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風暴後的餘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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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4 年 12 月的小縣城,醫院老樓的走廊裏飄著濃得化不開的消毒水味,牆皮在寒風裏簌簌掉渣。
    林凡住的單人病房外,兩個穿黑色夾克的男人背靠著牆站著,袖口露出半截對講機天線,指節粗大的手裏攥著保溫杯 ——
    那是蘇家集團的安保,連縣醫院的院長路過都要放慢腳步,更別提想往裏探頭的病患家屬。
    這兩天,除了蘇瑾瑜和醫護人員,連縣領導來探望都得被助理攔在走廊,拿著登記簿一筆一劃確認身份,活像在給重要人物做政審。
    林凡靠在床頭,望著窗外光禿禿的白楊樹,耳尖總捕捉著走廊裏的動靜。
    他肋骨處的淤青還在疼,那是前天被黑皮的人按在地上時撞的。
    昨天傍晚,他聽見兩個保鏢低聲交談,說要 “盯著縣局那邊的動靜,別讓無關人等靠近”,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堵著 ——
    他從來不是需要被這樣 “保護” 的人,至少以前不是。
    早上八點剛過,走廊裏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夾雜著輕微的喘息。
    林凡抬眼,就看見縣局的張局長提著個印著 “國營果品廠” 的水果籃走進來。
    張局長穿了件深藍色中山裝,領口的扣子扣得嚴嚴實實,頭發梳得鋥亮,連一絲白頭發都沒露出來,可剛進門,腰就不自覺地彎下去,像棵被雪壓垮的蘆葦。
    他手裏的水果籃沒敢往床頭櫃上放,就那麽拎著,指節都泛了白。
    “林先生,實在對不住,是我們工作失誤,讓您受委屈了!”
    張局長的聲音帶著顫,額角的汗順著鬢角往下流,在中山裝的領子上洇出一小片濕痕,
    “周建軍那小子已經被停職了,紀委今天一早就去查他的賬,
    您放心,不管他背後有誰,我們都一定給您一個滿意的答複!”
    林凡看著他這副模樣,心裏五味雜陳。
    1994 年的縣城,派出所民警和地方混混勾結根本不是新鮮事。
    他記得上個月,鄰街開雜貨店的老陳,就因為不肯每月給周建軍 “好處費”——
    其實就是保護費,每月五十塊,相當於老陳三天的營收 ——
    被周建軍誣陷 “賣假貨”,把店裏的醬油、醋都搬回了派出所,還把老陳關了三天。
    老陳的媳婦帶著孩子來求情,在派出所門口凍了整整一下午,
    直到老陳托人送了兩條紅塔山,才被放出來。
    這樣的事,在縣城裏不算少。
    1994 年,全國個體工商戶數量已經突破 1500 萬,但在小地方,商戶們大多得看基層執法人員的臉色。
    林凡之前跟王猛聊過,他們認識的十個商戶裏,有三個都被收過 “好處費”,
    有兩個被故意刁難錯過進貨時間,還有一個因為沒給所長 “拜年”,營業執照年檢拖了三個月。
    可現在,張局長這副低聲下氣的樣子,
    不是因為突然 “懂法” 了,也不是因為 “知錯了”,而是因為蘇瑾瑜來了,
    因為蘇家的名頭。
    林凡想起去年剛開童裝店的時候時,為了找個合適的鋪麵,他跑了五趟工商局。
    第一次去,負責登記的李科員說 “材料不齊”,可林凡明明按清單帶了所有東西;
    第二次去,李科員說 “蓋章的領導不在”,讓他下周再來;
    第三次去,李科員直接說 “這個地段不讓開玩具店”,可隔壁明明剛開了家五金店。
    直到第五次,林凡帶了笑笑一起去,笑笑拿著個塑料小熊遞給李科員,奶聲奶氣地說 “叔叔好”,李科員才鬆了口,當天就辦好了手續。
    還有去年冬天,為了進一批進口玩具 ——
    其實就是從廣州那邊進來的塑料變形金剛,當時縣城裏還很少見 ——
    他跟供貨商磨了半個月。供貨商一開始說 “量少不送貨”,林凡說自己去拉;
    供貨商又說 “價格不能少”,林凡算了算,要是按那個價格賣,
    幾乎沒利潤,可他還是咬著牙訂了貨,因為笑笑說 “爸爸,別的小朋友都沒有這個”。
    那段時間,他每天關店後都去市場裏的小吃攤買個饅頭,
    就著開水當晚飯,就為了能多攢點錢進新貨。
    那些靠自己一點點打拚的日子,像老照片一樣在腦子裏過。
    現在,一場無妄之災,卻要靠蘇家的力量解決,這種落差,像根細刺紮在心裏,不疼,但硌得慌。
    “張局長,”
    林凡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認真勁兒,
    “我受傷的事,就算了。
    我隻希望以後縣城的商戶,不用再怕黑皮這樣的混混,也不用怕不辦事的民警。
    大家開店,是想好好過日子,不是來受氣的。”
    張局長趕緊點頭,頭點得像小雞啄米,手裏的水果籃都跟著晃:
    “一定一定!林先生您放心,我們已經在全縣開展掃黑行動了,
    黑皮和他的同夥,昨天晚上就全部抓了!
    一共抓了八個,都是經常在縣城裏鬧事的,現在都關在看守所裏,等著審呢!”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
    “我們還打算在各個市場設舉報箱,
    要是有民警刁難商戶,商戶們可以匿名舉報,我們一定嚴查!”
    林凡沒再多說,隻是點了點頭。
    張局長又說了幾句客氣話,才小心翼翼地退出去,
    走的時候還特意輕輕帶上門,生怕弄出一點聲響。
    張局長走後沒十分鍾,病房門就被推開了。
    蘇瑾瑜提著個保溫桶走進來,身上穿了件深灰色的羊絨大衣,領口別著枚銀色的鋼筆 ——
    那是蘇家集團的標誌,隻有高層管理人員才會戴。他把保溫桶放在床頭櫃上,動作很輕,然後打開桶蓋,一股小米粥的香味飄了出來。
    “剛讓你家隔壁的阿姨熬的小米粥,加了點紅棗,你傷還沒好,吃點軟的。”
    蘇瑾瑜說著,把粥倒在一個白瓷碗裏,又從袋子裏拿出一碟醬菜,是林凡之前在蘇家吃過的那種,用玻璃瓶醃的,脆生生的。
    他還帶了個煮雞蛋,剝了殼,放在小碟子裏。
    “剛接到律師的電話,黑皮他們被抓後,招了不少事。”
    蘇瑾瑜一邊擺碗筷,一邊說,語氣很平靜,像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
    “1992 年他就因為敲詐勒索被判過刑,判了兩年,去年剛出來。
    這次出來後,一直跟著一個叫‘錢老西’的人混。
    錢老西在縣城開了家古籍店,叫‘翰墨齋’,其實主要是倒騰舊書、連環畫,有時候也弄點文物。
    他這次找你麻煩,是想搶你手裏的連環畫渠道。”
    林凡握著瓷碗的手頓了一下。
    小米粥溫溫的,順著喉嚨滑下去,可他心裏卻突然一涼。
    他想起上個月,
    確實那個穿長袍的老男人來店裏,自稱 “錢老西”,說想以低價收他手裏的民國連環畫。
    當時林凡手裏有一套 1938 年版的《三毛流浪記》,
    是他去年從燕京的舊書市場淘來的,一共四本,
    品相很好,當時花了兩百塊 —— 相當於他當時半個月的營收。
    錢老西說 “給你三百塊,把這四本讓給我”,還說
    “你一個下崗職工,在縣城不好混,跟我合作,以後沒人敢找你麻煩”。
    林凡當時覺得不對勁,就沒答應,說 “這是我給笑笑留的,不賣”。
    現在想來,黑皮找他麻煩,根本就是錢老西指使的。
    “錢老西為什麽要搶我的連環畫渠道?”
    林凡問。
    他開玩具店的同時,也順帶賣些舊連環畫,因為縣城裏喜歡連環畫的孩子多,而且舊連環畫成本低,利潤還不錯。
    他的渠道主要是讓人從申城、天津的舊書市場淘的,
    有時候也會從私人手裏收,量不算大,
    但很穩定,每個月能賺個兩百多塊,相當於多了一筆零花錢。
    “因為你斷了他的財路。”
    蘇瑾瑜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給自己倒了杯溫水 ——
    他不喜歡喝飲料,總是帶個保溫杯裝溫水,
    “錢老西之前壟斷了縣城周邊三個鎮的連環畫渠道,他收來的舊書,能賣到原價的三倍。
    比如一本 1950 年的《西遊記》,他收的時候十塊,賣給孩子家長能賣到三十塊。
    你來了之後,賣的連環畫價格公道,
    而且品相好,很多家長都來你這兒買,他的生意少了一半。”
    蘇瑾瑜頓了頓,又說:
    “我的人昨天去找過他,就在他的‘翰墨齋’裏。
    錢老西一開始還嘴硬,說‘我沒找過林凡的麻煩’,
    直到我的人說‘我是蘇家集團的,蘇瑾瑜讓我來的’,他當場就慌了,手裏的茶杯都摔了。
    他說願意把手裏所有的古籍渠道和客戶資源都轉給你,還願意賠你玩具店的損失 ——
    他算了算,你店裏被砸的貨架、被踩壞的玩具,一共賠你兩千塊。”
    林凡看著碗裏的小米粥,突然沒了胃口。他想起自己開 “笑笑寶貝屋” 的初衷。
    1993 年,笑笑三歲,正是喜歡玩玩具的年紀。
    當時縣城裏隻有兩家賣玩具的,一家在百貨大樓裏,
    賣的都是塑料小汽車、布娃娃,樣式很舊;另一家是地攤,賣的玩具質量差,沒幾天就壞了。
    這家店,就像他的另一個孩子。
    現在,一場無妄之災,卻要靠蘇家的力量才能解決。
    他心裏感激蘇瑾瑜,感激蘇家,可也憋屈 ——
    他想靠自己的本事站穩腳跟,而不是靠 “蘇家女婿” 這個身份。
    “瑾瑜,” 林凡放下碗,瓷碗和床頭櫃碰撞,發出一聲輕響,“我不想以後都靠蘇家。”
    蘇瑾瑜愣了一下,手裏的水杯停在半空。
    他看著林凡,眼底的冷意慢慢散去 ——
    之前提到錢老西、黑皮的時候,他眼裏帶著點商人的銳利和上位者的冷硬 ——
    現在,多了幾分欣賞。
    他放下水杯,身體微微前傾,看著林凡的眼睛:
    “我懂你的意思。
    靠山山會倒,靠人不如靠自己,你想靠自己的本事在縣城立足,不想活在蘇家的陰影裏,
    對嗎?”
    林凡點了點頭,心裏像放下了一塊石頭。
    他以為蘇瑾瑜會不理解,甚至會覺得他 “不知好歹”——
    畢竟蘇家有能力幫他解決所有麻煩。
    可蘇瑾瑜的反應,卻出乎他的意料。
    “其實,我剛接手蘇家集團的時候,也跟你想的一樣。”
    蘇瑾瑜突然說起了自己的事,語氣很平和,像在說別人的故事,“那是 1988 年,我剛從大學畢業,爺爺讓我進集團工作。
    當時蘇家集團主要做建材生意,年營收大概 4800 萬,在華北也算有點名氣。
    爺爺沒讓我直接當管理層,而是讓我從底層的業務員做起,跑建材市場。”
    林凡沒說話,靜靜聽著。
    他之前隻知道蘇瑾瑜是蘇家集團的董事長,
    很年輕,卻把集團做得很大,沒想到蘇瑾瑜也從底層做過。
    “那時候,我每天早上六點就起床,坐公交車去各個建材市場,跟經銷商談合作。
    有一次,為了跟一個建築公司的采購經理談合作,我連續跑了十趟。
    第一次去,他說‘沒空’;第二次去,他說‘你們的價格太高’;
    第三次去,他直接說‘我不跟年輕人合作’。
    直到第十次,我帶著我們公司的建材樣品,
    還有一份詳細的報價單,在他辦公室門口等了三個小時,他才願意跟我聊。
    最後,我們談成了合作,那個項目,讓集團多賺了兩百萬。”
    蘇瑾瑜笑了笑,繼續說:
    “爺爺當時跟我說,‘蘇家的孩子,不能隻靠祖輩的榮光,要自己闖出來。
    蘇家的招牌,是用來保護家人的,不是用來讓家人炫耀的’。
    1990 年,我開始負責集團的家電零售業務,當時華北的家電市場競爭很激烈,我們沒有優勢。
    我帶著團隊跑了二十多個城市,調研市場,最後決定做‘農村包圍城市’的策略,先從縣城、鄉鎮做起,把家電賣到農村去。
    兩年時間,
    我們在華北開了五十多家家電門店,集團的年營收從 4800 萬漲到了 1.5 億,翻了三倍還多。”
    林凡聽得很認真。
    他沒想到,蘇瑾瑜這樣的 “富二代”,也經曆過這麽多打拚。
    他突然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不是 “不知好歹”,而是跟蘇瑾瑜有一樣的追求。
    “所以,我懂你的想法。”
    蘇瑾瑜的語氣鄭重起來,他看著林凡,眼神很真誠,
    “蘇家是你的後盾,不是你的拐杖。
    這次的事,是特殊情況 ——
    黑皮不僅找你麻煩,還威脅笑笑,甚至動用關係構陷你,這已經觸碰了蘇家的底線。
    笑笑是蘇家的重孫,你是蘇家的女婿,我不可能坐視不管。
    但以後,你的戰場在商場,在服裝店的生意上,隻要是在規則之內,我不會插手。”
    他頓了頓,伸手拍了拍林凡的肩膀,力度很適中,帶著點鼓勵:
    “我希望你能靠自己的本事,把‘笑笑寶貝屋’開遍華北,讓更多孩子能買到喜歡的玩具。
    到時候,別人提起你,會說‘這是林凡,是開玩具店的老板,做得很成功’,而不是‘這是蘇家的女婿’。
    至於蘇家,是在你被人用‘規則之外的手段’欺負時,能給你撐腰的力量。
    你明白嗎?”
    林凡的眼眶突然一熱。
    他之前一直以為,蘇家的幫助是 “施舍”,是因為他娶了蘇晚晴,所以蘇家才幫他。
    可現在他才明白,
    蘇瑾瑜早就想讓他自己闖,早就把他當成了 “自己人”,而不是需要依附蘇家的 “外人”。
    半年前蘇瑾瑜來縣城找到林凡和笑笑的時候,蘇瑾瑜給了他一個傳呼機 ——
    當時傳呼機還是稀罕物,一部要兩千多塊 ——
    說 “有困難就給我打電話”,可他從來沒打過。
    蘇瑾瑜也沒主動問過他生意怎麽樣,
    沒給過他一分錢,現在想來,那不是 “不管”,而是在給他機會,讓他自己成長。
    “我明白。”
    林凡的聲音有點啞,卻很堅定。
    他看著蘇瑾瑜,心裏的感激和憋屈都慢慢散去,隻剩下一股勁 ——
    他要把服裝店做好,靠自己的本事,讓笑笑驕傲,也讓蘇家放心。
    蘇瑾瑜笑了,拿起保溫桶:
    “明白就好。粥快涼了,趕緊喝了。
    下午我讓律師過來,跟你說一下錢老西賠償的事,還有渠道轉讓的事,你看看怎麽處理合適。”
    林凡點了點頭,拿起碗,重新喝起小米粥。
    這次,小米粥的香味好像更濃了,暖乎乎的,從喉嚨一直暖到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