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上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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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神月之一,銀時十一月。
    在諸多關於“十二神月”的傳說與記載中,這位執掌“銀色時光”的存在,其權能描述最為晦澀,也最為令人心悸。
    祂並非簡單地操控寒冰、烈焰或心靈,而是觸及了更為本源、也更為複雜的法則……“時間”。
    據說,銀時十一月能同時觀測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片段,能在有限範圍內逆轉、加速、停滯甚至小幅度地“編輯”時間的流速。
    這份能力超越了絕大多數凡物對魔法的理解範疇,使其在十二神月中也顯得尤為獨特,甚至……孤獨。
    “小子,喜歡玩哪種撲克?”
    留著蓬鬆白色長胡子、打扮得像個落魄老農的銀時十一月,隔著彌漫銀色流光的煙霧,慢悠悠地問道。
    他那雙看似渾濁的眼睛深處,仿佛有無數時光的碎片在靜靜流轉。
    白流雪……棕發柔軟,那雙奇特的、仿佛能隨光影變幻深淺的迷彩瞳平靜無波……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給出了一個似乎早已準備好的答案:“七張梭哈。”
    “七張梭哈……”
    銀時十一月咀嚼著這個名詞,灰白的眉毛微微動了動。
    這是撲克遊戲中流傳極廣、規則相對複雜的一種,在白流雪前世的世界也曾風靡一時。
    他選擇這個,並非因為其規則能有效克製操控時間的對手……那幾乎不可能……純粹是因為,在有限的撲克知識儲備裏,他相對最熟悉這個。
    坦白說,他對撲克談不上精通,甚至需要依賴基礎記憶來確認牌型大小。
    但他清楚七張梭哈的一個關鍵特點:牌是一張一張發出,玩家幾乎不接觸牌堆,下注回合穿插其間。
    這意味著,傳統的換牌、藏牌等“手藝”作弊,在眾目睽睽和魔法監測下極難實現。
    “那麽,我們開始?”
    侍立一旁、額頭已滲出細汗的發牌員小心翼翼地詢問,目光更多是投向銀時十一月。
    這位可是蓮花客棧談之色變的“暴君”,每次出現,不把客棧的資金吸幹大半絕不會罷休。
    “嗯,開始吧。賭注?”銀時十一月磕了磕煙鬥。
    “一百萬金幣。”白流雪平靜地說,同時將那個黑色007錢盒推向桌中。
    “謔謔謔……年輕人,口氣不小。你會擁有一次……難忘的體驗。”
    銀時十一月笑了起來,皺紋堆疊,也推出了相應數額的籌碼。
    那籌碼堆在墨綠的天鵝絨桌布上,閃爍著誘人而冰冷的光澤。
    “發牌。”
    遊戲開始。
    發牌員戴著白手套的手穩定而迅捷,先為兩人各發出三張牌:兩張暗牌,一張明牌。
    白流雪輕輕撚起牌角,目光掃過,牌麵信息瞬間印入腦海。
    他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將牌扣回桌麵,雙手交疊,脊背挺直,如同最標準的斯特拉禮儀課模範,得益於“燕蓮紅春三月”加護對心緒的微妙調和,維持一張完美的“撲克臉”於他而言,近乎本能。
    對麵的銀時十一月也看了看牌,同樣麵無表情,隻是那吞吐的銀色煙霧似乎繚繞得更悠然了些。他隨手將牌扣下。
    此刻,勝負的種子已然埋下。
    有的人起手便是天胡,也有人即使發滿七張也組不成像樣的牌型。
    “發牌。”銀時十一月用煙鬥輕輕敲了敲桌麵。
    第四張明牌發出。
    白流雪瞥了一眼自己的新牌,又快速掃過對方的明牌組合,略一沉吟:“半注。”他推出相當於當前底池一半的籌碼。
    “嗯……”
    銀時十一月半眯著眼,目光如同實質,仔細審視著白流雪的每一寸表情、每一次呼吸的細微變化、手指無意識的顫動……然而,一無所獲。
    那棕發少年就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泉,投石無聲。
    無法從表情讀取信息,對銀時十一月而言並非大礙,他擁有更“直接”的手段。
    “跟注。”
    他同樣推出籌碼,嘴角似乎勾起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
    在做出“跟注”決定的刹那,他的意識深處,時間的維度被悄然撥動……並非大幅度回溯或跳躍,而是如同分出一縷心神,瞬間“瞥”向了五分鍾後的某個未來片段。
    在那個“未來”中,牌局已終,籌碼歸屬塵埃落定,他看到了自己的牌型,也看到了白流雪的牌型,以及……最終的結果。
    ‘輸了啊。’
    未來信息反饋回來。
    於是,在“現在”這個時間點,在剛剛說出“跟注”之後,銀時十一月那看似渾濁的眼眸深處,銀光極細微地一閃。
    “……加倍。”他忽然補充道,推出了額外的籌碼。
    既然知道按照原有下注節奏會輸,那就在“現在”改變策略,加大注碼,試圖影響對方的決策,或者至少增加“未來”的變數。
    白流雪微微挑眉,看了一眼對方突然的加注,沒有立刻回應。
    他摩挲著下巴,似乎在認真計算概率,幾秒後,對發牌員說:“在發下一張牌之前,能否請您……洗一下牌?”
    “什、什麽?”發牌員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規矩是發完一輪牌才洗牌,中途洗牌雖不禁止,但極為罕見,尤其是在高額賭局中,這通常被視為一種幹擾或疑慮的表現。
    “應該沒問題吧?”白流雪看向銀時十一月,語氣平淡。
    “……又不是你洗牌,是發牌員洗,有何不可?”
    銀時十一月的聲音依舊平穩,但抽煙鬥的動作幾不可查地頓了一下。
    在他剛剛“瞥見”的那個未來片段裏,並沒有“中途洗牌”這個變量!
    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如同在平靜的時間溪流中投下了一顆石子,未來瞬間變得模糊、破碎,衍生出無數新的、無法立刻窺清的可能!
    他已經下了重注,如果此刻牌序被打亂……結果將脫離他剛剛確認的“未來”。
    “公開牌麵吧。”
    白流雪示意。
    發牌員如夢初醒,趕緊發出最後一張牌,並翻開雙方所有的暗牌。
    白流雪:黑桃10、J、Q、K、A……皇家同花順。
    銀時十一月:三條。
    “……是老夫輸了。”
    銀時十一月放下煙鬥,歎了口氣,臉上的皺紋似乎深了些。
    在他原本看到的“未來”裏,白流雪應該是順子,他是葫蘆。
    一次中途洗牌,不僅改變了牌序,似乎連牌運也倒轉了。
    “看來您原本拿了一手好牌。”
    白流雪一邊將堆積如山的籌碼撥到自己麵前,一邊狀似隨意地說。
    “嗯?啊……或許吧。”銀時十一月含糊應道。
    但心中那絲異樣感越發清晰:這少年說話的口氣,怎麽仿佛“知道”自己原本會贏?
    “是我要求洗牌,打亂了您的牌運。”白流雪繼續道,迷彩瞳中倒映著籌碼的光芒,顯得深邃難明。
    “嗯……確實如此。”
    銀時十一月重新點燃煙鬥,深深吸了一口,銀色的煙霧將他略顯複雜的表情遮掩。
    這少年……真的隻是運氣好,還是察覺到了什麽?
    “重新開始?”
    白流雪問。
    “……好。”
    接下來的對局,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拉鋸。
    當銀時十一月通過“窺視未來”發現自己將拿好牌時,他會提前加大注碼,甚至激進地“加倍”、“再加倍”,試圖一舉奠定勝局。
    而當白流雪發現自己牌麵不利,或者察覺到對方下注異常凶猛時,他便會在關鍵時刻提出“洗牌”、“請旁觀者切牌”、“更換一副新牌”等要求,引入新的、不可預測的變量。
    每一次“變量”的引入,都像在銀時十一月已然觀測到的、相對清晰的“未來河流”中,投入一塊巨石。
    河流頓時改道,水花四濺,衍生出無數新的細小支流與可能性。
    原本篤定的勝局可能化為泡影,原本的敗局也可能因為一張牌的改變而翻盤。
    雙方的撲克技巧其實都談不上登峰造極。
    銀時十一月活了無數歲月,牌技自然老辣,但更多是依賴經驗和對人性的把握,而非職業賭徒的精算。
    白流雪則更多依賴冷靜的心理素質和快速的概率估算。
    從純粹的技術層麵看,兩人甚至不如一些浸淫此道多年的老賭棍。
    這場賭局,比拚的早已不是牌技。而是“偶然”,以及對“未來”的認知與幹預。
    “真是的……”銀時十一月又輸掉一局,看著不少籌碼被對方收走,忍不住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但那雙被煙霧籠罩的眼眸深處,卻閃爍起一種奇異的光芒……那並非懊惱,而是一種混合了驚訝、探究,以及一絲……久違的興奮?
    未來,並非一成不變。
    蝴蝶扇動翅膀,可能引發風暴,一個看似微小的、偶然的要求……“洗牌”,就能讓既定的未來軌跡發生偏轉。
    銀時十一月的能力,與其說是“預知未來”,不如說是在龐雜的概率雲中,捕捉其中一條可能性較高的“時間線”進行觀測。
    當“現在”的行為發生改變,尤其是引入了無法提前納入計算的“偶然”時,那條被觀測的時間線便會失效,新的、未知的可能性之海將重新展開。
    他無法預測五分鍾後骰子的確切點數,因為骰子在杯中碰撞、旋轉的過程,充滿了無限的偶然。
    他隻能計算概率,觀測可能性。
    時間太過浩瀚偉大,即便身為“銀時十一月”,也無法真正“主宰”,僅僅是比任何生靈都更“理解”時間的流動與“可能性”的分叉。
    就像人們常誤解“青冬十二月”掌控寒冰,“赤夏六月”掌控烈焰,“燕蓮紅春三月”掌控心靈一樣。
    他們並非“掌控”,而是“理解”到了極致,從而能引動、共鳴、乃至在一定程度上“代表”那些法則。
    銀時十一月,是理解“時間”與“可能性”到了極致的那個存在。
    “加注,再加倍!”
    白流雪在又一輪中,麵對一般牌麵,卻推出了驚人的籌碼。
    “呃……!”
    銀時十一月眼神一凝,瞬間“瞥”向未來。
    然而,因為之前幾次“偶然”介入,未來的畫麵支離破碎,充滿雜音。
    他看到了數種可能的結果,有勝有負,概率模糊。
    “跟注……不,加注!”他一咬牙,同樣推出巨額籌碼。
    既然未來模糊,那就賭一把!
    在未知的、沸騰的可能性之海中下注,這種久違的、命運不再完全掌控於“已知”手中的感覺,竟然讓他冰冷了千年的神性,感到了一絲戰栗般的……快意。
    這也是賭博的一部分,可能輸,也可能贏,在未定的未來下注,並取得了勝利。
    “我輸了。”
    白流雪放下牌,是一手散牌。
    “哈哈哈!承讓了!”
    銀時十一月大笑著將籌碼攬回,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來,像個贏了糖的孩子。
    贏錢固然可喜,但這種掙脫了“既知未來”枷鎖、在真正的“偶然”與“概率”中搏殺並獲勝的感覺,更讓他心潮澎湃。
    “不開心嗎?”白流雪看著對方毫不掩飾的喜悅,問道。
    “當然開心!有了這些,夠老夫喝好久千年陳釀了!”銀時十一月撚著胡子,眼睛放光。
    “真的……隻是因此開心嗎?”
    白流雪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根針,刺破了表麵的喧鬧。
    銀時十一月笑聲漸歇,抬起頭,重新打量桌對麵的棕發少年。
    煙霧之後,那雙迷彩瞳平靜地回望著他,裏麵沒有輸錢的沮喪,沒有挑釁,隻有一種洞徹的、仿佛看穿了他內心深處某些連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東西的……了然。
    ‘熟悉的感覺。’
    銀時十一月心中一動,這種眼神,這種對話的節奏……
    “我一直有個問題想請教。”白流雪趁他沉默,緩緩開口。
    “問吧。”
    銀時十一月放下煙鬥,身體微微前傾,雙手交疊放在桌上,神情第一次變得真正認真起來。
    對方如此行動,顯然不是偶然撞上的賭客。
    這少年,是知道自己身份,有備而來。
    “這個世界的未來……是固定的嗎?”
    白流雪直視著對方那雙仿佛蘊藏了無盡時光的眼睛,問出了那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嗬,裝得挺像,你不是原來早就知道老夫是誰了。”
    銀時十一月嗤笑一聲,搖了搖頭,隨即,臉上那玩世不恭的神情如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浸透了無盡時光的疲憊與漠然。
    他緩緩吐出一口悠長的銀色煙霧,聲音低沉而清晰:“未來,是固定的。”
    他能觀測無數分支的未來,每一條時間線都衍生出不同的可能性,如同大樹的枝椏,蔓延向四麵八方。
    然而,無論枝椏如何分叉,如何生長,最終……
    “這個世界,將在十年後走向終結。”銀時十一月的聲音平靜得像在陳述明天的天氣,“所有延伸出去的未來,都指向同一個終點……毀滅。無可阻擋,無可更改的……既定終局。”
    他隻是在這條名為“時間”的磅礴瀑布中,比旁人稍微遊得靈活一點,能偶爾逆著水流向上窺探一段距離的凡人。
    但瀑布從萬丈懸崖傾瀉而下的最終結果,那拍碎在下方岩石上的命運,無人能夠改變。
    所以,他放棄了,隱匿了,在這蓮花客棧裏,用賭博和酒精麻醉自己,在“已知”與“偶然”的微小遊戲中,尋找一點點刺激,對抗那無邊無際的、注定的虛無。
    白流雪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絲毫意外或恐懼。
    等對方說完,他才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未來,真的已經注定好了嗎?”
    “什麽?”
    銀時十一月皺眉。
    “您剛才,是‘預見’了自己會贏下那一局,才下的重注嗎?”
    “……”
    並非如此。
    那是在無數未知可能性中冒險,最終僥幸踏上了勝利的枝椏。
    是在未定的未來之海中泅渡,以發現新大陸般的心態進行的賭博。
    “這是個……棘手的問題。”銀時十一月緩緩道,聲音幹澀。
    他獲得了窺視時間之流的能力,卻也付出了領悟“終局既定”的代價。
    這份領悟,千年來如同最沉重的枷鎖和最冰冷的詛咒,將他牢牢禁錮在絕望的認知裏。
    但是……
    如果,真的存在能在平靜(或者說既定)的時間湖麵上激起漣漪的存在呢?
    哪怕隻是一點點變數,能讓那看似無可更改的終局,產生一絲絲偏轉的可能?
    哪怕隻是在撲克牌桌這樣渺小的舞台上,也存在能夠擾動“既定未來”的對手?
    “未來,並沒有被注定。”白流雪說道,語氣並非狂妄的宣告,而是一種平靜的陳述。
    銀時十一月沉默地看著他,沒有反駁,也沒有讚同,隻是緩緩地、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一個連簡單的撲克遊戲都無法完全預測結果的、自詡“銀時”的神月……
    “我來這裏,是為了和你賭一局。”白流雪繼續道,這是他第一次明確說出目的。
    一個在賭博中也能讓未來變得無法預測的對手。
    與他對賭,對銀時十一月而言,本身就是一種“損失”……損失了對“已知”的掌控,卻也帶來了“未知”的刺激。
    “賭什麽?”
    “很簡單。”
    白流雪從籌碼堆中,撿起最後一枚金光閃閃的硬幣,用拇指輕輕一彈。
    “叮!”
    硬幣旋轉著飛向空中,劃出一道閃亮的弧線,然後被他穩穩接住,按在墨綠色的天鵝絨桌布上。
    他抬起眼,迷彩瞳中倒映著銀時十一月蒼老而複雜的麵容,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就賭,十年之後……這個世界,是毀滅,還是繼續存在。”
    “我賭‘不會毀滅’。”
    少年停頓了一下,目光掃過桌上堆積如山的、足以買下數座城池的籌碼,然後輕輕推開。
    他望向對麵的神祇,聲音不大,卻仿佛帶著千鈞重量,擲地有聲:“我賭上我此刻擁有的全部財富、未來的可能性,以及……我餘下的全部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