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崖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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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古城,哀嚎懸崖之巔,永不止息的黑風如同裹挾著無數亡魂的哀鳴,在嶙峋的尖峰與扭曲的塔樓間穿梭呼嘯。
這座矗立於絕壁之上的黑玉城堡,並非尋常黑魔人所能踏足之地。
在此棲息的,無不是自黑魔王處繼承了純粹力量與血脈的頂尖存在,或是他的直係子嗣。
馬遊星便是其中之一,身為黑魔王之子,他在這座城堡中擁有毋庸置疑的地位。
然而,一個無法忽視的事實,讓他始終如同置身於無形的壁壘之中。
他是混血兒,黑魔人與人類結合誕下的子嗣。
這種身份區分本身近乎荒謬,世間本無所謂的“純血黑魔人”。
絕大多數黑魔人,其本質皆是精靈、矮人、人類等各族生靈,將靈魂渡讓至反麵世界後的形態。
但諷刺之處在於,正是這些“轉化者”,往往最為排斥馬遊星的存在。
於他們而言,這個既非人類亦非“正統”黑魔人的少年,隻是一個不潔的雜種。
尤其當他們看見這個“雜種”竟在進行著在他們看來無比低劣的“修煉”時,那種鄙夷更是達到了頂點。
“喂,你這是在…修煉?”
一個聲音從高處的廊橋傳來,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
“真是令人作嘔的小子。”
“生怕被人說是劣等混血兒,連借口都懶得找了麽?”
“我倒覺得挺有趣。”
馬遊星對此置若罔聞,他正於城堡中庭一片相對平整的黑曜石廣場上冥想,周身彌漫著微弱的魔力光暈。
他在腦海中模擬與虛擬敵人的戰鬥,錘煉施法速度與精神集中度,研習各種戰術與魔法組合。
這對於一名法師而言,本是值得稱道的自律與精進,但在周遭那些“兄弟”的眼中,這僅是令人厭煩的、無謂的掙紮。
他們認定馬遊星絕無可能通過此等方式獲得與他們比肩的“真正”的黑暗之力,並從中汲取著可悲的優越感。
然而,他們無人知曉,馬遊星潛藏的力量早已淩駕於他們之上。
他修煉的目的,絕非為了獲取更多黑暗魔力,恰恰相反,是為了遏製它!
那源於黑魔王的血脈之力狂野難馴,每當他體力耗盡或情緒劇烈波動時,便會失控暴走。
屆時,馬遊星將失去所有情感,化為純粹的毀滅化身,他極度憎惡那種淪為力量傀儡的感覺。
轟隆!
一枚巨大的暗影火球失控般轟出,將廣場邊緣的城牆炸開一道猙獰的缺口。
馬遊星喘息著抹去額角的汗水,抬起頭,恰與廊橋上幾位“兄長”投來的、混雜著厭惡與輕蔑的目光相遇。
他臉上綻出一個近乎友善的微笑,朗聲道:“諸位兄長,何不下來指點一番,切磋一二?”
回應他的,隻有一片嗤笑與避之不及的退縮。
“咳…我就免了。”
“不想陪雜種玩耍。”
“是怕了才躲開?”
“是覺得惡心才避開!”
他們絕不願與馬遊星交手,常態下的馬遊星或許“孱弱”,可一旦陷入那暴走狀態,繼承自黑魔王的恐怖血脈將會徹底蘇醒,屆時,整座黑色古城恐無人能攖其鋒芒。
正常比試雖可穩操勝券,但萬一有失,敗於這混血兒之手,將是洗刷不盡的奇恥大辱。
馬遊星沉默地注視著他們退去,再次握緊了手中的法杖。
這是他身為純粹法師最信賴的夥伴。然而,修煉已無法繼續。
“吾兒。”一個低沉、不容置疑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黑魔王悄然現身,目光掃過被破壞的城牆,隨即毫不在意地移開,淡淡道:“返回斯特拉。”
“您允諾我待到暑假終結。”馬遊星平靜回應,直視著他的父親。
父子二人臉上皆無笑意。
黑魔王能感受到馬遊星的目光,那眼中缺乏溫度,為何…竟如此酷似“她”?
這目光既令他心生怨懟,又詭異地懷有一絲感激,感激這兒子終究繼承了幾分她的影子。
如今,世間已再無她的痕跡。
“計劃有變。”
“可否告知緣由?”
“你無需知曉。”
對話戛然而止,黑魔王判定無需多言,轉身離去。
‘無需讓他再滯留於此了。’
世人皆雲“虎毒不食子”,但黑魔王的方式與世人迥異。
他實則深愛馬遊星,遠超任何人,隻是其表達方式與人類認知的“愛”大相徑庭,故而成了問題。
他深知馬遊星在黑色巨城內處境艱難,此次召他歸來,是因潛伏於斯特拉的那個“破碎靈魂”(他自身的一片靈魂碎片)即將蘇醒。
那碎片承載著五十年前的記憶,已衍生出另一個“自我”,一個不再認得馬遊星為何物的存在。
黑魔王懼怕這“另一個他”會傷害兒子,故而召其歸來,這本是出於保護,然而,“失敗了”。
斯特拉慘劇的消息已跨越數千公裏傳來,他本以為針對“星之子”的降臨所做的籌謀萬無一失,卻終究功虧一簣。
或許,認定星之子會全然受其計劃擺布,本就是一種傲慢。
黑魔王獨立於城堡最高的懸崖邊,仰望蒼穹。
星河傾瀉,璀璨奪目,落在他眼中,卻如風中殘燭,搖曳欲熄。
‘正如師尊所預言……世界正走向終末。’
這是一個非凡的時代,始祖法師十二門徒的後裔陸續覺醒“祝福”,“星之子”亦已降生。
‘至多……還有十年。’
他自身能否活到那時尚未可知,但他的兒子,必將親曆那個時代。
黑魔王沉默地闔眼,惟願馬遊星的未來能得享片刻安寧。
眼簾落下,星辰盡逝。
……………
阿多勒維特王國王都,特哈蘭。
提及烈焰王庭,世人常想象金碧輝煌的宮殿,現實卻大相徑庭。
建於峭壁之上的霜崖宮,更像一座冰冷堡壘,終年寒風呼嘯,四季皆如嚴冬。
乘坐王室馬車抵達王都的洪飛燕,即便身處車輦之內,亦能感受到那不合時節的刺骨寒意。
始祖法師之一的火焰尊者阿多勒維特,為何擇此極北苦寒之地立國,至今仍是謎團。
“公主殿下,我們到了。”專屬護衛騎士葉特琳低聲道。
“嗯。”
洪飛燕頷首,抬首仰望眼前巍峨卻壓抑的宮殿。
霜崖宮其名便足以讓人心生寒意。
此地是洪飛燕出生與成長之地,卻從未給予她絲毫溫暖。
“公主殿下……”
“嗯?”
“您……已做好準備了嗎?”
“歸家……還需做什麽準備?”
“是……屬下失言。”
宮牆之內,幾無可信之人。
除葉特琳等寥寥幾位心腹,舉目皆敵。
此刻護衛她的數百騎士,無一屬於她的陣營,她需時刻惕厲,擔憂他們何時會倒戈相向,連喘息之機都彌足珍貴。
‘必須振作。’
她閉上眼,強令自己冷靜,絕不可在霜崖宮顯露出一絲軟弱。
她必須變得比任何人都更強悍。
馬車碾過連接懸崖與王城的唯一巨橋“日曜之道”,終於駛入霜崖宮。
未得片刻休息,依循規矩,她須即刻前往“紅廳”覲見國王。
“洪飛燕公主,覲見偉大的太陽!”
咚!咚!
伴著宣告的鼓聲,高聳的鎏金大門緩緩開啟,宏偉卻壓抑的大廳呈現於眼前。
廳堂盡頭,佇立著一位女子,發色近乎緋紅,眼眸較任何人都更為熾烈。
她便是女王洪世流·阿多勒維特。
洪飛燕踏著猩紅地毯,一步步走向女王,每一步,心跳便加速一分。
女王注視她的目光,熾熱且充滿痛苦。
或許因她是偉大的八階法師,僅憑目光便能將人灼傷;又或許,僅僅因為她憎恨著她。
洪飛燕清晰地意識到:‘您依然厭憎我。’
或許被女王憎惡,意味著她的前路布滿荊棘。但她並不十分在意,因她自有憎恨女王的正當理由。
“來了。”
女王開口,聲音聽不出喜怒。
洪飛燕跪於洪世流麵前,垂首,未經許可,不得直視太陽。
“準。”
洪飛燕抬頭,迎上那雙熾熱的眼眸,那眼中並無善意。
‘這樣的人,會因擔憂我的安危而召我回宮?’真是荒謬至極。
“斯特拉的日子,可還安好?”
女王以手支頤,肘撐寶座扶手,姿態透著顯而易見的不耐。
“托太陽洪福,得以享受安寧。”洪飛燕公式化地回應。
“場麵話倒是嫻熟。”
洪世流冷哼一聲,“雖非我親生,但我女兒愛你,我便也曾嚐試視你如己出。”
洪飛燕再次垂首。
“然則,你卻在抗拒這份‘愛’。可否告知緣由?”
緣由?還需她親口言明麽?再明顯不過。
“因為您恨我。”
洪飛燕心道。
女王的親生女兒,大公主洪愛琳夭折後,太陽的怒火需要找到一個宣泄口,一個憎恨的標的。
恰巧,洪飛燕的容貌與死去的洪埃林過於相似銀發赤瞳,擁有壓倒性的火焰天賦,以及曾令所有人喜愛的美好品性。
這一切都仿佛在無聲地詰問女王:“為何逝去的是我的女兒?”
女王凝視著她,忽然問道:“你會時常想起那孩子嗎?”
“會的。”
“是麽。那就…永遠別忘記。”
至此,洪飛燕方能真正抬起頭,並非因心境放鬆,而是先前的不安已然落地,化為冰冷的現實。
“我召你回宮,是為護你愛你。你既代我女兒活著,便不能輕易死去。”
女王的聲音不帶絲毫溫情,“故,在斯特拉風波平息前,你便留在宮中。”
“兒臣明白。”
“天候炎熱,一同去度假如何?”
“度假?”
“啊,對了。雷比昂海岸景致頗佳,理應涼爽。”
“謝陛下恩典。”洪飛燕機械地回應。
雷比昂的“冬海”,那幾乎是王室成員流放的代名詞。
“何須言謝,朕亦需靜養。退下吧。”
洪飛燕起身,退出紅廳,直至步出大殿,她仍覺神思恍惚,步履虛浮,幾乎記不清自己是否走得筆直。
雖早有預料,但當現實砸落,她依然無力應對,苦笑難以抑製地攀上嘴角。
被軟禁於霜崖宮尚在預料之中,但她萬未料到對方竟如此決絕,一種冰冷的戰栗爬上脊背。
為何…我竟如此無力?
“哈……”
她信步走上宮牆之上的“冰牆步道”,每當壓力難耐,她常會來此漫步。
往日步道下方盛放的霜焰花田總能稍慰心懷,如今卻隻剩一片荒蕪。
她不停地走著,直至疲憊不堪,方才於垛口坐下,俯視著阿多勒維特王都特哈蘭。
夕陽西沉,暮色四合。
正是都城最喧囂的時分,人流如織,麵目模糊。
然而,不知為何……一道身影清晰地撞入她的視線。
原因無他,在所有人流動不息之時,唯他一人,靜靜佇立於遠處一座高閣之巔,正凝望著霜崖宮的方向。
‘那是……?’
距離太遠,難以辨清麵容。
但在那一瞬,她覺得那身影像極了某人……然而,未及細思,那身影便如鬼魅般倏然消失。
她猛地起身,極目搜尋,但凡人目力終究有限,遠方景象早已模糊不清。
‘…我究竟在做什麽?’
她竟在絕望中產生了關於那個人的幻覺?他怎會無端出現於此地?
她搖搖頭,轉過身。
罷了……漫長的夜晚,已然降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