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時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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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東荒漠,卡門塞特遺跡深處。
死寂的、被蒼白霧氣籠罩的巨大棋盤上,澤麗莎與卡門塞特的守墓之魂,正在上演一場無聲卻驚心動魄的靈魂對弈。
以“王”之身立於己方陣前,澤麗莎金黃色的眼眸深處,仿佛有兩簇凝固的火焰在燃燒。
她的視線死死鎖在棋盤之上,外界的一切……身後遠征隊員們緊張的呼吸、卡德菲爾特大師眉頭緊鎖的凝重、甚至那彌漫空間、令人骨髓發寒的古老威壓……都已模糊、褪色,化作遙遠的背景雜音。
她的世界裏,隻剩下這縱橫交錯的六十四格,與對麵猩紅光芒中那不斷移動、散發著不祥氣息的黑色棋子。
“啪。”
澤麗莎纖細蒼白的手指,輕輕拈起己方一枚雕刻成“騎士”模樣的棋子。
那棋子觸手溫潤,並非冰冷的石質,反而帶著一種奇異的、類似某種骨骼的質感,指尖傳來微微的脈動,仿佛在呼吸,在與她的靈魂共鳴。
她將其向前推進三格,落在“E5”位置。
落子無聲,卻仿佛在凝固的空氣中投下了一顆石子,激起層層無形漣漪。
“……嗯?”
對麵,那兩點巨大的、如同地獄裂隙般的猩紅光芒,微微閃爍了一下,似乎流露出一絲……玩味?守墓之魂的聲音如同無數砂礫摩擦,在靈魂層麵低語:“有趣的開局。舍棄了王翼的穩健,將兵力集中於後翼……如此激進,是孤注一擲,還是……別有所圖?”
澤麗莎沒有回答,甚至沒有抬眸,她的全部心神,已沉入那隻有黑白與猩紅的棋局世界。
卡門塞特的棋路,詭譎、多變、天馬行空,帶著千年時光沉澱下來的、近乎“道”的古老智慧。
每一步棋看似隨意,實則環環相扣,暗藏殺機。
尋常棋手,恐怕在開局十步之內,便會迷失在其繁複的計算與陷阱之中,最終被步步蠶食,靈魂沉淪。
但澤麗莎不同。
在她的眼中,對麵那令人敬畏的、仿佛深淵本身的棋手,其每一步落子,每一個戰略意圖,都仿佛被一層半透明的薄紗覆蓋。
她能“看”到那薄紗下潛藏的可能性,能“聽”到棋子落下時,棋局脈絡發出的細微“聲響”……並非預知,亦非讀心,而是一種更深層的、近乎本能的“理解”。
就像……在無數次複盤、拆解、演練之後,麵對一個無比熟悉的、卻又被刻意打亂次序的棋譜。
不,不隻是“像”。簡直一模一樣。
當卡門塞特那雕刻成猙獰惡魔的“兵”卒,悍然挺進,直刺她中心腹地時,澤麗莎腦海中浮現出的,是白流雪在學院對弈室中,那看似輕佻、實則暗藏鋒芒的“棄兵爭先”。
當守墓之魂調動“皇後”,如同黑色閃電般橫掃棋盤一側,威脅她暴露的“王”翼時,她眼前閃過的是白流雪在另一局棋中,那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側翼牽製”。
甚至當卡門塞特擺出那傳說中失傳已久的、名為“深淵凝視”的古典殺局時,澤麗莎心中升起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種近乎荒誕的、冰冷的了然。
因為,在某個寂靜的、隻有燭光與棋盤的深夜,她早已在虛擬的沙盤上,將這一殺局的每一個變種、每一種破解的可能,都窮盡心力地推演、拆解、咀嚼、吸收,直至融入骨髓。
白流雪。
那個棕發迷彩瞳、總帶著點漫不經心笑容的少年。
那個在棋盤上給予她最慘痛、最恥辱失敗,卻又在無形中,為她鋪就了通往此刻、通往這古老靈魂麵前道路的……“老師”。
他那些看似不合常理、甚至有些“離經叛道”的棋路,他那超越時代、仿佛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棋理與思路,在無數次夢魘般的複盤與研究中,早已深深烙印在她的靈魂深處。
她曾憎恨過這份失敗,曾為無法超越而輾轉反側,也曾將那份不甘化為近乎偏執的動力。
如今,她終於明白。
卡門塞特,這位活了不知幾千年的古老靈魂,其棋路風格,與白流雪竟有七成相似!不,不僅僅是“相似”,其內核、其思路、其看待棋盤與勝負的某種“本質”,簡直如出一轍!仿佛源自同一套更加古老、更加深邃的棋理體係,隻是被漫長時光賦予了不同的表現形式。
“這不可能……”
“小姐她……在壓製對手?!”
“卡門塞特的‘王’……被逼入死角了?!”
澤麗莎身後,壓抑不住的驚呼聲此起彼伏。
遠征隊員們,包括那位見多識廣的七階大魔導師卡德菲爾特,此刻都瞪大眼睛,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棋盤上,局勢已悄然傾斜。
澤麗莎的白棋,如同精密運轉的殺戮機器,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她不追求華麗的戰術組合,不進行冒險的棄子強攻,隻是冷靜、精確、甚至是冷酷地,將每一顆棋子的效能發揮到極致。
她總能提前一步,封堵卡門塞特看似刁鑽的攻勢;總能敏銳地捕捉到對方布局中那轉瞬即逝的薄弱點,給予精準打擊;總能在看似均衡的態勢下,悄然積累起微小的、卻足以致命的優勢。
這不像是在對弈,更像是在進行一場早已知道答案的“解題”,她不是在“下棋”,而是在“執行”一套早已爛熟於胸的、針對“白流雪卡門塞特”棋路的完美“反製程序”。
“哈哈!有趣!當真有趣!”守墓之魂的聲音陡然拔高,猩紅光芒劇烈閃爍,仿佛被徹底點燃了興致,那其中蘊含的、冰冷的貪婪與興奮更加濃烈,“螻蟻!汝之棋路,竟能看穿吾之布局?汝之算路,竟能與吾之千年智慧抗衡?汝……究竟是誰?!”
澤麗莎依舊沉默,她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額角沁出細密的汗珠,嘴唇因用力而抿得發白。
每一次落子,都伴隨著靈魂層麵的輕微震顫,那是“靈魂棋局”規則的反噬……棋子的每一次移動,都消耗著她的精神力與生命本源。
但她金黃色的瞳孔深處,那燃燒的火焰卻越來越亮,越來越冷。
她不是在“抗衡”千年智慧。
她隻是在“複現”自己用無數個不眠之夜,在腦海中模擬、推演、拆解、重構了億萬次的、針對那個“唯一”的假想敵的戰術。
卡門塞特的棋,在她眼中,不過是那個棕發少年棋路的、更加古老、更加醇厚、卻也因為過於依賴“經驗”而略顯僵化的“鏡像”。
“將軍。”
終於,在令人窒息的沉寂中,澤麗莎用沙啞卻清晰的聲音,吐出兩個字。
她的“皇後”,如同一位身披銀甲的女武神,跨越半個棋盤,與側翼迂回的“主教”形成絕殺之勢,鋒刃直指棋盤另一端,那被層層黑色棋子拱衛、卻已孤立無援的黑色“國王”。
“……”
猩紅的光芒驟然凝固。
守墓之魂沉默了,那龐大的陰影仿佛靜止,連帶著整個地下空間彌漫的冰冷霧氣,都停止了流動,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
“……嗬。”
一聲低沉的、意味不明的輕笑,打破了死寂。
“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逐漸變大,最後變成一種近乎癲狂的、帶著金屬摩擦般刺耳質感的大笑,震得整個遺跡穹頂簌簌落下塵埃。
“精彩!當真是精彩絕倫!”
守墓之魂的笑聲中,充滿了狂喜、讚歎,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仿佛看到絕世瑰寶的貪婪,“吾沉眠千載,從未遇到過如此棋手!汝之棋,不似凡塵之物,倒像是……早已為吾‘量身定做’的囚籠!妙!妙極!”
轟隆隆隆!!!
伴隨著它的狂笑,整個棋盤劇烈震動!所有棋子,無論黑白,無論死活,在同一瞬間轟然崩碎,化為齏粉!
唯有澤麗莎腳下的白色“王”位,以及棋盤另一端那黑色的、象征著卡門塞特的陰影,依然矗立。
塵埃落定。
猩紅的光芒緩緩收斂,凝聚成一個略顯模糊、卻依稀可見人形的輪廓,它“望”著澤麗莎,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尊重”的語調:“吾,卡門塞特,承認此局……是汝勝了。”
“呼……呼……”
澤麗莎身形一晃,幾乎脫力跪倒,全靠手中那枚代表“王”的棋子支撐,才勉強站穩,赤紅色的長發被汗水浸濕,貼在臉頰,臉色蒼白如紙,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
贏了。
她,澤麗莎·冰瀾,勝過了傳說中的、曾弑殺過棋局創始者的古老靈魂……卡門塞特!
“小姐!!”
卡德菲爾特大師第一個衝上前,枯瘦的手掌按在她肩頭,精純平和的魔力源源不斷輸入,穩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與近乎枯竭的精神。
老法師的眼中,充滿了震撼、欣慰,以及難以言喻的複雜。
“贏了……真的贏了……”
“神靈在上!我們見證了奇跡!”
“小姐萬歲!!”
短暫的死寂後,是震耳欲聾的歡呼與呐喊!
遠征隊員們激動得熱淚盈眶,甚至有人不顧禮儀地跪倒在地,向澤麗莎投以狂熱而敬畏的目光。
他們的小姐,不僅找到了失落的遺跡,更戰勝了不可一世的守墓之魂!這是足以載入史冊的偉績!
然而,身處風暴中心的澤麗莎,卻感覺不到太多喜悅。
隻有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與塵埃落定後的茫然。
她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尚未散盡的塵埃,投向那凝聚的陰影。
“那麽……兌現你的承諾。”她的聲音嘶啞,卻異常堅定。
“承諾?嗬嗬……”卡門塞特的陰影似乎笑了笑,“汝之所求,‘永生’之秘鑰,就在汝之眼前,就在汝之……手中。”
澤麗莎一怔,低頭看向自己手中緊握的、那枚溫潤如玉的白色“國王”棋子。
此刻,棋子正散發出柔和的、純淨的白色光芒,內部似乎有無數細密的符文在流轉、重組。
“握住它,感受它,然後……做出選擇。”守墓之魂的聲音帶著誘惑,“永恒的時光,不朽的生命,無盡的可能……亦或是……”
它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來自九幽的寒風:“永恒的孤寂,不變的輪回,與……代價。”
代價。
這個詞如同冰錐,刺入澤麗莎灼熱的心頭,她當然知道,傳說中的“永生”,從來不是免費的午餐。
卡門塞特的故事,那些化為怨靈的先驅者,無不在訴說著這份禮物的沉重。
“我……不是為了我自己。”她握緊了棋子,指節發白,聲音卻異常清晰,“我要用它,救我的父親。他時間不多了。”
“哦?”陰影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下,“為了他人?有趣……真是有趣的選擇。”
它頓了頓,猩紅的光芒似乎穿透了澤麗莎的身體,看到了她靈魂深處那不惜一切也要達成的執念。
“那麽,汝之決定,不變?”
澤麗莎沒有立刻回答,她微微側頭,用眼角的餘光,看向身後。
卡德菲爾特大師正拚命對她做著口型,蒼老的臉因焦急而扭曲,他在喊:“小姐!不可!三思!!”但聲音仿佛被無形的屏障隔絕,無法傳入這棋局的中心。
她看到了老法師眼中深切的擔憂,看到了隊員們臉上的狂喜與期待,也看到了……那深埋心底的、對父親日漸衰弱的容顏的無盡恐懼。
對不起,大師。
對不起,大家。
但我……別無選擇。
“不變。”
澤麗莎轉回頭,金黃色的眼眸中再無半分猶豫,隻剩下破釜沉舟的決絕,“我不會反悔。”
“善。”
陰影的聲音平靜下來,卻帶著一種宣告終結般的肅穆。
下一刻,澤麗莎手中那枚散發著白光的“國王”棋子,驟然爆發出刺目的強光!
光芒如同實質,將她整個人包裹、吞噬!
一股難以形容的、龐大到無法想象的信息流,混雜著古老、冰冷、浩瀚的意誌,蠻橫地衝入她的腦海!
“呃啊啊!!”
澤麗莎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雙眼猛地翻白,身體如同被抽去骨頭般軟倒,手中的棋子脫手飛出,懸浮在半空,光芒愈發熾烈。
“小姐!”
卡德菲爾特目眥欲裂,想要衝上前,卻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狠狠彈開!
“嗡!!!”
以懸浮的棋子為中心,一個巨大的、複雜的、閃爍著銀白色光芒的魔法陣瞬間展開,覆蓋了整個棋盤區域!古老、晦澀、充滿時間法則波動的符文在其中流轉、明滅。
澤麗莎感覺自己像是被拋入了一個飛速旋轉的、由無數記憶碎片構成的萬花筒。
童年的旋轉木馬、父親溫暖的手掌、商會中明爭暗鬥的冰冷麵孔、棋盤上縱橫的黑白方格、白流雪那漫不經心卻又洞悉一切的眼神……無數畫麵、聲音、情感、念頭,瘋狂地閃現、旋轉、破碎、重組!
父親在病榻上蒼白卻依舊慈祥的微笑……旋轉木馬越來越快,快得看不清周圍的景象……父親揮動的手,越來越模糊……
“爸爸……爸爸!”
更快!更快!
在飛旋的光影與記憶中,她再也抓不住那雙溫暖的手。
黑暗,溫柔而冰冷地湧上,將她最後的意識吞沒。
下月平原,月光丘陵,蓮花客棧。
“下一站,月光丘陵站。月光丘陵站到了。下車的乘客請從右側車門下車,注意腳下安全。”
伴隨著列車員甜美但略顯機械的播報聲,蒸汽機車發出悠長的汽笛,緩緩停靠在月台旁。
車門打開,帶著平原特有青草與濕潤泥土氣息的清新空氣湧入車廂,驅散了長途旅行的沉悶。
“哇哦……”
“天啊,那就是……”
“真美……”
車廂內響起此起彼伏的驚歎,幾乎所有人都擠到了車窗一側,目光被遠方地平線上的景象牢牢攫取。
那並非尋常的山巒或建築,而是一棵……樹。
一棵巨大到超乎想象的樹。
它的樹幹,仿佛一根連接天地的巨柱,直徑以“公裏”計,樹皮是深邃的、近乎墨綠的青銅色,上麵流淌著銀白色的、如同月光凝結而成的脈絡,在午後的陽光下閃爍著神秘的光澤。
樹冠則完全隱沒在更高的、流動的雲海之中,隻能偶爾從雲隙間窺見一星半點翡翠般的光華,僅僅是遠遠望去,便能感受到一種源自生命本源的、浩瀚、古老、寧靜的壓迫感。
第二世界樹·下月之靈。
與精靈王庭所在的、被嚴密守護的“天靈樹的搖籃”不同,下月之靈所在的平原,自古以來便是無數種族混居之地。
狼人加蘭族、貓人夜影族、蛙人尤瓦爾族……諸多在人類王國被視為“亞人”或“異族”的智慧生靈,在此地和諧共處,形成了獨特而包容的文明。
而這一切的維係者與核心,便是這棵慈悲而古老的世界樹。
它不幹涉種族紛爭,不指定統治者,隻是靜靜佇立,以其浩瀚的生命力滋養萬物,調節氣候,並孕育出被稱為“樹靈”的自然意識,作為與萬靈溝通的橋梁。
蓮花客棧,便坐落在這棵世界樹一條最為巨大、橫亙平原的次級枝幹末端。
那並非建築,而是一朵真正的、巨大無朋的粉色蓮花,紮根於枝幹頂端,花瓣層層疊疊,在陽光下舒展,散發著柔和的熒光與清雅香氣。
蓮花中心,精巧的亭台樓閣依花瓣走勢而建,與自然完美融合,堪稱奇觀。
據說遠古時期,隻有能禦風而行的“仙人”(某種已失落的上古修行者)才能踏足此地,飲酒賞月,談玄論道。
如今,蓮花內部安裝了最新式的魔導升降梯,任何人都可輕鬆抵達,使其成為下月平原乃至整個大陸都聞名的奢華客棧與觀光勝地。
當然,在星雲商會全麵收購並整頓之前,這裏也曾是大陸聞名、紙醉金迷的超級賭場,號稱“雲端拉斯維加斯”。
輪盤、牌九、老虎機……一切你能想象到的賭博花樣,在此地應有盡有,吸引著無數渴望一夜暴富或尋求刺激的賭徒,其中不乏那些傳說中的“仙人”後裔。
那時的蓮花客棧,可謂烏煙瘴氣,與如今這清雅出塵的形象判若兩地。
“真是……有趣的景象。”
白流雪靠在窗邊,目光掃過那巍峨的世界樹與奇異的蓮花客棧,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棕色的頭發在車窗透入的光線下顯得柔軟,那雙奇特的、仿佛能隨光線變換深淺的迷彩瞳中,倒映著窗外飛逝的風景,平靜無波。
他並非為觀光而來。
目標明確……蓮花客棧,以及那位很可能隱居於此的、執掌“時間”與“可能”的十二神月之一,“銀時十一月”。
跟隨人流走下火車,踏上月光丘陵以平滑白石鋪就的站台。
空氣清新,帶著植物與泥土的芬芳,遠處能聽到各族商販獨特的叫賣聲,以及孩童奔跑嬉戲的笑語,一派祥和景象。
蓮花客棧的接待處,設在世界樹主幹旁一座由活體藤蔓自然編織而成的、開滿各色奇花的大廳內,香氣馥鬱,光影迷離,仿佛踏入童話。
“還有單人間嗎?”
白流雪走到形似巨大蘑菇的接待台前,對一位長著蜻蜓般透明翅膀、身穿綠葉衣裙的精靈侍女問道。
“哦呀,是位年輕的學生呢。”精靈侍女眨著翡翠色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著他身上做工精良的斯特拉學院製服,笑容甜美,“單人間?當然有啦,從特等房到五等房都有哦,您要哪一種?我個人推薦從雙人間開始體驗呢,空間更大,風景也更好~”
她的語氣帶著職業性的推銷熱情,目光在少年年輕的臉龐和看起來並不特別鼓脹的行囊上掃過,似乎將他歸類為“家境不錯、獨自出來見世麵的學院少年”一類。
“中等就好,單人間。”
白流雪語氣平淡,從懷中取出一個看起來頗為精致的皮質錢包。
在掏錢時,他“不小心”將一枚銀質的懷表帶了出來,懷表在空中劃了道弧線,“啪”一聲落在光潔的蘑菇台麵上。
懷表蓋彈開,露出表盤,表盤中央,並非尋常的指針與數字,而是一枚微縮的、閃爍著魔法光澤的斯特拉學院徽記……交織的星辰與魔杖。
這是斯特拉頒發給優秀學生的特殊紀念品,兼具計時與微弱的防護功能,價值不菲,更是身份的象征。
精靈侍女的目光瞬間被懷表吸引,臉上的笑容立刻多了幾分真切的恭敬與熱切:“哎呀!原來是斯特拉的高材生!失禮了!您是要來遊學的嗎?月光丘陵最近確實來了不少學者呢!”
“算是吧,隨便看看。”
白流雪收起懷表,語氣依舊隨意,仿佛那隻是件尋常玩意兒。
“明白明白!”侍女動作麻利地取出一把雕刻著蓮花紋路的骨製鑰匙,“三等單人間‘聽風閣’,視野開闊,安靜雅致,這是鑰匙!另外,我們客棧還有一些……嗯,娛樂設施,如果您有興趣的話。”她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
“娛樂設施?”白流雪挑眉。
“就是一些……小小的遊戲,幫助客人放鬆身心。”侍女壓低聲音,笑容變得有些神秘,“撲克、骰子之類的,很文明,絕對合法合規!商會接手後整頓過,現在都是正經娛樂了。初次體驗的客人,我們還贈送100金幣的體驗籌碼哦,試試手氣嘛~”
果然,白流雪心中了然。
星雲商會接手後,雖然取締了非法的豪賭與高利貸,但“小賭怡情”的娛樂項目顯然保留了下來,作為吸引客源的手段。這正合他意。
“撲克聽起來不錯。”
他點點頭,同時將那個黑色的、印有“007”字樣的金屬扁盒“砰”一聲放在台麵上,打開。
裏麵整整齊齊碼放著厚厚一疊麵額不等的、由星雲商會擔保發行的魔法匯票,在魔法燈下閃著誘人的光澤。
“嘶!”
周圍幾個同樣在辦理入住、衣著光鮮的旅客,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盒鈔票吸引,發出低低的吸氣聲。
那厚度,足夠在月光丘陵最繁華的地段買下一棟不錯的房產了!
精靈侍女的眼睛瞬間亮得像兩顆小星星,臉上的職業笑容瞬間轉化為毫不掩飾的、看到“超級貴賓”的燦爛笑容:“哎喲!您瞧我這眼神!原來是貴客臨門!剛才給您的是普通客房鑰匙?哎呀呀,弄錯了弄錯了!我立刻給您換!‘攬月軒’頂級套房!視野最好,配備私人露台和專屬管家!我馬上帶您過去!”
她手忙腳亂地收回骨鑰匙,從櫃台下摸出一把鑲嵌著細小月長石、造型更精致的銀鑰匙,同時不動聲色地朝身後某個陰影處打了個手勢。
“不必麻煩,遊戲廳在哪?”白流雪合上錢盒,語氣平淡。
“啊,遊戲廳在蓮花東瓣的‘流芳廳’!我這就讓人帶您過去!阿布!阿布!快來,帶這位尊貴的客人去流芳廳VIP室!要最好的台子,配最好的荷官!”侍女尖聲招呼。
一個身材矮壯、穿著侍者製服、耳朵尖尖的男性半身人立刻小跑過來,畢恭畢敬地對白流雪躬身:“尊貴的客人,請隨我來。”
白流雪收起錢盒,跟隨半身人侍者,穿過由發光藤蔓與水晶點綴的華麗長廊,走向蓮花客棧更深處。
他知道,從掏出那一盒鈔票開始,他就已經從“有點錢的學院生”,升級為“需要重點關照、或許可以大宰一筆的肥羊”了。
客棧背後的經營者,那些在灰色地帶遊走的人,很快就會將注意力聚焦到他身上,而這,正是他想要的。
想要在蓮花客棧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最快地引起“那位”的注意,沒有比展現“人傻、錢多、對賭博感興趣”更好的標簽了。
流芳廳位於一片巨大的花瓣內側,內部裝潢極盡奢華,水晶吊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芒,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雜音。
大廳被巧妙地分隔成許多相對私密的空間,每個空間都設有精致的賭台,玩著各種遊戲。
空氣中彌漫著高級煙草、香水、酒精以及一種……淡淡的、令人神經興奮的魔法香料氣味。
客人不多,但個個衣著考究,氣度不凡。
半身人侍者將白流雪引至一間更為僻靜、裝飾著名家油畫與古董擺件的VIP室。
室內已有一張鋪著墨綠色天鵝絨的牌桌,一位穿著筆挺西裝、發髻梳得一絲不苟的中年人類男性荷官靜立一旁。
牌桌對麵,空無一人。
“客人,您稍坐,我這就去請幾位‘牌友’……”侍者殷勤地拉開椅子。
“不用。”
白流雪擺手,徑直在牌桌一側坐下,將那個黑色錢盒隨意放在手邊,“我先自己看看。聽說這裏以前……挺熱鬧的?”他故作隨意地問道,目光掃過房間內一些略顯陳舊、與整體奢華風格不太搭調的裝飾細節。
“啊,您是說商會接手前?”荷官露出標準的微笑,語氣圓滑,“那時確實……比較‘自由’。現在規範多了,都是些陶冶性情的小遊戲,絕對安全、公平。”
“公平就好。”白流雪點頭,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錢盒。
就在他準備進一步套話時……
“哐當!!!”
隔壁VIP室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像是硬物砸在桌上的聲音,緊接著是一個男人氣急敗壞的咆哮:“老騙子!你敢出千!衛兵!衛兵呢!這老家夥絕對作弊了!不然黑桃A怎麽會憑空消失?!”
“客人,請您冷靜。”
一個蒼老、慢條斯理、甚至帶著點戲謔的聲音響起,與咆哮聲形成鮮明對比。
“冷靜個屁!老子看得清清楚楚!你袖子裏有鬼!把老子的錢還回來!不然今天你別想走出這個門!”
爭吵聲迅速升級,伴隨著推搡和東西落地的聲音。
白流雪所在的VIP室門並未關嚴,他能清晰聽到外麵的動靜。
帶路的半身人侍者臉色一變,對荷官使了個眼色,兩人立刻快步走出,準備去處理糾紛。
白流雪目光一閃,也站起身,跟了出去。
隔壁VIP室門口已圍了幾個人。
室內,一個穿著名貴絲綢長袍、但此刻領口歪斜、麵色漲紅的中年人類男子,正對著牌桌對麵一位老人怒目而視,唾沫橫飛,他身邊散落著打翻的酒杯和籌碼。
而他對麵,那位引起騷動的“老騙子”,則安安穩穩地坐在高背椅上,甚至好整以暇地抽著一個造型古樸的煙鬥,吞雲吐霧。
那是一位看起來相當年邁的老者,頭發稀疏灰白,在腦後勉強紮成一個小髻,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如同風幹的橘皮。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甚至有些磨損的粗布長衫,腳蹬一雙露趾的草鞋,打扮得與這奢華場所格格不入,活像個剛從鄉下進城的老農。
唯有一雙眼睛,半開半闔間,偶爾閃過一絲難以捉摸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精光。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抽著煙鬥,煙霧繚繞中,那煙霧並非尋常的灰白色,而是泛著一種極其淡薄、幾乎難以察覺的……銀色流光。
幾名身材高大、穿著客棧製服、種族各異的護衛已經趕到,攔在雙方之間,麵色嚴肅。
“這位客人,請您冷靜。蓮花客棧內嚴禁鬥毆,一切糾紛可通過仲裁解決。”
為首的護衛,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狼人加蘭族沉聲道,聲音帶著威脅的低吼。
“仲裁?仲裁個屁!這老東西出千!”中年男子激動地指著老者,“我親眼看見!他袖子裏藏牌!黑桃A!我的黑桃A不見了,肯定是他偷了!”
“哦?證據呢?”老者慢悠悠地吐出一個煙圈,銀色的流光在煙霧中一閃而逝,“客棧裏裝了由八階大法師親自附魔的‘真視之眼’,任何魔力波動、空間折疊、幻術偽裝都無所遁形。老朽我可曾觸發警報?”
護衛們看向牆壁上鑲嵌的、此刻毫無反應的水晶球,搖了搖頭。
“那、那你的手法!你的動作!我玩了三十年牌,從沒見過你這種洗牌手法!”中年男子語塞,轉而攻擊對方的技巧。
“手法?”老者嗤笑一聲,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幾分譏誚,“玩牌嘛,各憑本事。手法快些,眼力好些,便是出千?那閣下技藝不精,輸急了眼,便要汙人清白?”
“你!”中年男子氣得渾身發抖,卻一時找不到更有力的指控。
的確,客棧的魔法監測裝置沒反應,護衛們也沒看出破綻,單憑“手法奇怪”和“牌不見了”這種主觀說辭,根本無法定罪。
“沒有證據,便是誣告。按客棧規矩,誣告者需賠償對方名譽損失,並驅逐出店,永不接待。”
狼人護衛冷冰冰地宣布,同時向中年男子逼近一步。
中年男子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看了看凶神惡煞的護衛,又看了看老神在在、抽著煙鬥的老者,最終狠狠一跺腳,抓起地上散落的幾枚籌碼,罵罵咧咧地衝出了VIP室。
一場風波,看似以老者的“完勝”告終。
圍觀者低聲議論著散去,護衛們也向老者微微頷首,轉身離開。
老者則仿佛什麽事都沒發生,悠然地磕了磕煙鬥,準備重新裝填煙絲。
“嗤。”
一聲清晰的、帶著毫不掩飾嘲弄的輕笑,在略顯安靜的走廊裏響起。
正準備離開的護衛,以及還未完全散去的好奇客人,目光齊刷刷地轉向笑聲來源……斜倚在門框邊,抱著雙臂,一臉“我看穿你了”表情的白流雪。
老者裝煙絲的動作微微一頓,渾濁卻精光內斂的眼睛,透過彌漫的銀色煙霧,第一次正眼看向這個突兀出現的棕發少年。
“小子,你笑什麽?”老者開口,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
“笑什麽?”
白流雪站直身體,邁步走進VIP室,順手帶上了門,將好奇的目光隔絕在外。
他徑直走到牌桌對麵,拉開椅子,毫不客氣地坐下,目光與老者平視。
“笑閣下手段‘高明’啊。”他拖長了語調,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不用魔法,不用幻術,不用空間伎倆,甚至連藏牌換牌這種低級手法都不用……就能讓一張關鍵的‘黑桃A’,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八階魔法監測器的眼皮底下,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手‘戲法’,當真令人歎為觀止。”
老者的眼睛微微眯起,打量著他。
這個少年……有點意思,不僅是因為他那身斯特拉學院的製服,更因為他眼中那種與年齡不符的、仿佛洞悉了某些秘密的平靜,以及那抹毫不掩飾的、針對他“把戲”的嘲弄。
“哦?聽你這口氣,是看出老夫的門道了?”老者不置可否,重新點燃煙鬥,深深吸了一口,銀色的煙霧緩緩吐出,在兩人之間繚繞。
“門道?”白流雪身體微微前傾,壓低聲音,臉上露出一個混合了好奇與挑釁的笑容,“九階的空間魔法?傳說中的‘神偷’技藝?不,都不是。”
他頓了頓,目光牢牢鎖定老者那雙看似渾濁、實則深不見底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是‘時間’,對吧?尊敬的……‘銀時十一月’閣下?”
老者抽煙鬥的動作,微不可查地停滯了那麽一瞬。
房間裏的空氣,仿佛也隨之凝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