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鞠躬盡瘁死,牛仙客(求追讀,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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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下省。
    晨光從窗欞照入,斑斕新鮮。
    牛仙客走回主榻上坐下,看向韋諒問:“那日在陛下之前,提前招攬奇人異士,你提出的,是希望朝廷能授有功者以武散官,所以,為何不提錢財和土地。”
    “因為錢財易被上官截取,而土地……”韋諒無奈苦笑,拱手道:“而土地,天下哪還有多餘的土地給有功者啊!”
    一句話。
    牛仙客沉默了下來。
    天下哪還有多餘的土地啊!
    天下哪還有多餘的土地給有功者。
    “至於說武散官,隻需李郎中和下官這裏能把持好,其他任何人想要從我們手上奪東西都很難。”韋諒神色冷笑。
    別以為武散官就沒人惦記了。
    武散官惦記的人一樣很多。
    但那就是一份名單。
    從一開始到最後成型,隻要那份名單在李暐和韋諒這裏不出問題,那就不會出任何問題。
    兵部侍郎盧奐向來清正,而牛仙客則是看不上這些東西。
    隻要他們不出問題,其他人任何人想要動手腳,韋諒一旦反噬起來,也是很要命的。
    尤其如今他有了上奏之權。
    另外,李暐也不是好惹的。
    “難得,你能看到天下的問題。”牛仙客點點頭,目光看向韋諒,神色柔和的說道:“相信你也明白,天下土地的問題,也是和糴法的問題。”
    牛仙客為什麽看上韋諒,不是因為李暐和他說韋諒對恢複府兵製感興趣。
    募兵製度的隱患被人看出來不奇怪。
    但,府兵製的根本是均田製。
    那日在興慶殿,韋諒提出不授金銀和土地,牛仙客當時便品出了一些味道。
    今日,韋諒一眼就看出沙盤上是和糴法的核心。
    糧價,還有土地。
    “百姓手中的田地越來越少,和糴法便是能執行下去,原本是利國利民的善法,最後也會成為世家大族手中掠奪朝廷財富的工具。”韋諒沉沉拱手。
    和糴法是他最佩服牛仙客的地方。
    從這一點上,能看出牛仙客這個人心裏很是有百姓的。
    “還不止。”牛仙客搖搖頭,說道:“有的時候,底層的胥吏會在豐年糧價低的時候,攤逼百姓以更低的價錢賣糧,在災年缺糧的時候,將朝廷下發的糧食扣起來,或者用更高的價錢賣糧。”
    韋諒對著牛仙客沉沉拱手,神色沉重。
    牛仙客抬手,說道:“不必多禮,坐吧。”
    “多謝左相。”韋諒躬身,然後走到一旁坐了下來,目光隨意的落在桌幾上,有一隻看起來用了很久的青瓷茶杯。
    裏麵半杯冷水,沒有茶。
    ……
    牛仙客沒有在意韋諒的目光,抬頭道:“大唐的均田製是什麽樣子,也就不用多說了,而均田製是府兵製的基礎,沒有均田製,就難複府兵製,可如何恢複府兵製,從來是朝野難題,韋郎有何好的想法?”
    韋諒輕輕起身拱手,然後才又坐下,認真說道:“下官這裏就兩個字,移邊!”
    “移邊?”牛仙客忍不住的抬頭。
    “是!”韋諒拱手,說道:“末將注意到相公很在意邊郡屯田,兵部在河西,隴右,安西,朔方,範陽,還有平盧,都有大量屯田事,其中產出用以抵消朝中的糧草運輸,減小損耗。”
    牛仙客點點頭,說道:“這是軍中常法了。”
    “是!”韋諒點頭,說道:“末將想的,是先屯田,然後遷移百姓,最後築城成州。”
    牛仙客聽完韋諒所說,輕輕點頭。
    他對韋諒說的並不是很意外。
    這並不稀奇。
    韋諒繼續拱手,認真道:“往日,移邊是最難的,路上消耗足夠拖垮一切,但近些年,租庸調崩潰,大量成丁無田,朝中招募他們入軍戍邊,減緩壓力,所以下官想等他們在邊地穩定下來之後,再將他們家人也遷移過去,畢竟他們故鄉已沒了土地,移邊反而能活下來。”
    “你說的這些,其實朝中也都考量過。”牛仙客輕歎一聲,道:“募兵製其實一開始也不差,士卒精銳,也打了不少勝仗,隻是後來如你所說,租庸調崩潰,大量的良莠不齊的士卒湧入邊地,導致軍中戰力下降,征戰不勝,還有蓋嘉運……”
    其實當年將大量無田的壯丁湧入邊州,朝中開始的時候處理還是妥當的。
    百姓到了邊地,各節度使自己調整調整,精兵組合,庸兵屯田,隻要能在邊州站穩腳跟,然後擴大地界,自然能形成穩定的良性循環。
    韋諒想的這些,不僅前人都想過,而且不少還在實地的去做,但,第一步便不成。
    邊州之所以是邊州,便是因為它地處大唐和他國相鄰之地。
    常年處於戰事。
    大唐軍容鼎盛時倒也罷了,一旦大局傾覆,覆壓之下,不僅邊境難守,便是屯田也會步步艱難。
    如今隴右便是如此。
    本來大量百姓入軍,便是良莠不齊,軍中艱難,更別說還有蓋嘉運這個家夥的懈怠,丟失石堡城。
    如今吐蕃大軍壓境,危及的不僅僅是長安的安危,還有整個隴右的數十萬軍卒的生存。
    “這的確是危機所在,但這同樣也是機遇。”韋諒拱手,對著牛仙客說道:“左相,一旦拿下石堡城,以石堡城為根基,和吐蕃人對峙,同時調兵殺入突厥,滅亡突厥,然後以突厥之地移民。”
    “移民突厥?”牛仙客猛然抬頭,脫口問道:“突厥怎麽能夠移民?”
    韋諒神色平靜的說道:“突厥怎麽就不能移民,突厥人在草原上能夠生存,沒道理大唐百姓到了草原上就不能生存。”
    “你難道想讓他們學習突厥人一樣,去牧羊嗎?”牛仙客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總歸要試一試的。”韋諒輕歎一聲,說道:“左相,租庸調的根基是在大唐天下,但以如今情勢,重塑租庸調很難,所以隻能用心於外。”
    牛仙客的臉色不由得微微一變。
    為什麽說重塑租庸調很難,因為毀掉租庸調,侵占天下田畝的,不僅是世家,還有宗室外戚。
    甚至根本就在皇帝身上。
    皇帝不願意大動天下,誰都沒辦法。
    但為什麽還是有人不肯放棄呢?
    因為還有機會。
    皇權更迭,有人升天,有人墜入無間。
    隻要新皇有能力,那麽就能借著這個機會,清查那些失敗者的田地,查出來,重新授田,重新設計租庸調,讓整個天下就都能緩口氣。
    這才是人們所期望的。
    “三受降城鼎立於長城之外,那麽為什麽不能將三受降城擴張成十受降城?”韋諒抬頭,麵色堅定的說道:“可以改良土地,將草原改為農田,也可以讓百姓放牧牛羊,很多無田的百姓,本身就是這麽做的,最後,還有礦!”
    “礦!”牛仙客眼睛一亮,抬手道:“說!”
    “東西突厥雖然草原居多,但群山也不在少數,銅礦,鐵礦,金礦,銀礦,也是有的,隻是大唐從來沒有草原上仔細勘察過,以礦建城,礦石運送長安,換取金銀鹽茶,甚至糧食牛羊,人便能在草原上生活下去。”
    韋諒抬頭,輕聲道:“所謂救急不救窮,真的有那種活不下去的百姓,隨軍移民邊州便是,至於那些雖然沒有田,但是依舊能夠活下來,而不願意背井離鄉的人,暫時便先不管。”
    牛仙客緩緩點頭。
    韋諒深吸一口氣,說道:“北疆安定之後,以北疆為根基,然後順著石堡城殺入吐穀渾高原,一戰將吐蕃人逐出吐穀渾,占領吐穀渾,然後大麵積的移邊……下官聞吐蕃和吐穀渾也吃糧,所以應該能種糧,那樣以屯田行府兵事,最後築城建州,大量移邊,從而緩解天下壓力。”
    一番話說完,韋諒長鬆了一口氣。
    牛仙客坐在那裏,腦海卻是韋諒所說的整個畫麵。
    以西北為承接天下。
    這樣的形式可以在西北進行,同樣可以在川南,嶺南,甚至遼東進行。
    那個畫麵太美,美的有些不敢相信。
    牛仙客突然一個寒顫,他的臉色沉了下來,輕聲道:“他們不會給我們機會的。”
    他們,誰?
    天下世家。
    天下世家,宗室豪門,他們已經侵吞了天下大量的土地,占據了權勢巔峰,便是在西北有所開拓,能夠落到百姓手上的又能有多少。
    “慢慢來就是了。”韋諒搖頭,說道:“吐穀渾高原不夠,就殺入吐蕃,滅亡吐蕃,仔細經營高原,隻要都有收獲,剩下的,就是權利鬥爭的事情了。”
    牛仙客緩緩點頭道:“隻有如此了。”
    韋諒低頭,眼神肅然。
    計劃雖好,但這裏麵需要的時間太長。
    天下恐怕等不及。
    安祿山也等不及。
    但不妨礙他提出。
    ……
    牛仙客收回思緒,神色複雜的看向韋諒道:“李暐說你神思天馬行空不拘一格,但偏又有章有法,如今看來,他所言無差。”
    韋諒認真拱手。
    “好了。”牛仙客擺擺手,說道:“往後的事情一點點的做,眼下最重要的,還是要將石堡城奪回來……大策是你定的,說說吧,多長時間能準備好?”
    韋諒拱手,沒有猶豫便說道:“西北方略之事,若是李郎中全力推進,諸方配合,又能有領軍之人,那麽三年之內,必能有所成,將石堡城奪回來。”
    牛仙客眉頭一挑,道:“若此事是本相全力推行呢?”
    “時間能省一半。”韋諒躬身,認真道:“若左相全力支持,日日詢問諸部,那明年底,石堡城便有機會奪回來。”
    明年底。
    牛仙客眼神深沉的看著韋諒,緩緩開口道:“若是陛下親自動手,大唐全力推行?”
    韋諒一愣,然後抬頭道:“若有聖人親自推行,日日垂問,那麽半年之內應該能準備好,至於能不能夠成功,具體還是要看軍前,因為時間越緊,每一個因素的影響都會放大,所以……”
    牛仙客微微擺手,止住韋諒的話,他身體靠後,仔細盤算,但最後,他還是開口道:“你去忙吧,你需要什麽,門下省,禦史台,兵部,工部,將作監,京兆府都會全力配合,誰不配合,報於我來,自有國法製裁。”
    “多謝左相。”韋諒沉沉拱手,牛仙客這話一出,他能做的,就很多了。
    牛仙客鬆了口氣,說道:“募兵製雖然一時便宜,但長遠而言,於國不利,所以要盡可能快的恢複府兵製,或者說,哪怕不能恢複府兵製,也要想辦法,用東西替代土地,這雖然不容易,但一定要做。”
    募兵製最大的問題是什麽,是地方邊將開始擁有私兵,大量的私兵。
    以前,一個軍中十六衛將軍,擁有的私兵不過三五百,軍中體係運轉如意,但現在,一個節度使手下近十萬兵,誰知道誰暗中藏了多少。
    這裏說的,不是一個節度使,而是每一個節度使麾下,被募兵製私兵養得膽肥的無數大小將領,那才是兵部最害怕。
    士卒忠心於將領,而不忠心於皇帝,將來一旦有事,邊疆才是大唐的危機所在。
    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隻要完善體製,保證監察就沒有問題。
    但偏偏,皇帝這些年怠政現象已經露出苗頭,而且,他也老了,四方邊疆還有戰事。
    兵部的那些人,最擔心的,就是明日起來,哪方節度使已經起兵造反。
    “下官謹遵左相教誨!”韋諒再度躬身,認真道:“他日必定徹底消除天下隱患。”
    “好!”
    ……
    看著韋諒的身影消失在殿中,牛仙客突然輕歎一聲:“少年人啊,總是充滿理想。”
    但,誰不是從少年人過來的呢?
    便是他牛仙客,當年也是一介少年。
    一步步的才走到了今天。
    低下頭,牛仙客拿起紙張,神色沉吟之間,緩緩的動筆。
    有些事情,還是要和皇帝說一聲的。
    然而,剛剛寫了四個字,牛仙客一下子莫名其妙不受控製的劇烈咳嗽了起來:“咳咳咳咳咳咳……”
    連續不停的咳嗽持續了半刻鍾,才緩緩的停歇了下來。
    不知道什麽時候捂著嘴的手拿開,牛仙客看了一眼,一片血漬,他的神色微微一變。
    緊跟著,他又從袖子當中扯出一條絲絹,細細的將血漬擦幹淨,最後又熟練的將絲絹放了回去。
    “希望,我能看到石堡城被收回的那一天,至於其他,留給年輕人吧”牛仙客輕歎一聲,然後低頭,快速的在紙張上書寫了起來。
    光從紙上掠過,隱約可以看到韋諒的名字。
    重複出現了不止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