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耶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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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
    有人毫不客氣地、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麵,發出的悶響在安靜的教室裏格外突兀。
    阿伊傑被驚得渾身一顫,猛地從昏沉中掙紮著睜開眼睛。
    頭腦依舊昏昏沉沉,視線模糊了好一陣,才逐漸對焦。
    她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剛才,居然在冥想課上……睡著了。
    “喂,你……在睡覺?”一個帶著明顯戲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阿伊傑勉強撐開依然沉重的眼皮,用力眨了眨,視線終於清晰,映入了普蕾茵那張湊得極近、正笑嘻嘻看著她的臉。
    普蕾茵黑色的短發有些淩亂地翹著,黑曜石般的眼眸裏閃著惡作劇得逞般的光芒。
    “……嗯?嗯?沒有。”
    阿伊傑下意識地否認,聲音還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她下意識地抬手擦了擦嘴角,擔心是否有不雅的痕跡。
    “別裝啦,冥想時間嘛,本來就是合法的睡眠時間~”
    普蕾茵拖長了語調,一副“我懂你”的表情,拍了拍她的肩膀。
    “啊…”
    阿伊傑這才完全回神,想起自己正在上的確實是“深度冥想理論與實踐”這門課。
    通常,她都能很快進入深層的冥想狀態,但最近幾天因為之前協助破解幻象結界、魔力與精神雙重透支,恢複得一直很慢,導致一上冥想課,聽著教授那平緩引導的聲音,就不由自主地滑向夢鄉。
    不過,冥想和睡覺在表象上差別不大,隻要不發出鼾聲,教授通常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喏,這個,拿去看看。我忙著呢,先走啦!”
    普蕾茵隨手將一本不算太厚的雜誌“啪”地一聲扔在阿伊傑麵前的桌麵上,然後像一陣風似的,朝她揮了揮手,轉身就和幾個等在教室門口的朋友匯合,有說有笑地快步離開了。
    “什麽?等等……”
    阿伊傑的話還沒說完,普蕾茵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走廊拐角。
    她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目光落在桌上那本雜誌上。
    [阿爾卡尼姆魔法周刊]
    “哦……”
    阿伊傑恍然。原來還有這種東西。
    阿爾卡尼姆五大魔法名校之間常有聯合社團活動,這份《阿爾卡尼姆魔法周刊》就是由五校學生聯合創辦的新聞類魔法社團的出版物。
    聽說除了新聞社,還有魔藥交流社、聯合煉金研討會、跨校競技俱樂部等等,但阿伊傑對此興趣不大,了解有限。
    “果然如此……”
    阿伊傑隨手翻開雜誌,快速瀏覽著目錄和頭條,冰藍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了然,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極淡的、混合著疲憊與欣慰的微笑。
    女巫。女巫。還是女巫。
    幾乎整本雜誌的核心報道都圍繞著不久前那場震動全城的“女巫襲擊事件”。
    這些學生記者顯然想證明自己即便非專業,也能做出有深度的報道,不僅采訪了事件的親曆者,甚至設法接觸並采訪了幾位相關的教授,以及……斯特拉騎士團的成員。
    報道的主要內容,一方麵是對白流雪如何成功獵殺女巫的好奇與追問,以及對其“壯舉”的讚譽;另一方麵,作為未來的魔法從業者,他們也試圖探討“女巫為何在現代重現”這一更深層的魔法界議題。
    不過,受限於學生記者的資源和渠道,報道對事件最核心、最凶險的部分,顯然做了大幅簡化和模糊處理。
    普蕾茵和阿伊傑在幕後得到“肅月之塔”協助、共同破解幻象結界的關鍵事實,似乎完全未被提及。
    女巫梅麗莎是“終末之女巫繼承者”這一爆炸性信息,更是隻字未提。
    因此,阿伊傑得以用一種相對輕鬆的心態,翻閱這篇後續報道。
    然而,在瀏覽過程中,她還是發現了一些值得注意、甚至讓她微微蹙眉的細節。
    “嗯?”
    這是一段對某位斯特拉騎士團成員的簡短采訪。
    盡管措辭盡量保持了克製和“客觀”,但字裏行間透出的對白流雪的評價,顯然並不友善,甚至帶著明顯的不滿。
    “白流雪同學行事獨斷,缺乏團隊協作精神,不太適合需要高度紀律性的集體行動。”報道中如此引用。
    阿伊傑解讀著這句話背後的潛台詞,大致得出了結論:“白流雪獨斷專行,以自我為中心,完全不適合集體生活與行動。”
    看來,白流雪在任務中,確實讓那些斯特拉騎士團的“精英”們相當不快。
    具體發生了什麽,報道沒有細說,但矛盾顯然存在。
    “白流雪是如何與斯特拉騎士團展開聯合調查的?”
    這是文章中的一個設問句,也恰好是阿伊傑好奇的部分。
    之前斯特拉騎士團總團長阿雷因對白流雪表現出非同尋常的興趣,她還以為雙方會有更深入的合作。
    沒想到,合作似乎並不愉快,不僅讓騎士團成員公開表達不滿,還被學生記者捕捉並寫進了報道。
    緊接著,另一行加粗的小標題,讓阿伊傑冰藍色的眼眸微微睜大,她重新仔細地、一字一句地又讀了一遍:“據悉,白流雪在事件結束後,已主動交還了此前獲得的‘臨時斯特拉騎士’資格。原因暫未明確。”
    “馬上……放棄了騎士資格?”阿伊傑低聲自語,臉上寫滿了困惑與不解。
    總騎士團長阿雷因親自授予白流雪臨時騎士權限的事,早已在校內傳開,被視為一種極高的認可和期許。
    但是,事件一結束就立刻放棄?這完全沒有理由啊!
    “到底……為什麽?”
    她蹙緊眉頭,怎麽也想不通。
    斯特拉騎士,這是多少魔法師夢寐以求的、代表實力、榮耀與地位的頂級身份。
    更何況,是騎士團長阿雷因親自授予的。
    哪怕隻是“臨時”身份,隻要保持到畢業,幾乎板上釘釘能獲得高位。
    此次成功獵殺女巫,更是足以讓他未來在騎士團內平步青雲的巨大功績和資本。
    但他卻毫不猶豫地放棄了。
    “畢竟……是‘回歸者’啊。”
    阿伊傑沉思片刻,心中升起一絲明悟,隨即化為淡淡的、混合著理解與一絲難以言喻情緒的歎息。
    或許,正因為是知曉“未來”、曆經“輪回”的回歸者,才能如此輕易地放下常人眼中難以企及的“財富”與“名譽”。
    對白流雪而言,“斯特拉騎士”這個頭銜,或許真的隻是為了解決眼前危機而借用的、一件臨時性的“工具”罷了。
    工具用畢,自然歸還。
    “叮……咚……當!”
    下課的鍾聲悠揚響起,打斷了阿伊傑的思緒。
    由於時間不多,她將雜誌匆匆塞進隨身攜帶的學院製式挎包,收拾好文具,隨著人流離開了教室。
    走廊裏人聲鼎沸,異常吵鬧。最近臨近各大學院社團的“聯合成果展示周”,各個社團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展品、節目或演示,這種喧鬧已是常態。
    阿伊傑並未太在意,隻是微微側身,靈巧地穿過擁擠的人群。
    “我們的社團……要展示什麽呢?”
    她不禁想起自己所在的、那個名不副實的“美食研究社”。
    社團本身要在一個以魔法、武技、學術成果為主的展示周上拿出像樣的展品,難度不是一般的大。
    白流雪之前提過,他有個叫“美食路線圖計劃”的奇怪點子,正在準備,但具體內容成謎。
    作為對“美食”概念本身都缺乏深刻共鳴、僅僅覺得“能吃、能飽腹就好”的阿伊傑,對他的“準備”實在有些懷疑。
    再加上之前在“女巫餐廳”那番糟糕的體驗,讓她對“美食”這個詞甚至產生了一絲本能的戒備。
    “算了……讓他自己搞定吧。”
    阿伊傑搖了搖頭,決定不再糾結。暫時相信他,應該沒問題。
    畢竟,白流雪好像……總是有辦法解決各種難題。
    連接斯特拉學院主塔與各專業星塔的大型定向傳送門入口處,此刻人頭攢動,擁擠不堪。
    這是因為傳送門基於古老的穩定設計,一次隻能鎖定一個目的地進行群體傳送。
    想去A地的一群學生聚集在此,等待湊夠人數或時機一同出發;而想去B地的另一群學生,則隻能焦躁地在一旁等候,或者無奈地加入前一群,先到A地再轉乘。
    互不相識,學院規模又極大,平時少有交集的學生們,常常因為誰先誰後、人數多少的問題,在傳送門前發生口角。
    這是學院裏司空見慣的小摩擦,教授們也知道,但受限於傳送門的技術原理,暫時也找不到完美的解決方案。
    當然,有一種非常例外的情況,可以瞬間平息這類爭吵……
    當有教授需要使用傳送門時,學生們自然會恭敬讓行。
    或者,當某位“存在感”與“影響力”都極強的學生出現時。
    此刻,上演的正是後一種情況。
    原本在傳送門前互相較勁、低聲爭執的幾撥學生,在一位三年級女學生的身影出現時,如同被按下了靜音鍵,爭吵聲戛然而止。
    人群如同被無形的手分開,自動向兩側退讓,形成一條通道。
    薩耶蘭·奧爾坎。
    她緩步走來,一頭如最上等綢緞般的漆黑長發一絲不苟地束在腦後,露出蒼白得近乎沒有血色的精致麵容。
    她的五官如同人偶般完美,卻缺乏生氣,那雙顏色極淡、近乎無機質的灰藍色眼眸,平靜地注視著前方,仿佛周圍的一切喧囂都與她無關。
    正是這雙眼睛和她周身那種冰冷、疏離、不容置疑的氣質,為她贏得了“活著的精致人偶”這個綽號。
    薩耶蘭是阿多勒維特王國兩大公爵家族之一……奧爾坎家族的長女,也是洪思華公主派係的核心支持者與得力助手。
    “哢、哢、哢……”
    薩耶蘭的腳步平穩而富有韻律,鞋跟敲擊在光滑的魔法石材地麵上,發出清晰的聲音。
    在她身後,數名同樣穿著斯特拉製服、但氣質明顯迥異於普通學生的“隨從”,沉默而有序地緊隨。
    這些人雖然是在校學生,但從出生起就被家族選定、培養,唯一的目標就是輔佐奧爾坎家族的繼承人。
    他們的眼神隻聚焦於薩耶蘭一人,舉止間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刻板與絕對的服從,甚至隱隱透出一股令人不適的、過於專注的異樣感,讓周圍的學生下意識地與他們拉開更遠的距離。
    “嗡!”
    傳送門的光芒穩定下來,目的地鎖定。
    盡管薩耶蘭是最晚到達的一批人,但她非常自然地、仿佛理所應當地,等待著傳送門的管理員為她調整目的地。
    “咳、咳咳……您、您要去往哪座星塔?”
    負責操作傳送門的年輕助教,語氣有些生硬地問道,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顯然,他剛開始這份兼職不久,還很不習慣對學生使用敬語。
    但有什麽辦法呢?對方雖然是學生,卻是高高在上的大貴族,絕不能用對待普通同學的隨意態度。
    “第19星塔,魔紋構裝學部。”
    薩耶蘭的聲音冰冷、平穩,沒有多餘的情緒起伏,如同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
    助教點了點頭,手指移向控製水晶,準備操作。
    然而,他的動作尚未完成……
    “等等。”
    一個清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感的女聲,毫無預兆地插了進來,打破了這片因薩耶蘭而起的寂靜。
    “我想先走。能讓一下嗎?”
    直到洪飛燕公主獨自一人,步伐從容地走到傳送門前,平靜地說出這句話之前,幾乎沒人注意到她是何時到來的。
    她銀白色的長發如同流淌的月光,簡單地束在腦後,幾縷發絲垂在頰邊。
    赤金色的眼眸此刻平靜地注視著薩耶蘭,雙手優雅地交疊在身前,微微抬著下巴,那姿態仿佛在無聲地宣告:“你沒有質疑或違抗我意誌的權利。”
    “換成第13星塔,戰略魔法推演室。”
    她對助教說道,語氣平淡,卻帶著天然的命令口吻,仿佛隻是在告知一個即將發生的事實。
    助教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額角瞬間滲出了細密的冷汗。
    他感覺自己像被架在了兩座即將噴發的火山之間。
    如果說,薩耶蘭是因其背後家族的權勢、自身的冰冷以及某種非人的完美感,讓人因敬畏和恐懼而服從;那麽,洪飛燕則是其存在本身、血脈中流淌的王室威嚴、以及那份與生俱來的、仿佛淩駕於規則之上的高傲,讓人從心底感到“必須服從”。
    但這些微妙的、關乎權力階序的心理差異,對此刻這位平民出身、隻想安穩賺點學分補貼學費的年輕助教來說,毫無意義,隻剩下純粹的、幾乎要淹沒他的恐慌。
    “我正在使用,公主殿下。”
    薩耶蘭幾不可察地蹙了蹙精心修剪過的眉毛,灰藍色的眼眸轉向洪飛燕,其中閃過一絲明顯的不悅與審視。
    “是嗎?”
    洪飛燕微微歪了歪頭,銀發隨之晃動,赤金色的眼眸中竟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近乎“玩味”的光芒,“那我先走。”
    “那不行。”
    薩耶蘭語氣堅決地拒絕。
    盡管身份上她低於身為公主的洪飛燕,但她並非可以任由對方隨意拿捏的角色。
    她背後站著洪思華公主這位強有力的盟友,這給了她足夠的底氣與洪飛燕針鋒相對。
    “不行?為什麽?”
    洪飛燕追問,語氣依舊平靜,甚至帶著一絲好奇,仿佛真的在請教一個她不明白的問題。
    “……”
    薩耶蘭抿緊了形狀優美的嘴唇。
    如果她回答“因為是我先到的”,洪飛燕很可能會立刻指向旁邊那些更早就在等待、卻因她到來而被迫讓路的學生們,反問:“那比你先到的他們呢?”
    她當然知道自己享有特權,並且理所當然地行使著這份特權。
    但當一個擁有更大、更“正統”特權的人出現,並試圖“侵犯”她的特權時,該怎麽辦?
    薩耶蘭快速地思考、權衡著。洪飛燕公主為何突然如此?
    過去的她,雖然自尊心強,但實則內心高傲卻缺乏支撐高傲的實力與底氣,是個在姐姐洪思華公主光芒下顯得黯然失色的“劣等生”。
    她甚至不敢與自己對視,交談時也常顯局促。
    薩耶蘭完全沒料到,那個曾經的“膽小鬼”,會在如此公開的場合,以這種方式直接挑釁。
    “沒有理由?那我先走了。”
    洪飛燕見她沉默,嘴角似乎勾起一個極淡、轉瞬即逝的弧度,隨即不再等待她的回答,轉向助教,用清晰的聲音重複道:“第13星塔,現在。”她的語氣帶著一種自然的、不容抗拒的催促。
    助教顫抖著手,幾乎是無意識地在洪飛燕的注視下,完成了操作。
    傳送門光芒流轉,目的地切換。
    洪飛燕最後瞥了薩耶蘭一眼,那眼神平靜無波,然後步履從容地踏入了光芒之中,身影瞬間消失。
    “小姐……您還好嗎?”一位隨從小心翼翼地、壓低聲音詢問。
    “那個……無禮的公主,竟敢如此……”另一人臉上露出憤慨之色。
    “是否需要……稍後單獨向思華殿下匯報此事?”又一人提議。
    “夠了。”
    薩耶蘭輕聲打斷了隨從們的話。
    她臉上那絲不悅的神色已經迅速收斂,恢複了一貫的冰冷平靜,隻是眉心那點細微的折痕,顯示她內心並非毫無波瀾。
    因為這種小事就輕易動搖情緒,是無能者才會做的事。
    為了將來能真正在王國政壇占據一席之地,這種程度的“屈辱”或“意外”,必須忍耐,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必要的曆練。
    “看起來,您的心情……似乎並不太好?”一位較為年長的隨從謹慎地觀察著她的神色。
    “我心情不佳,並非僅僅因為這個原因。”薩耶蘭淡淡說道。
    攔截傳送門、被當眾“打臉”,固然令人不快,但此刻最讓她在意的,卻是另一個細節……
    在與洪飛燕短暫的對峙中,對方那雙赤金色的眼眸深處,竟隱約閃爍著一種……近乎“明朗”甚至“愉快”的光芒,嘴角也似乎帶著一絲難以捕捉的、若有若無的笑意。
    對洪飛燕而言的好事,通常對自己所屬的陣營來說,就不會是好事。
    這讓她不得不心生警惕。
    但問題在於,她完全不知道對方因何“愉快”,這種信息不對等帶來的不確定性,才是最讓人煩躁和不安的。
    而且,剛才那短暫的瞬間,不得不正麵承受那個曾經怯懦的公主,如今卻帶著如此神情的注視,實在讓她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輕微荒謬與強烈不適的感覺。
    “雖然不知道原因……”薩耶蘭心中默念。
    現在,沒時間去深究洪飛燕突如其來的變化。
    畢竟,她非常、非常忙碌。
    奧爾坎家族的事務、自身的學業、洪思華公主派係的謀劃……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她投入精力。
    一個長期不被看好的公主的細微變化,暫時還不需要她投入過多關注。
    她這樣想著,重新將目光投向已為她調整好目的地的傳送門,帶著隨從,如同什麽事都未曾發生一般,步履平穩地踏入了那片穩定的魔法光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