏麵的白棉絮,糙得刺他手心發癢,像有根細刺紮在肉裏,不疼卻磨人。
他忽然想起蘇晚晴縫這補丁時的模樣:當時台燈昏黃,她坐在桌邊,手指被針紮了下,趕緊含在嘴裏吮了吮,眉頭皺了皺,又繼續縫,針腳歪了兩處,她還拆了重縫。
他盯著天花板數裂紋,數到第三十七道時,摸出兜裏的煙盒:捏得發皺的 “紅牡丹” 煙盒,“紅牡丹” 三個字被蹭得模糊,邊角都磨白了,裏麵隻剩三根煙,煙身被壓得有點彎,
煙紙還沾了點他口袋裏的機油灰。打火機 “哢嗒” 響了三次才竄出火苗,第一次火苗剛冒就被風吹滅,第二次沒氣,第三次才竄起橙紅色的火舌,顫巍巍地舔著煙紙,燒出一點焦邊。
煙味混著屋裏的黴味吸進肺裏,嗆得他猛咳兩聲,咳得眼淚都快出來,手裏的煙也抖了抖,煙灰掉在棉褲上,他趕緊用手拍掉,留下點灰印。煙蒂往缺了口的搪瓷缸裏一摁,
“滋” 的一聲,火星濺起來又倏地涼透,缸底積著的煙灰被震得飄了飄,像他心裏那點剛冒頭的盼頭,剛亮就滅了。他忽然覺得自己像廠裏報廢的舊齒輪,齒牙上鏽跡斑斑,轉起來 “吱呀” 響:
以前總拿 “五金廠搞技改忙” 當借口,把腦袋埋在圖紙和零件堆裏,滿手的機油味蓋過一切,假裝 “媽媽” 這個缺口能被加班和報表填上。
可現在才懂,逃避就像給生鏽的零件塗黃油,看著油亮,底下的鏽早爛到根兒了;再拖下去,笑笑心裏那道縫怕是要成鴻溝,連他這個當爹的都跨不過去,到時候他連縫補的機會都沒有。
天剛蒙蒙亮,巷口賣豆漿的老王踩著露水支起攤子,鐵皮桶往地上一放,“哐當” 一聲,桶邊沾著的隔夜豆漿漬凍成了白霜,震得地上的雪粒都跳了跳,驚飛了牆根下蜷著的麻雀,
麻雀 “撲棱” 著翅膀飛遠,還留下幾根灰羽毛。老王彎腰支攤子時,腰間的舊皮帶 “哢嗒” 響了一聲 —— 皮帶扣鬆了,他順手拽了拽,把皮帶再勒緊一扣。
煤爐裏的煤塊燒得通紅,冒著淡淡的藍煙,煙裏混著點煤渣的焦味,吸進鼻子裏有點嗆;豆漿熬得發焦的香氣裹著熱氣飄過來,撲在臉上暖乎乎的,對比手裏的涼,倒讓林凡覺得指尖都活過來了。
鐵皮桶上的鏽跡被白氣裹著,暈成一片模糊的棕黃,看不清紋路,桶口還掛著半根沒洗幹淨的豆漿勺,勺柄上的木把裂了道縫。
老王用粗瓷碗舀豆漿時,指節因為天冷泛著青,碗邊有個小豁口,是以前摔的,碗沿結著層薄霜 ——
他哈了口白氣,“呼” 地吹在碗沿上,白氣在碗沿繞了圈,霜化成小水珠,順著豁口往下滴,滴在地上的雪上,融出個小坑。他啞著嗓子吆喝:
“熱豆漿嘞 ——” 聲音裹在寒氣裏,飄不遠就散了,像被風咬碎了似的,還帶著點晨起的沙啞,林凡站在遠處聽著,覺得這聲音比廠裏的汽笛還讓人安心。
林凡輕輕給笑笑掖好被角,被角上的小熊補丁洗得發灰,棉絮都露了邊,針腳處還沾了點笑笑的飯粒,幹硬在上麵;
指尖蹭過笑笑露在外麵的手腕,細得像根凍僵的小蘿卜,皮膚涼得像摸了塊冰,他趕緊把那截手腕塞進被裏,還往被角壓了壓,怕風再鑽進去,心裏想著:明天得給孩子加件毛衣,哪怕是拆了自己的舊毛衣改。
他坐在窗前,就著晨光摸出最後一根 “紅牡丹”,煙絲還掉了兩根在褲縫裏,他用手指拈起來,放進嘴裏抿了抿,有點澀。
點燃時,煙卷燒得 “滋滋” 響,火星一點一點往下落,煙灰掉在窗台上,積了薄薄一層。他盯著煙頭上的火,忽然想起蘇晚晴以前的樣子:
在縣紡織廠當擋車工那陣,天天穿著沾滿棉絮的淺灰工裝,工裝袖口磨破了,她用同色的線縫了個小補丁,領口被機器磨得發亮,
棉絮粘在上麵像撒了層白霜,總蹭得她脖子發紅,留下點細印子;
她眉頭皺得能夾死蚊子,吃飯時筷子都捏得緊,米粒會掉在工裝上,她撿起來塞嘴裏,說 “別浪費”,像是連飯都要攥進手裏,生怕少吃一口就扛不住夜班。
那時候她總揣著塊硬邦邦的饅頭,餓了就啃兩口,饅頭渣掉在口袋裏,回家還會掏出來給笑笑吃。
可現在呢?
米黃色的風衣下擺掃過地麵時,帶起一點塵土,燙得蓬鬆的大波浪卷搭在肩上,發梢還沾了點發膠,硬挺挺的;
臉上架著副太陽鏡,鏡片反光,能看見林凡模糊的影子,他盯著那影子,覺得自己像個外人,連她的眼神都看不清 ——
活像從廣州來的錄像帶裏走出來的人!
縣城裏哪見過這陣仗?
穿風衣的不是供銷社主任家的千金,就是剛從南方倒騰貨回來的倒爺,
蘇晚晴怎麽會變成這樣?
他把煙屁股摁在窗台上,窗台有層薄灰,煙屁股摁上去,灰粘在煙蒂上,留下個黑印,他手指蹭了蹭,灰留在指腹,搓一下就成了細沫。
心裏像塞了團浸了油的棉絮,又悶又沉,喘口氣都覺得重,連帶著胸口都發堵,他想咳嗽,又怕吵醒笑笑,隻好憋著,憋得眼角都有點紅。
首先得把線索捋清楚。林凡掐了煙,從抽屜裏翻出兒子用剩的作業本 —— 作業本封麵畫著個小太陽,是笑笑用紅鉛筆塗的,顏色都褪了 ——
撕了張紙,紙角還帶著橡皮蹭的灰,蹭得他手指有點癢。撕的時候不小心把太陽邊撕缺了一塊,他心裏緊了下,把缺角往手心折了折,怕笑笑看見心疼。
鉛筆頭在紙上戳得 “噠噠” 響,鉛筆芯斷了兩次,他用牙咬了咬鉛筆頭,把斷芯吐在地上,再繼續戳,戳出好幾個小坑,手還帶著點抖:
身高大概一米六五,比縣百貨大樓玻璃櫃裏的塑料模特矮小半頭,那模特穿的藍布褂子還沾著灰,領口處的紐扣都掉了一顆,模特的臉被小孩用彩筆塗了道紅杠,擦不掉;
燙發是 “大波浪”,縣城裏隻有文化館旁邊的 “愛美發屋” 能燙出這樣式 ——
上次路過時,隔著玻璃聽見裏麵吹風機 “嗡嗡” 響,混著老板娘用蹩腳的上海話打電話:“燙一次八塊,不還價!”
還傳來客人的說話聲,“燙得卷重點,像廣州來的”,老板娘應著 “曉得了,保證洋氣”。
八塊錢,抵得上紡織廠女工兩天的工資,蘇晚晴以前連五毛錢的雪花膏都舍不得買,每次都是用林凡的蛤蜊油,說 “湊合用”;
墨鏡是 “太陽鏡”,去年縣電影院放《英雄本色》後,街上小年輕都戴,鏡片上沾著灰也舍不得擦,可女人戴的少,大多是怕別人說 “洋氣過頭”,
上次林凡還看見隔壁的小芳戴了次,被她媽罵了頓,說 “不正經”;米色風衣最顯眼,林凡記得趙經理的媳婦有一件,是她弟弟從深圳捎來的 ——
上次趙經理請客,他摸過那風衣的料子,滑溜溜的像綢緞,趙經理媳婦說要五十多塊,當時他還咋舌:這錢夠給笑笑買兩雙棉鞋,還能剩點買糖,買那種裹著透明糖紙的橘子糖。
這些特征跟三年前那個連雪花膏都舍不得買的蘇晚晴,差得比五金廠的新舊設備還遠。可誰知道呢?1993 年南下打工的人太多了,縣紡織廠去年一下裁了兩百多號人,
當時廠門口貼的公告是紅紙黑字,被人撕了個角,風一吹嘩啦啦響,有女工蹲在公告前哭,手裏攥著飯盒,飯盒裏的粥灑了點在地上,凍成了冰。
聽說有個女工去廣東半年,回來就穿上了黑皮鞋,鞋跟敲在水泥地上 “噔噔” 響,比廠長的皮鞋還亮,路過時還會掏出個塑料殼的打火機,“哢嗒” 一聲點煙,姿勢比男人還熟練。
人嘛,經不住日子搓磨,就像廠裏的零件,擱在不同的機器裏,轉著轉著就變了樣 —— 有的磨得發亮,轉起來 “嗖嗖” 快;有的鏽得沒法用,扔在角落裏,連灰都懶得掃;
還有的摔在地上,磕掉了邊角,就再也拚不回原來的樣子,像他心裏的某些東西,碎了就再也粘不好。
其次得確認她是不是真的盯著笑笑。
之前張嬸說見過這女人在幼兒園門口晃,張嬸是居委會管收發的,每天坐在傳達室裏織毛衣,傳達室裏有個舊煤爐,爐子裏的煤快滅了,冒著青煙,張嬸織毛衣時,
線團滾到爐邊,她趕緊撿起來,線沾了點煤灰,她用手拍了拍,灰落在褲子上,留下黑印。
她眼睛比廠子裏的遊標卡尺還尖,可她的話得打個折 ——
上次她說看見 UFO,結果是縣中學的氫氣球飛了,掛在楊樹上還被小孩當燈籠瞅,
圍著喊 “天上有大橘子”,小孩們還扔石頭想打下來,氫氣球破了,裏麵的氣 “嘶嘶” 冒出來,小孩們哇地哭了,
張嬸在旁邊笑,說 “傻娃子”,後來還被中學的老師找上門,讓她別亂傳話。
林凡決定調整 “偵查路線”:以前帶笑笑去公園,都是傍晚去,現在改成早上 ——
晨練的老頭老太太多,有個老頭拎著鳥籠,籠布是洗得發白的藍布,畫眉叫的時候,他跟著 “咿咿” 學,調子跑得沒邊;
還有個老太拎著菜籃子,裏麵裝著凍得發蔫的白菜,一邊走一邊跟人嘮嗑,聲音大得能傳半條街;
收音機裏放著評劇,有點跑調,電池快沒電了,聲音忽大忽小,混著鳥叫和說話聲,倒挺熱鬧。老人們見了孩子就愛多問兩句,說不定有人見過那女人;
散步時故意繞到 “愛美發屋” 門口,玻璃門上貼著褪色的 “大波浪燙發” 海報,海報上的女人塗著紅嘴唇,頭發卷得像小喇叭花,玻璃上有手印,是客人推門時按的,
老板用抹布擦了擦,沒擦幹淨,手印還留在上麵,像一個個小爪子。老板正用鐵梳子給客人梳頭發,梳子刮過頭發的 “滋滋” 聲老遠能聽見,還夾雜著吹風機的 “嗡嗡” 響 ——
老板記性好,誰燙過什麽發型都記得,說不定能認出人;居委會活動室也少去了,那裏孩子多,吵得像菜市場,塑料玩具扔得滿地都是,萬一蘇晚晴真要幹什麽,人多眼雜反而麻煩;
再說笑笑上次在那兒摔了一跤,膝蓋磕在水泥地上,流了點血,她當時沒哭,回家才抱著林凡的腿蹭,說 “爸爸疼”,現在路過活動室,
她會把臉埋在林凡衣服上,不敢看,還會拉著林凡的手往回拽,小聲說 “不去”。
接下來的幾天,林凡活像個偷摸搞技改的技術員:表麵上該上班上班,該給笑笑煮麵條煮麵條 ——
煮麵條時總多放半勺豬油,怕孩子凍著,鍋裏的水 “咕嘟咕嘟” 響,他用筷子攪麵條,麵條粘在鍋底,他刮了刮,發出 “沙沙” 聲,豬油化在湯裏,
浮起一層亮油,他嚐了口湯,有點鹹,又加了點熱水,怕笑笑嫌鹹;
麵條盛在缺了口的藍邊碗裏,他還會往碗裏臥個雞蛋,雞蛋黃要流心的,笑笑愛吃;
暗地裏卻把人情網撒了出去,路過鄰居王嬸家,王嬸在門口擇菜,菜是凍得發蔫的白菜,她問林凡 “找啥人啊”,
林凡遞了根煙,煙在手裏捏了捏,有點皺,王嬸接過去,夾在耳朵上,說 “幫你問問”,還塞給林凡一顆凍梨,說 “給娃吃,解膩”。
先找了街道辦的李幹事。
李幹事最近快被下崗職工的事逼瘋了,辦公室裏堆的檔案比林凡的圖紙還高,檔案袋上的字有的都暈了,風從沒關嚴的窗戶縫裏灌進來,吹得檔案紙 “嘩啦” 響。
桌上的搪瓷杯裏泡著的茶早涼透了,茶漬在杯壁圈了一圈又一圈,像年輪似的,杯底還沉著幾片幹茶葉。
林凡頭天晚上在水果攤挑了兩斤蘋果,紅通通的,蘋果上有個小疤,是摘的時候碰的,裝在舊網兜裏,網繩細得勒手,走了半條街,手指被勒出幾道紅印,
還凍得發紫,蘋果皮上還沾著點果園的濕土,沒舍得擦 —— 畢竟兩斤蘋果要三塊多,夠買半斤肉。
他借口問 “下崗職工南下務工的政策”,繞了半天彎才提 “穿米色風衣的女人”。李幹事接過蘋果,咬了一大口,蘋果汁順著指縫滴在檔案紙上,暈開一小片黃印,他含糊著擺手:
“你這問的跟大海撈針似的!光紡織廠去廣東的女工就五十多個,個個都想混出個人樣,穿得光鮮點也正常,哪能一個個查?”
說完又咬了口蘋果,蘋果核扔在桌角的鐵皮簸箕裏,簸箕裏還有幾個煙蒂,都捏扁了。林凡看著他,沒再多說,心裏知道這事得靠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