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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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沉重地籠罩著綿陽電子九廠略顯破敗的家屬區。
筒子樓二層那間狹小的房間裏,陳建軍躺在咯吱作響的床上,雙眼圓睜,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上。
他一晚上都沒睡著。
身體因為極度的疲憊而渴望休息,但大腦卻像一台過載的發動機,轟鳴著,反複播放著白天同學王斌帶來的那個消息。
“北方…寧北…效益好…招攬人才…項目資金充足…家屬解決工作…”
這些詞語如同帶著魔力的音符,在他腦海中盤旋。
如果去了,自己可以心無旁騖地調試電路,驗證算法,再也不用為一張示波器的采購單跑斷腿。
孩子能喝上足量的奶粉,小臉變得紅撲撲的,妻子也不用再為幾毛錢的菜錢斤斤計較,每個月都能按時拿到足額的工資,甚至還有結餘給家裏添置點東西……
這畫麵太具有誘惑力了,光是想想都覺得太美好,幾乎瞬間就能將他從眼前這泥潭般的困境中打撈出去。
然而,另一個不同的想法也響了起來:
“跳槽?去了新的地方,人生地不熟,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辛辛苦苦搞了快三年的‘小型化戰術跳頻電台’項目怎麽辦?那些熬了無數個夜晚畫出的電路圖、推導的算法、寫的技術報告……難道就這麽放棄了?”
“QPSK調製器的載波同步,已經有眉目了,隻差最後臨門一腳的實驗驗證!”
“相位模糊消除電路的雛形也在你腦子裏成型了!”
“還有那個利用DDFS直接數字頻率合成來替代傳統模擬VCO(壓控振蕩器)的大膽想法,一旦成功,性能將提升一個檔次!”
“到了新單位,誰會相信你一個外來戶?”
“誰會支持你繼續這個‘半吊子’項目?大概率是被安排到一個不相幹的崗位上,從頭學起,或者去打雜!”
理想與現實,讓陳建軍內心異常煎熬。
一邊是看得見的貧困和家庭的責任,一邊是看不見卻沉甸甸的技術理想和項目情懷。
他舍不得這個項目,眼看就要破土而出,卻可能因為缺乏最後的養分而夭折。
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妻子的呼吸聲在身旁均勻地響起,帶著濃濃的疲憊。
時間一點點過去,窗外的天色漸漸透出些微的灰白。
陳建軍依然毫無睡意,眼睛裏布滿了血絲,太陽穴突突的跳。
早上,陳建軍頂著一對濃重的黑眼圈,腳步虛浮地走進了電子九廠那棟外牆斑駁的研究所小樓。
臉色蠟黃,眼神渙散,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魂兒。
“喲,建軍,咋回事?昨晚偷牛去啦?”
同一個項目組的同事老張看到他這副模樣,習慣性地開了句玩笑。
要在平時,陳建軍或許還會回懟兩句,但今天,他隻是牽了牽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便徑直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
那張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舊木桌上,堆滿了各種技術手冊,手繪的電路圖,寫滿演算過程的草稿紙。
他拿起一份關於QPSK相位檢測電路的資料,試圖集中精神,但那些熟悉的公式和波形圖此刻卻像天書一樣,一個字也看不進去。
整個上午,他都處於一種魂不守舍的狀態。
他幾次拿起烙鐵想焊接電路,都因為精神不集中而差點燙到手。
中午吃飯的鈴聲響起,同事們拿著飯盒往食堂走去,陳建軍卻一點胃口都沒有,依舊呆呆地坐在位置上。
就在這時,
研究所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被推開了。
老廠長端著兩個鋁製飯盒走了進來,他走到陳建軍桌前,將其中一個飯盒放在桌上,裏麵是食堂今天少有的加了點肉片的菜,還冒著熱氣,另一個飯盒裏則是普通的素菜。
“建軍,還沒去吃飯?給,我從食堂打了點,將就吃點。”老廠長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和不易察覺的關切。
陳建軍連忙站起身:“廠長,您……我這……”他有些手足無措。
“坐下,坐下吃。”老廠長自己拉過一張凳子,坐在陳建軍對麵,打開了自己的飯盒,裏麵是和他遞給陳建軍那個飯盒裏一樣的素菜。
他看著陳建軍那憔悴不堪的樣子和濃重的黑眼圈,歎了口氣,從有些磨損的中山裝上衣口袋裏,摸索著掏出一個用手帕仔細包著的小包。
他一層層打開手帕,裏麵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小遝錢,麵額不等,看起來像是攢了很久,老廠長將錢推到陳建軍麵前。
“建軍啊,廠裏的情況……你也知道。我這……這是我個人的一點心意,不多,你先拿著,給孩子買點奶粉,或者應急用。”
老廠長的語氣充滿了無奈和愧疚:
“我知道你難,項目也難……再堅持堅持,總會有辦法的……”
陳建軍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他看著那遝帶著老廠長體溫的,皺巴巴的錢幣,再看看老廠長飯盒裏不見油腥的素菜,喉嚨像是被什麽東西死死堵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了解老廠長,知道他自己的日子也過得緊緊巴巴,這錢,不知道是他從牙縫裏省了多久才攢下來的。
“廠長……這……這我不能要!您自己……”陳建軍的聲音哽咽了,用力地把錢往回推。
“拿著!”老廠長的語氣陡然變得強硬起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硬是把錢塞進了陳建軍工裝的上衣口袋裏:
“我是廠長!聽我的!廠裏現在給不了你支持,我這當廠長的,心裏有愧啊!”
他的手在陳建軍的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一下。
然後,老廠長沒再說什麽,端起自己的飯盒,默默地低頭吃了起來。
陳建軍看著對麵埋頭吃飯、鬢角已經花白的老廠長,鼻子一酸,淚水差點奪眶而出。
他最終沒有再推辭,隻是低著頭,機械地扒拉著飯盒裏的飯菜,那點難得的肉片吃在嘴裏,卻感覺不到任何滋味。
下午,研究所裏的氣氛依舊沉悶,陳建軍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試圖繼續上午未完成的電路調試,但收效甚微。
就在下午三點多的時候,一個家屬區的鄰居氣喘籲籲地跑進了研究所,臉上帶著焦急的神色,徑直找到陳建軍:
“陳工!不好了!你快去廠醫院看看!你家娃兒突然發高燒,抽筋了!你愛人抱著孩子去的,急得直哭,聽說……聽說醫藥費都不夠!”
這個消息,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瞬間擊穿了陳建軍苦苦支撐的心理防線!
孩子!發燒抽筋!
他腦子裏“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所有的糾結,所有對項目的留戀,在這一刻,被徹底碾碎!
他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臉色煞白,也顧不上和同事解釋,像瘋了一樣衝出研究所。
他先是跑到相鄰的辦公室,語無倫次地向幾個關係稍近的同事借錢,大家看他急成那樣,也紛紛湊了一小筆錢塞給他。
陳建軍攥著那疊包括老廠長給的和同事們湊來的零票,一路狂奔到廠區內部那家條件簡陋的職工醫院。
在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病房裏,他看到了讓他心碎的一幕:
妻子正抱著臉色潮紅、閉著眼睛微微抽搐的孩子,無助地坐在病床邊的凳子上,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肩膀因為壓抑的哭泣而不住地抖動。
看到陳建軍進來,她抬起淚眼,那眼神裏充滿了疲憊。
“建軍……怎麽辦啊……醫生說要住院觀察,還要用些好點的藥……咱家……咱家哪還有錢啊……”妻子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絕望。
陳建軍走過去,一把將妻子和孩子緊緊摟在懷裏。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沒用……”他反複說著,聲音沙啞。他看著妻子憔悴的麵容和孩子痛苦的小臉。
之前所有的“不好意思”,“舍不得”,“再堅持一下”的念頭,在這一刻顯得那麽蒼白,那麽可笑!
連最基本的讓家人安康、讓孩子有病能醫都做不到,還談什麽理想?談什麽科研?
安頓好孩子,辦理了簡單的住院手續,將借來的錢幾乎全部墊付了醫藥費後,陳建軍站在醫院走廊昏暗的燈光下,看著窗外沉沉的暮色,終於下定了決心。
他不能再讓妻子和孩子跟著自己過這種提心吊膽、朝不保夕的日子了!
什麽麵子,什麽項目情懷,在生存和家庭責任麵前,都不值一提!
他深吸一口氣,然後大步走向廠裏唯一有外線電話的傳達室,他撥通了省城同學王斌單位的電話。
“王斌,是我,建軍。”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你昨天說的那個事……我考慮好了。我……我願意去。麻煩你,幫我聯係一下那邊。越快越好!”
電話那頭的王斌似乎有些意外他這麽快就做出了決定,但也沒多問,立刻答應下來。
沒過多久,在王斌的牽線下,一個電話直接轉接到了省國防工辦副主任趙建國的辦公室。
趙建國正為林默交代的“挖人”任務物色人選,聽到秘書說有一個綿陽電子九廠的工程師主動聯係,還是搞數字跳頻通信的,立刻重視起來,親自拿起了電話。
“喂?是陳建軍同誌嗎?我是北河省國防工辦趙建國。”趙建國洪亮的聲音透過電話線傳來。
陳建軍穩住心神,盡量清晰地介紹了自己的情況,重點說明了自己正在研究的“小型化戰術跳頻電台”項目,以及所涉及的關鍵技術,如QPSK調製解調、DDFS頻率合成、抗幹擾編碼等。
趙建國雖然對具體技術細節不是完全精通,但“跳頻”,“數字通信”,“抗幹擾”這些關鍵詞,正好與林默之前提到的無人機實時傳輸和未來軍用通信係統的需求高度吻合!
他越聽眼睛越亮,這可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的人才啊!
“好!好!陳建軍同誌,你的情況我了解了!你放心,你和你家人遇到的困難,組織上一定會想辦法幫助解決!”
趙建國語氣熱切而肯定,“你這樣的專業人才,正是我們急需的!你等著,我立刻向相關單位推薦你!保持通訊暢通!”
掛斷陳建軍的電話,趙建國難掩興奮,立刻又搖通了林默的紅星廠。
“林默!好消息!剛接到一個主動投靠的!綿陽電子九廠的工程師,叫陳建軍,正在搞數字跳頻電台!”
“聽起來技術很對口,就是你們需要的通信方麵的人才!家裏好像遇到點困難,正是需要幫助的時候!你看……”
電話那頭的林默,聽到“數字跳頻”這四個字,眼中瞬間閃過一道精光。
這簡直是瞌睡遇到了枕頭!他立刻回複:
“趙主任,這個人我們必須爭取到!麻煩您立刻協調,盡快安排他和他家人過來!”
“所有的安家,工作安排,我們紅星廠全權負責!要快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