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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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幾日後的黃昏,陽河縣縣衙大街對麵,掛著“秦府”牌匾,在光下略顯黯淡。
何大舅每回出縣衙,都會看到秦府。
汪縣令的宅邸也在附近,秦家能與官老爺住一條大街,可是排麵,全因秦家祖上,是太.祖任命駐紮在陽河營的五品副將。
後來,陽河營將領去盛京受賞封爵,秦家祖父留在陽河縣,攢下了基業。
如今秦家主事的,是年過知天命之年的秦老爺,花錢掛了刑部清吏司下的員外郎閑職,平日也是快活。
何大舅歆羨,若何家也有祖蔭,就不必把兒子送去縣學,死磕功名。
他知那些世家大族,孩子科考天賦不足,就早早讓孩子入世,攢點經驗,以疏通各層關係。
他由此又想到外甥陸摯。
他隱約記得二十多年前,何玉娘出嫁前,好像說了他妹夫陸泛是什麽陸氏旁支。
當時以為妹夫能給家裏帶來造化,結果這妹夫是個體弱的,起先還和何玉娘過著隱居般的日子,一年年拖下去,他早就沒祈盼了。
如今陸摯少年有才,偏偏又如此背運。
何大舅大歎,收起筆墨,今日他手上的活計,磨磨蹭蹭做完,天也黑了。
他日日做著重複的文書工作,此時口幹舌燥,發現廨宇內茶壺空的,小吏也不添水,不由微惱。
待他提著茶壺離開廨宇,不遠處大門,幾個小吏湊在一塊,一人一包切片的牛肉,津津有味地吃著。
瞧見何大舅,幾人笑道:“老何,也就你還躲在屋裏了,來看秦少爺給我們什麽好的了。”
“可惜沒有酒。”
“當差呢,大人管得嚴苛,你不怕死就喝。”
小吏口中的秦聰,正與他們站在一處,他束玉冠,穿一身寶藍袍子,身姿還算風雅,朝何大舅作揖:“何典吏。”
何大舅喜歡旁人叫他典吏,而非老何,因而十分受用,也拱手:“浩然這個時候來,可有何事?”
秦府和縣衙近,往來繁多,今日是秦聰問衙裏借十來人,過兩日要抬佛像塑金身,給秦老爺祈福。
大家吃秦家的東西,拿秦家的錢,無有不應,十分熱絡。
待秦聰走後,小吏們卻換了副嘴臉:“塑金身都要弄出這麽大動靜,生怕人不知他孝順。”
下值的何大舅加入這場八卦:“我瞧這小秦,倒像是秦家的真兒子。”
“別了吧,義子就是義子,哪裏比得上親生。”
“村裏來的,真以為自己很風光。”
“要不是我不姓秦,這種好事能落到他頭上?”
“……”
何大舅弄了點水喝,倚在門框,一邊聽大家說,對秦家的羨慕,也黯淡下去。
原因無它,秦家和陸摯一樣背運。
秦員外就兩個兒子,還先後出了意外。
二十年前,秦家大兒子去跑運河被浪打死,五年前,二兒子隻是在家吃香瓜噎住,一口氣喘不過來,活生生憋死了。
這才又了找了秦聰這個義子。
何大舅搖搖頭,這麽看來,秦家還不如何家。
突的不遠處,有個人慌裏慌張跑來,小吏們喊何大舅:“那是不是你家的鄧大?”
何大舅一驚,怕又是二房做傻事,叫同僚聽了嚼舌根。
他忙主動朝鄧大走去:“二房那邊又鬧什麽了?”
鄧大“哎喲”兩聲:“快回去吧,你孫女出事了!”
……
——秦聰是誰?
當下落日熔金,樹林婆娑,遠處村落幾縷炊煙,溝通了天際,飯菜香融進光澤裏。
雲芹滿腦子都是吃的,驟然聽陸摯問一句,輕輕“啊”了一下:“芹蔥?”
但她很快反應過來,說:“哦,秦聰和二丫一樣,和我以前是鄰居。我和他定過親,後麵他家退親了。”
從雲芹開始說,陸摯便屏氣,結果一口氣沒消耗完,她就說完了,就這樣的坦蕩,畢竟都是過去的事。
愈發襯得他怪怪的。
他抿抿唇,壓下心裏的感覺,容色淡淡道:“原來是這樣。”
忽的雲芹笑了下,陸摯心內一跳,想說自己沒有旁的意思,她卻指著遠處的雲,笑眼盈盈:
“陸摯你看,那雲像不像大舅和二舅?”
天際兩朵雲貼在一起,一朵又高又瘦,一朵又矮又肥,凹凸有致。
雲芹一說,這雲還真像描著兩個舅舅的人影生的。
陸摯緩過來,有些想笑,隻是他從未編排過長輩,覺得不妥,隻說:“是有點像。”
一陣風過,雲朵眼看著要化了。
雲芹:“啊,哥倆走散了。”
陸摯:“……”他終究還是低聲笑了笑。
天要黑了,他們沒再耽誤,回了何家。
因為燒餅、茶果子很多,現在也不是冬日,恐怕放壞了,雲芹根據何家各人口味,給他們都分了一點。
加之前麵的兔皮,眾人也不好再白收,便也回送了些東西。
大嫂子韓銀珠回送一袋子紅豆,二嫂子李茹惠回送一件新上衫,照著雲芹身段改的,她雖沒替雲芹量過,竟十分合適。
雲芹最喜歡這衣裳。
三嫂子鄧巧君才剛從娘家那取了不少錢,但建房子花得差不多了,就回了一個廟裏求的多子多福石榴花紋陶枕。
還是沒用過的,鄧巧君覺得便宜雲芹了。
不過,這陶枕太高,雲芹和何玉娘誰枕,都像頭被頂上天,幹脆拿來當小杌子用,倒也適合,隻留意走路別踢到,不然腳趾疼。
這日上午,她就是坐在陶枕上編笠帽,何玉娘在玩彩線鞠球。
這幾天就到收麥子的季節,何家在村東有大片良田,雖雇傭了人力,奈何地方大,在家的兩個表兄不閑著,連鄧大都沒空吃酒,成日去督工收麥子。
家裏很安靜,所以當一陣微弱、壓抑的哭聲,由遠及近,就有些明顯。
何玉娘也聽到了。
她有些害怕,抱著彩線鞠球,跑到雲芹跟前,張張口:“哭了!”
雲芹牽著她的手進房中,說:“我去看看。”
說著,她輕移腳步,到了門口,未料到是一團瘦瘦的人影,她捂著嘴,哭得幾乎斷氣。
雲芹微訝:“桂娥?”
何桂娥抬起頭,露出一雙腫得和核桃一樣的眼睛。
她臉上還有幾個巴掌印,從袖子找出兩個半銅板給雲芹:“嬸娘,這是我攢的錢,給你。”
銅板還有溫度,雲芹問:“這是怎麽了?”
何桂娥:“我想走了。”
雲芹:“你要去哪?”
……
前幾日,雲芹從縣城酒樓帶回的糕點,分了些給各人,縣城的東西自是稀奇,大房那,韓銀珠把兒子何佩贇叫來,糕點都給了何佩贇。
何桂娥就在旁邊繡東西,何佩贇吃得吧唧響,聽得她愈發饞嘴。
和以前光眼饞不同,她手裏還有雲芹給她的糖糕。
韓銀珠沒留意她,何桂娥裝作要去茅廁,跑去房中,她枕頭底下有個一個紙包。
翻開紙包,那塊糖糕還有大半。
她舍不得吃,每天就吃一點點,要麽就舔幾口。
今天她把糖糕送到嘴裏,驟地發現,糖糕不甜了,酸酸臭臭的。
餿掉了。
何桂娥難過,糖糕還有一半沒吃,早知道就全吃了。
在她默默掉淚時,何佩贇在窗外看到了,興奮地叫起來:“我就說你這幾天怎麽老偷偷去房間!娘!大姐偷糖糕!”
何桂娥大驚,韓銀珠已經過來,果見她手裏一塊糖糕,揚手就是一巴掌:“小小年紀學不好!”
何桂娥趕緊說:“娘,這不是我偷的,是陸表嬸給的!”
韓銀珠:“我怎麽不知道?”
何桂娥解釋一通緣由,韓銀珠擰著她耳朵:“鄧巧君叫你替她做飯,你就替她?你是誰的女兒啊?”
何桂娥疼得簌簌落淚:“我、我……”
實則到這裏,韓銀珠幾分信了,畢竟何桂娥向來膽小,鄧巧君還是那種小姐性子,愛使喚人,糖糕估計就是那時得的。
不過,何佩贇一直在旁邊鬧:“就是偷的,就是偷的,她哪能吃糖糕!”
韓銀珠又將信將疑,拉著何桂娥想去問雲芹,才剛出西院,正好大門口,鄧巧君跟工人結錢。
韓銀珠叫住她:“鄧弟妹,外頭雇人做工都要給錢,你這麽使喚我們桂娥,不好吧?”
鄧巧君平時就不好惹,最近為了建房子,煩得滿嘴燎泡,韓銀珠還撞上來。
她當即也冷笑:“嫂子好誣賴人,你哪隻眼睛看到我使喚她?”
韓銀珠:“你沒使喚她,她哪有機會去廚房得糖糕?”
鄧巧君翻白眼:“我從沒見誰給你女兒糖糕,誰知道她是不是不學好,手腳不幹淨偷的,還賴我?”
韓銀珠被刺得火也上來了,拖走何桂娥,又扇:“你敢騙我!”
何桂娥哭著求韓銀珠:“娘去問嬸娘,真是嬸娘給的!”
韓銀珠:“你還要我到你表嬸那丟臉?”便是不肯問,認定了是何桂娥騙她,又把她結結實實打了一頓。
……
“我要去哪……”聽到雲芹問話,何桂娥哆嗦了一下,眼神卻逐漸堅定:“我要去死。”
雲芹看著她,突兀地問:“你會編笠帽嗎?”
何桂娥有些茫然,下意識答:“會。”
雲芹說:“那你先別去,教教我編笠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