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十六章

字數:6327   加入書籤

A+A-


    ……
    麵對站在自己眼前的雲芹,劉嬸嬸沉壓幾年的慚愧,終於被這最後一根稻草壓垮。
    她顫抖著道:“對不住、對不住,我沒能為你說點什麽,還迎合了她們。”
    “對不住。”
    愧疚是一條棉線,剛開始它不起眼,橫亙在心髒下方,硌到心肉,有些難受。
    然而時間越久,隻要心髒一直壓著它,有的線就斷了,有的線則會嵌入柔軟的心室。
    那是比鈍刀割肉還要痛苦的滋味。
    劉嬸嬸開始徹夜難眠,尤其聽說秦聰一家對謠言的不滿,她越來越無法麵對雲家。
    那是一個秋風颯颯的早晨,她收拾家當,與女兒搬離陽溪村。
    這一走,就再沒有勇氣回陽溪村。
    可是,當從女兒口中聽到雲芹來縣城,劉嬸嬸追上來了。
    她握著雲芹的手,不敢看雲芹的眼睛,任由眼淚嘀嗒落在胸口。
    聽著她說著那日洗衣時的場景,雲芹微微一怔,欲言又止。
    劉嬸嬸:“芹丫頭,求求你罵我,就當是讓我解脫……”
    雲芹肩頭微鬆,搖搖頭,說:“我不記得了。”
    劉嬸嬸:“啊?”
    雲芹:“嬸嬸剛剛說的洗衣那事,我不記得了。”
    說全然不記得也不是。
    兩年前,或許有那麽一天,她砍了柴禾,走在尋常的山路上,有一群人在說著什麽,又和她打招呼。
    過於尋常,泯滅在記憶裏。
    劉嬸嬸突的茫然:“那,當時我那樣,你不生氣嗎?”
    雲芹這回倒是沒忘:“生氣的。”
    幫了二丫,劉嬸嬸求她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但管不住那無賴的嘴。
    無賴口中他十分冤枉,隻是路過雲家,就被狂揍了一頓。
    文木花不信,問雲芹為什麽要這麽做,她支支吾吾,因為告訴文木花真相,文木花必定宣揚得村裏皆知。
    這也就害得文木花狂戳雲芹小腦瓜。
    現下回想,雲芹腦門還有點疼。
    所以,便是能理解劉嬸嬸的苦衷,她也確實生氣,無可厚非。
    這一句,更令劉嬸嬸羞愧難當,有一刹都想跪下來:“都是我們娘倆的錯……”
    雲芹扶住她:“可是都兩年了,我已經不氣了。”
    劉嬸嬸:“誒?”
    為了嚴謹點,雲芹又問:“這兩年,你們沒再說過我什麽壞話吧?”
    劉嬸嬸趕緊說:“那自然沒有!”
    雲芹:“那我更沒必要生氣了。”
    劉嬸嬸呆呆地看著她,她無數次想象中,她懺悔後,雲芹或許會責怪她、厭惡她,亦或者,會豁免她、安慰她。
    然而對雲芹來說,那是往事。
    有些細節記得,有些細節不記得了。
    生過氣,但不生氣就是不生氣了。
    她們隻是故交,分享了一段回憶,沒有誰高高在上。
    劉嬸嬸抹了下眼淚,卻不由傻笑,語氣不是罪人自述,找回從前幾分熟稔:“我差點忘了,你以前心就很大……”
    雲芹跟著笑了起來。
    她覺著陸摯早該出來了,翻看劉嬸嬸送的東西,隻拿了一條臘肉、兩個烤餅,把其它的遞回去:“嬸嬸帶回去。”
    劉嬸嬸:“可是這……”
    雲芹:“下次,我還要來你們攤子買烤餅。”
    這明顯不是要兩清,劉嬸嬸驀地又落下淚來。
    二丫也說:“雲芹姐買烤餅,不要錢!穀子弟弟知知妹妹買,不要錢!”
    方才,娘和雲芹說的那些,二丫聽得很懵懂,她隻記得當日,有個男的要抓她,打她,好痛。
    是雲芹姐把壞蛋打跑了。
    可是,娘不讓她說,娘說,她要是把這件事告訴別人,她就會死。
    但是娘也說,要記得雲芹姐的救命之恩。
    她會一直記得的。
    劉嬸嬸情緒經過大起大落,才留意雲芹梳了婦人頭,她心口一揪,小心地問:“你出嫁了。還是……秦聰嗎?”
    當年秦聰一家鬧退親,劉嬸嬸實在折磨,沒來得及探聽,就搬走了。
    乍然聽到這名字,雲芹還有點陌生,搖頭:“不是,是個秀才。”
    才說到陸摯,就看陸摯提起衣擺,跨過驛站門檻,迤迤然行來。
    雲芹指給劉嬸嬸:“就是他,陸摯。”
    劉嬸嬸但見此人俊目清逸,鼻梁高挺,身材挺括,她在縣城賣烤餅這麽久,沒見過比他長得俊的兒郎了,且又是個秀才。
    至此,劉嬸嬸心中,放下最後一塊巨石。
    幾人淺淺見過一麵,雲芹和陸摯領了驢,要回去了,劉嬸嬸和二丫一路送他們到城門口。
    她們在城門口揮手:“芹丫頭,我們就住在這。”
    “日後要通往來啊!”
    雲芹戴著笠帽,揮揮手:“好!”
    陸摯牽著驢,望她眉眼輕揚,帶著柔和輕盈的笑意。
    仿佛對她而言,再沉重的事,都會化成一片白色的羽毛,微風一吹,晃悠悠飛到天上去。
    就算是遇到那種事……陸摯不是故意偷聽的,實在是他剛到門口,劉嬸嬸正哭得情真意切。
    他不好攪了她們訴情,就躲在門口,不得已聽了一耳朵。
    所謂“悍婦”的真實情況,昭然若揭。
    陸摯陷入自己思緒,忽聽雲芹語調柔和:“陸摯。”
    陸摯抬眸。
    雲芹:“以後來買烤餅,不要錢,”又指著掛在驢身旁的臘肉:“今晚還能加菜。”
    她笑著對陸摯說:“縣城真好。”
    陸摯:“……”
    雲芹的快樂,感染了他些許,然而這種輕盈,很快又掉落了,他腦中不自覺地將方才場景,又過了一遍。
    秦聰是誰?
    這個名字從第一遍出現,他就記在了腦海裏,隻是方才刻意不去想,現在一旦放鬆,它就冒了出來。
    陸摯呼吸一窒。
    既恥於自己非禮竊聽,又不解自己緣何在意一個從未見過的人。
    忽而,一陣涼風從耳側吹來,陸摯回過神,就看雲芹摘下笠帽,給他一下一下扇風。
    她微微彎腰:“天氣熱。”
    陸摯:“我還好。”
    雲芹瞧秀才還是逞強了,明明就熱得皺起眉頭,還不承認。
    她還是不拆穿好了。
    …
    他們一路滿載,走得比來時要慢,漸漸的,路上的草木繁茂,蟬鳴又長又懶,傍晚的暖風拂麵,熏得人昏昏欲睡。
    雲芹雖然有些怕從驢背上摔了,也忍不住偷偷眯了會兒。
    忽的,遠處一群小孩,追著一個風箏,又跑又叫。
    他們中有男孩女孩,陡然看到雲芹高高坐在驢背上,又起哄:“悍婦,悍婦!”
    陸摯攥住驢繩。
    雲芹也來了精神,翻身下驢,朝他們比了比拳頭。
    小孩們跑了,其中有個小女孩,卻還跳來跳去。
    陸摯認出,她就是早上那個膽大的小女孩。
    女孩挺起胸膛,拿著個小樹枝,朝雲芹打過來,眼神興奮:“我要打敗悍婦,我要做悍婦!”
    不等陸摯出手,雲芹毫不費勁抓住樹枝,拍了下小女孩屁股,小女孩嗷嗷跑了。
    其餘小孩躲在遠處笑她:“就你也想做悍婦!你根本不行嘛!”
    “……”
    孩童簡單純粹的笑聲,充盈著整條寂靜的小路。
    陸摯驀地明白了,小孩們喊的“悍婦”,和他以為的,不一樣。
    …
    雲芹坐在驢上,低頭看著陸摯的手。
    陸摯不止臉和身形好看,手指也好看,又白又修長,雲芹看久了,就想起初春的新筍尖,脆脆的。
    打從小孩喊她後,他就緊緊握著驢繩,手背鼓起青筋,山巒似的起伏。
    她確實是和他們玩耍。
    對二丫下手前,那個無賴沒少欺負周邊村落的小孩,她打跑他,小孩們都很開心。
    他們喊她悍婦,是因為連無賴都怕悍婦。
    隻是,雲芹也知道,很多人對這個詞,嗤之以鼻。
    她背地裏和小孩玩玩沒什麽,如今卻被陸摯聽到了,早上那次就算了,還能裝不知混過去,這次太明顯了。
    她麵頰微紅,小聲哼哼:“他們亂叫的。”
    前麵有一段小上坡,陸摯擎著驢繩,專注看路,悶悶應了聲:“我知道。”
    須臾,雲芹又問:“你不喜歡這個詞嗎?”
    過了坡,陸摯抬眼看著雲芹,他眼裏含笑:“從前是不喜。”
    “從此不會了。”
    雲芹不由垂眸,彎起唇角。
    她笑得清澈,黑長的睫毛輕顫,麵頰泛粉,仿若四月桃花花瓣層層漸染,靦腆靈秀。
    陸摯手上攢著的勁,突然鬆了,指尖繃緊許久的血液,衝回心口。
    心突的亂了一下。
    那個念頭,又莫名闖入他腦海——
    他向來自持穩重,這次,他都來不及阻攔自己,就聽自己問出來了:
    “對了,秦聰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