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白雪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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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伊傑偶爾會回憶起那段時光。
    無憂無慮,或者說,自以為無憂無慮的童年。
    在被嚴厲的女管家費西拉女士因偷吃蛋糕和弄髒禮服而訓斥後,心中憋著一股小小的叛逆,於是趁著仆從不注意,溜出了宅邸,獨自跑向了父親一再嚴令禁止踏入的摩爾夫森林。
    那是記憶中被恐懼與奇跡共同鐫刻的一天。
    “我記得。那天,我被一頭可怕的狼怪追趕,以為自己死定了。”
    幽靈形態的阿伊傑漂浮在半空,冰藍色的眼眸(此刻泛著朦朧的光暈)追隨著下方森林中,那個驚慌逃跑的幼小自己,以及那個戴著麵具、被她私下稱為“打糕”的神秘少年,輕聲對身旁的普蕾茵講述著。
    她的聲音在幽靈狀態下帶著奇特的空靈回響。
    這是普蕾茵完全不知道的、屬於阿伊傑過去的隱秘篇章。
    她黑曜石般的眼眸專注地望向下方,靜靜地傾聽著。
    “就在那時,他出現了。”
    阿伊傑的聲音裏帶著一種跨越了漫長時光的、複雜的感慨,“那個男人……直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沒見過麵具下的臉。但他是我記憶裏,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以那種方式出現的‘英雄’。雖然隻是短暫到幾乎可以忽略的相遇,但他救了我。”
    她望著在森林中磕磕絆絆、被“打糕”領著前進的小小自己,陷入了久久的回憶。
    那段記憶的色調,混合著恐懼的灰暗、絕處逢生的刺目光亮,以及一份持續了十年的、模糊的溫暖。
    “也許在這之後,騎士們就……”
    阿伊傑的話還沒說完,下方的景象便如記憶重演般展開。
    身穿摩爾夫家族深藍色製服的冰鷹騎士們,如同訓練有素的獵豹般從林間現身,迅速而警惕地將“白雪糕”和幼小的阿伊傑圍在了中間。
    他順從地將受到驚嚇的小女孩交給了趕來的騎士,但騎士們臉上的疑慮並未因此消散……摩爾夫森林是絕對的禁地,一個外人如何能出現在這裏?
    “現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議。”幽靈阿伊傑低語,“他到底……是怎麽進來的呢?”
    “誰知道呢。”
    普蕾茵接口,目光同樣緊盯著下方那個戴著麵具的身影,“因為是‘白流雪’的話,總會有些我們想不到的、匪夷所思的辦法吧?”
    “也是。”阿伊傑苦笑一下。
    那個家夥的思維和行為模式,常常超出常理,試圖去理解他,有時確實是徒勞的。
    “報上名來!”為首的騎士隊長厲聲喝問,手按劍柄。
    “打糕。”麵具下的聲音平靜無波。
    “…是年糕的名字?”隊長眉頭緊鎖。
    “所以我討厭年糕。”
    麵對騎士們嚴肅乃至充滿敵意的質問,“打糕”卻給出了如此荒誕不經的回答。
    上方的阿伊傑和普蕾茵對視一眼,心中的最後一絲不確定也煙消雲散。
    “是白流雪。”
    “是白流雪。”
    如果不是他,誰會在這種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氣氛下,還能一本正經地說出這種讓人哭笑不得的話?
    “無禮!”
    騎士們被這“戲弄”激怒,氣氛瞬間更加緊張。
    幼小的阿伊傑見狀,急得一把抓住離她最近的騎士隊長的衣角,冰藍色的大眼睛裏蓄滿了淚水,帶著哭腔喊道:“別這樣!他是好人!他救了我!”
    摩爾夫家族的騎士中,真的有人能無視這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小姐如此懇切(且快要哭出來)的請求嗎?大多數騎士的眼神都軟化了。
    然而,那位職位較高的騎士隊長似乎仍無法完全放棄自己的職責。
    為了防止類似“外人潛入禁地”的事件再次發生,他必須查明這個神秘人進入森林的方法,乃至其真實身份。
    這關乎領地的安全。
    “我、我要告訴爸爸!”
    幼小的阿伊傑使出了最後的“殺手鐧”,小臉憋得通紅,聲音帶著倔強的哭音。
    “噗……”
    上方的幽靈普蕾茵瞬間以手掩麵(盡管手是半透明的),發出一聲短促的、混合著極度羞恥和好笑的氣音。
    “別笑!”
    阿伊傑惱羞成怒地瞪向旁邊。
    “呃,呼、呼呼……啊,不笑,不笑……”
    普蕾茵拚命扭過頭,肩膀可疑地顫抖著,強忍著幾乎要衝出口的爆笑。
    親眼看到平日裏冷靜自持、偶爾有些別扭的阿伊傑,小時候居然是這樣會扯著別人衣角、用“告訴爸爸”來威脅人的嬌氣包,這種反差實在……太有衝擊力了。
    “真的別笑了!”
    幽靈阿伊傑感覺自己的“臉”燙得快要燒起來,雖然幽靈大概沒有體溫。
    在普蕾茵麵前露出這種“黑曆史”已經夠丟臉了,更讓她無地自容的是,這一幕還被那個白流雪從頭到尾看在眼裏!
    這簡直讓她想立刻找個時間裂縫鑽進去,永遠不出來。
    “我走錯路了。請告知離開的路徑,我會立刻離開。”
    即便目睹了幼年阿伊傑那番“幼稚”的撒嬌和威脅,下方的“打糕”(白流雪)依舊語氣平淡,甚至帶著點理所當然的漠然,仿佛剛才那場小小的風波與他無關。
    這份異常的淡定,反而讓旁觀的阿伊傑感到一絲奇異的安心。
    他好像……真的沒把這當回事?
    “等等,別急著走。”
    一個沉穩、溫和,卻帶著無形穿透力的聲音,忽然從森林更深處傳來。
    “啊!”
    幽靈阿伊傑渾身劇震!
    那聲音太熟悉了,熟悉到刻入靈魂,又因為長久的別離而顯得如此不真實,如此懷念。
    嚓!嚓!
    下方的冰鷹騎士們,包括那位固執的隊長,幾乎在同一瞬間,如同條件反射般轉身,麵向聲音來處,單膝跪地,低頭行禮,鎧甲碰撞發出整齊劃一的脆響。
    普蕾茵也以複雜的表情,望向那個從林蔭中緩步走出的高大身影。
    那是隻在阿伊傑的故事和零散記載中聽說過的名字……艾薩克·摩爾夫大公。
    “啊……啊啊……”
    幽靈阿伊傑的表情瞬間扭曲了,半透明的嘴唇顫抖著,冰藍色的眼眸中翻湧著劇烈到近乎痛苦的情感波濤。
    她幾乎要控製不住地哭出來,但最終,她緊緊咬住了下唇(盡管沒有實體),強迫自己將所有的洶湧情緒死死壓抑下去。
    “喂,沒事吧?”普蕾茵擔憂地看向她。
    “嗯……沒事。”阿伊傑的聲音很輕,帶著壓抑的顫抖。
    雖然很想見,想到發瘋,但此刻不能感情用事。
    在揭開所有真相之前,她必須忍耐,必須像真正的“幽靈”一樣,隻是旁觀。
    下方,“打糕”接受了艾薩克大公的晚宴邀請。
    然而,餐桌上擺滿了精致的菜肴,他卻一口未動。
    “是因為麵具吧。”
    幽靈阿伊傑低聲道。
    “有不能摘下的理由。”
    普蕾茵表示理解。
    她們默默地看著“十年前”的宴席。
    整個用餐過程中,年幼的阿伊傑不停地向父親撒嬌、挑食、要求喂食,而艾薩克大公則始終麵帶縱容而寵溺的微笑,耐心地照顧著女兒。
    每當看到這一幕,幽靈阿伊傑的表情就忍不住微微扭曲,混合著羞赧、懷念與更深沉的痛悔。
    “看到自己的‘黑曆史’,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她喃喃道。
    “是嗎?”
    普蕾茵的目光則更多地停留在艾薩克大公身上,看著他親自為女兒切分食物,擦去她嘴角的醬汁,眼神溫柔得能融化寒冰。
    “不過,能看到這樣的情景……也挺好的,不是嗎?”普蕾茵輕聲說。
    對她這個孤兒而言,如此純粹的父女溫情,既遙遠,又令人動容。
    無數思緒在幽靈阿伊傑的腦海中盤旋、衝撞。
    為什麽那時候的自己沒能做得更好,更懂事一些?
    為什麽那時候沒能更多地體諒父親,更多地表達關心,而不是一味地索取和依賴?
    為什麽年少時的自己那麽愚蠢,那麽理所當然地享受著父親無條件的寵愛,卻從未真正想過他肩上的重擔和眼底偶爾閃過的疲憊?
    那時候,如果能再多一點察覺,再多一點體貼……
    “不……”阿伊傑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哽咽,冰藍色的眼眸痛苦地閉上,“我很痛苦……非常痛苦……看到這樣的自己,看到父親這樣的眼神……我……”
    “對不起。”
    普蕾茵立刻露出歉疚的表情。
    她沒有父母,無法完全體會阿伊傑此刻看到逝去父親、回憶往昔時那種混合著無盡眷戀與深切自責的複雜心情。
    剛才的話或許有些輕率了。
    “沒關係。”阿伊傑搖搖頭,重新將目光投向下方。
    餐桌上,當年幼的阿伊傑開始打哈欠,露出困倦的神色時,艾薩克大公溫和地結束了家庭時光。
    “我們的小公主,用餐結束了嗎?”
    “嗯……想回房間了……”
    “叫帕西拉侍女來。”
    就這樣,年幼的阿伊傑被女仆帶離了餐廳。而幽靈阿伊傑關於這段晚宴的“記憶”,也在這裏徹底斷開了。
    十年的時間太過久遠,許多細節早已模糊。
    “好了,既然女兒回去了,我就直接說一件事吧。”
    艾薩克·摩爾夫臉上的溫和笑容漸漸收斂,氣氛重新變得沉凝。
    他表情嚴肅地看向對麵依舊戴著麵具的“打糕”。
    注:(之後把打糕統稱為白年糕或者白雪糕)
    對方也坐直了身體,擺出認真傾聽的姿態。
    “首先,我得說這句話……”
    短暫的、令人心頭發沉的沉默後,艾薩克·摩爾夫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重量:“我……活不了多久了。”
    “什……?!”
    幽靈阿伊傑如遭雷擊,半透明的身體劇烈一晃,仿佛要消散開!
    雖然父親不久後去世是事實,但她完全沒想到,父親早就知道自己壽命無多!
    “那、那是什麽意思啊……爸爸……”她帶著近乎哀求的表情,看向下方那個麵容沉靜、仿佛在陳述他人之事的高大身影,但遺憾的是,艾薩克無法“看見”她,也無法回應她無聲的呐喊。
    “原因,我無法說明,請你理解。”
    艾薩克的目光緊緊鎖定著“白雪糕”麵具後的眼睛,那眼神中充滿了不容錯辨的決絕與深沉的托付之意,“但這個請求,是真心的。我……無法長久地守護在我女兒身邊了。如果繼續把她留在我身邊,或許……反而會害了她。到了那個時候……”
    他頓了頓,仿佛要用盡全身力氣,才能說出接下來的話:“能否請你……哪怕隻是一小段時間……保護一下我的女兒?”
    “不、不要……爸爸,請不要說這種話……不要這樣托付……”
    幽靈阿伊傑在半空中徒勞地伸出手,卻什麽也抓不住。
    “直到她能夠真正獨立……不,不,”艾薩克搖了搖頭,語氣中透出一絲罕見的、近乎軟弱的懇切,“隻要……能保住她的性命就好……”
    此刻的艾薩克·摩爾夫,在幽靈阿伊傑的眼中,看起來比任何時候都要絕望。
    那是一種明知前路黑暗、卻不得不將最珍視之人推向未知命運的、深不見底的絕望。
    “請……一定要保護好我的女兒。”
    這最後的、沉重的請求,如同一個遲來了十年的、冰冷的枷鎖,驟然扣在了幽靈阿伊傑的靈魂上。
    這不是榮耀的使命,而是父親在絕境中,向一個陌生身影發出的、絕望的求救,是對她未來十年顛沛流離、背負汙名的一種殘酷預言。
    她感到一陣窒息般的痛苦。
    …………
    (時間流:十年前,摩爾夫森林深處,聯合行動營地外圍。)
    森林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穿透厚重的法袍。
    在艾薩克大公與洪思華公主為首的兩國高層於指揮帳篷內召開漫長而氣氛緊繃的作戰會議期間,我悄悄從營地邊緣溜了出來,循著那絲唯有我能清晰感知到的、冰冷而汙穢的黑魔人氣息,向著森林更幽暗的深處潛行。
    為了避免暴露身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無論是這個時代的,還是未來可能的時間糾葛),我依舊戴著那副銀灰色的麵具,將“特裏豐”隱藏在便於取用的位置,手中則握著一根從營地隨手拿的、製式的探測用法杖。
    “這裏……”
    我停下腳步,微微蹙眉。
    黑魔人潛入人類社會時,通常擅長偽裝,混入人群難以察覺。
    我本以為這次的目標會偽裝成某國士兵、仆役甚至低階法師,混在聯合部隊中。
    但感知明確地告訴我,那股氣息的源頭,位於營地相反方向的、森林更深處某個偏遠角落。
    穿越對人類極不友好的、遍布濕滑苔蘚、盤根錯節古木與隱蔽坑洞的林地,花費了不少時間和精力。
    臨時提升的敏捷和耐力讓我行動迅捷,但森林本身的詭異與寂靜,仍帶來無形的壓力。
    就在我接近感知中氣息最濃烈的一片異常茂密、幾乎不透光線的古老林區時,腳下忽然傳來一聲輕微的……
    哢嚓!
    是枯枝被踩斷的聲音?不,不對!聲音來自側麵!
    ‘不好!’
    我心中警鈴大作,來不及細看,純粹依靠臨時強化的反應神經和“閃現”帶來的空間直覺,身體猛地向側後方急退!
    轟!!!
    幾乎在我原先站立的位置,一棵需要數人合抱、樹皮呈暗紅近黑色、枝葉猙獰如鬼爪的巨樹,其一根格外粗壯、形似扭曲手臂的枝幹,如同被無形的巨人揮動,帶著沉悶的破風聲狠狠砸落!
    巨大的衝擊力將地麵砸出一個淺坑,泥土和腐葉四濺!
    “居生木……而且是成群的!”
    我瞬間認出了這種危險的魔法植物。它們並非普通樹木,而是依靠吸收動物(有時甚至是智慧生物)血液和生命力生長的活化植物,因其被砍伐時會流出猩紅如血的汁液,又被稱為“血木”。
    它們通常群居,共享某種原始的感知網絡,一旦踏入其領地,就如同陷入活動的死亡陷阱,被無數活化枝幹圍攻,直至力竭被其根係捕捉、消化。
    對付少量居生木或許不難,但成片出現,且其中顯然有活了數百年、粗壯異常的個體,即便是高階法師也會感到棘手。
    它們的優勢在於數量與地利,以及近乎不死的生命力(除非摧毀核心或整片焚燒)。
    但我有我的辦法。
    【閃現】
    得益於“銀時十一月”的祝福,我掌握的“閃現”技能雖然等級不高,但在臨時屬性的加持下,短距離的連續空間跳躍變得可行。
    心念一動,我的身影驟然從原地消失,下一瞬,已出現在半空中,緊接著腳下魔力微凝,在另一根橫向伸出的粗大枝幹上借力一點,身形再次拔高!
    兩次短促的閃現,讓我穩穩落在了這片居生木林中最高大、也是最古老的那棵“血木”的樹冠頂端。
    腳下的樹幹傳來微微的、令人不適的震顫與低吟,仿佛這棵巨樹因我的“僭越”而憤怒。
    下一步?不需要。
    我就這樣靜靜地站在樹頂,夜風吹動我的衣袍和頭發。
    下方的居生木林仿佛被激怒的蛇群,無數粗壯或細長的活化枝幹瘋狂地向上揮舞、穿刺、纏繞,但它們畢竟隻是“樹木”,其攻擊範圍存在極限。
    這片最古老的居生木已是林中之王,它的樹冠高度,超出了其他同類枝幹能夠觸及的範圍。
    利用了它們“無法攻擊到比自己更高的同類的有效範圍”這一不算弱點的特性,我甚至無需戰鬥,就找到了暫時的安全點……雖然腳下這棵“樹王”本身並不安穩。
    就在我站在樹頂,微微喘息,平複剛才緊急閃避的心跳,並思考如何安全脫離這片活化林地,繼續追蹤那股黑魔氣息時……
    “真厲害。”
    一個粗獷、低沉,帶著奇異磁性,仿佛砂紙摩擦般的男聲,毫無征兆地在我身側響起。
    “……!”
    我渾身肌肉瞬間繃緊,霍然轉頭!
    映入眼簾的身影,讓我麵具下的瞳孔驟然收縮,大腦在瞬間甚至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太意外了。
    那是一張我絕不該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見到的,熟悉的麵孔。
    深褐色的短發修剪得一絲不苟,麵容瘦削而嚴肅,戴著無框的方形水晶眼鏡,鏡片後的眼睛是如同深潭般的墨綠色。
    他穿著一身與周圍原始森林格格不入的、筆挺而考究的深灰色西裝三件套,打著暗紅色的領結,外麵甚至披著一件同色的長款風衣,仿佛剛剛從某個學術沙龍或高端宴會中走出來,而非這片危機四伏的魔法森林深處。
    斯特拉學院的神學與古代符文教授,同時也是我“知曉”的、潛伏在學院高層的黑魔人,八階死靈法師阿茲海頓最信任的心腹之一。
    他對自己所信奉的“黑魔神”與教主忠誠到偏執,行動隻遵從教義與上峰指令,堪稱這個世界觀中信念最為“堅定”的狂信徒之一。
    雷丁教授。
    他此刻就悠閑地坐在我旁邊另一根相對平穩的橫枝上,雙腿交疊,手杖橫放於膝,目光平靜地眺望著遠處……那裏是聯合部隊營地隱約的燈火,尤其是那頂最大的指揮帳篷。
    “你是專程來找我的吧。”
    雷丁教授沒有回頭,仿佛在陳述一個事實。
    “……”
    我緊緊閉著嘴,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哪怕一個字,一聲冷哼,都可能讓他記住我的聲線特征。
    這可能導致時間線上的嚴重錯誤,使未來朝完全未知的方向扭曲。沉默是金。
    “我沒有惡意。”他補充道,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
    我本能地想要抽出“特裏豐”,但瞬間壓下了這個衝動。
    與他對戰勝負難料,更會徹底暴露我的存在和部分能力,引發不可預測的因果擾動。
    於是,我握緊了手中的探測法杖,杖尖微微抬起,遙遙指向他,雖然我知道這玩意兒對他威脅有限,但至少是一種姿態……警告,以及隨時準備戰鬥。
    “你的性格真急躁。”
    雷丁教授似乎輕輕笑了一下,那笑聲短促而毫無溫度,“人類法師都像你一樣嗎?”
    “……”
    我依舊沉默,隻是法杖端部開始匯聚起微弱的、冰藍色的魔力光芒,在昏暗的樹冠頂端格外顯眼。
    “我沒打算和你戰鬥。”
    他終於緩緩轉過頭,墨綠色的眼眸透過鏡片,平靜地看向我,那目光中沒有敵意,沒有殺意,甚至沒有多少探究,隻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憫的平靜,“相反,我……是來拯救你們的。”
    與在斯特拉學院時那種略帶古板、嚴謹的學者氣質不同,此刻的雷丁教授,周身散發著一種更加內斂、卻也更加深邃的危險氣息。
    具體哪裏不同,難以言明,或許是那平靜下隱藏的絕對信念,或許是那“拯救”一詞中蘊含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偏執。
    “……”
    我微微晃動了一下法杖,用肢體語言表達疑問:“什麽意思?”
    看來,他似乎也真的沒有立刻動手的打算。
    “法師們……”
    雷丁教授重新將目光投向遠處的營地燈火,聲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布道,“又一次,試圖給這個世界帶來巨大的‘災難’。你們稱我們為‘黑魔人’,將我們定義為‘邪惡’,但事實……恰恰相反。”
    他頓了頓,仿佛在斟酌詞句,又仿佛在壓抑某種情緒:“千百年來,一直是你們……掌握著魔力、建立王國、製定規則、自詡為文明與光明代表的‘法師’與‘凡人’……在不斷威脅、破壞、榨取著這個世界的根基。而我們……一直在陰影中,默默阻止著更大的毀滅,修補著你們留下的創傷,試圖將世界引向它本該有的、‘純淨’的軌道。”
    說完這些,他緩緩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根本沒有褶皺的西裝下擺。
    我下意識地用眼角的餘光,再次瞥向遠處營地的方向。
    指揮帳篷的會議似乎剛剛結束,隱約可見人影從中走出、分散。
    但奇怪的是,帳篷本身並未熄滅,裏麵似乎還有人在。
    借助“棕耳鴨眼鏡”的遠距視覺增強功能(受限狀態下的基礎功能還能用),我將視線聚焦。
    帳篷的帆布無法完全阻隔內部光影,可以看到有兩個身影依舊留在裏麵,相對而立,似乎在交談。
    是艾薩克·摩爾夫和洪思華。
    他們屏退了左右,單獨留下,從肢體語言看,那絕非愉快的對話。
    一股莫名的不安感,悄然爬上我的心頭。
    “我並不憎恨法師。”
    雷丁教授的聲音將我的注意力拉回,他站在枝頭,夜風吹動他的風衣下擺,獵獵作響,他的身影在朦朧的月光和遠處營火的映照下,顯得格外孤獨而……詭異。
    “因為我相信,你們中的絕大多數,都還擁有被‘拯救’、被‘淨化’、最終得以‘回歸’的可能性。”
    他的目光似乎越過了我,投向了更遙遠的、不可知的未來,或者某個他堅信的“樂園”。
    話音落下,他的身體開始變得模糊、透明,仿佛由無數細小的黑色塵埃構成,隨後,這些塵埃無聲地潰散、消融在濃重的夜色與林間彌漫的淡淡霧氣之中,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仿佛從未出現過。
    原地,隻留下森林夜晚固有的聲響,以及我腳下那棵“居生木王”因獵物脫離而發出的、不甘的、如同呻吟般的細微枝幹摩擦聲。
    “真是……邪教瘋子。”我低聲啐了一口,收起探測法杖。
    每次聽到黑魔人那套關於“拯救”、“淨化”、“回歸”的論調,都讓人脊背發涼。
    那是一種將極端行為合理化的、自我催眠式的狂熱。
    “呼……”
    我長長地吐出一口白氣,仰頭望向被茂密樹冠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夜空。
    星辰隱匿,烏雲低垂,森林上方的天空異常黑暗、沉重,仿佛一塊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絨布,覆蓋在頭頂,讓人對即將到來的一切,毫無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