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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楓葉飄落的季節,終究走到了尾聲。
星花樹魔法學院那標誌性的、終年盛放著各色魔法花卉的庭園與廊道旁,那些高大的“火楓”與“金楸”此刻隻剩下一樹樹光禿禿的枝椏,在深秋最後一絲暖意褪去、初冬寒意悄然彌漫的空氣中,無聲地搖曳。
葉片早已落盡,在泥土與白石小徑上鋪就了最後一層絢爛而潮濕的地毯,如今也被勤快的魔法仆役清掃了大半,隻餘零星幾片頑固地蜷縮在角落,色澤黯淡。
冬天,正以無可阻擋的步伐臨近。而當第一場真正的霜雪降臨“天空花園”時,為期數月的斯特拉與星花樹交換生項目,也將正式畫上句號。
這段在精靈國度度過的、充滿了文化碰撞、學術挑戰、意外危機乃至生死考驗的時光,其最終的學習成果與綜合評價,將被仔細折算,計入斯特拉魔法學院學生們第二學期的總成績。
得益於精靈教授們相對寬鬆的評分標準,以及交換生們在應對“亡靈天災”中或多或少展現出的勇氣與協作,大多數斯特拉學生都能帶著一份堪稱“優秀”甚至“卓越”的成績單,心滿意足地踏上歸程。
“下次來下月中部,一定要聯係我!我帶你去吃最地道的熔岩烤肉!”
“嗯!說好了!等寒假如果有空,我可能會跟家裏人來‘搖籃’旅行,到時候找你玩!”
“親愛的……你、你真的要走了嗎?不能……再多留幾天?”
“對不起,蜜糖。家族有召喚……但我保證,等初雪第一次落在‘銀月庭’的尖頂上時,我一定會想辦法再來找你!你……能等我嗎?”
“一定!我等你!我們約好了!以世界樹的新芽為誓!”
“嘿!寒假要不要組個團去北境滑雪?聽說和精靈一起滑雪特別有意思,他們能用魔法製造冰道和雪浪!”
在星花樹主校區通往外部傳送廣場的寬闊白石大道旁,離別的場景正在各處上演。
人類與精靈學生們混雜在一起,互相擁抱、擊掌、贈送臨別小禮物、交換通訊魔石的頻率印記。
由於之前共同經曆了那場恐怖的亡靈危機,在廢墟中並肩作戰,在絕望中相互扶持,人類與精靈之間那層無形的隔閡,仿佛被生死與共的經曆熔穿了許多。
真摯的友誼甚至懵懂的情愫,在劫後餘生的慶幸與即將分離的不舍中悄然滋生、蔓延。
不少人認真地交換著家族地址或更穩定的遠程通訊方式。
幾對明顯關係不一般的學生,更是緊緊相擁,低聲訴說著不舍與未來的約定,引得旁人投來善意或羨慕的微笑。
當然,並非所有學生都能毫無牽掛、心情愉快地離開。
“普蕾茵……他們,在那邊看著我們。”
阿伊傑輕輕扯了扯身旁同伴的袖子,湛藍的眼眸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窘迫和無奈,用下巴示意了一下不遠處一棵葉片落盡的金色古樹下方。
普蕾茵正有些心不在焉地整理著自己那個不大的行囊,聞言茫然地轉過頭,順著阿伊傑示意的方向望去。
在那裏,站著星花樹學院中頗為有名的、以相貌俊美、家世顯赫,而聞名的三人組合……“花之三重奏”。
為首的瑟朗·霜花,以及他的兩位同伴,此刻正用一種混合了複雜情緒的、深深留戀的目光,凝視著普蕾茵、阿伊傑,以及旁邊不遠處正倚著一根廊柱、麵無表情翻閱著一本硬殼筆記本的洪飛燕所在的方向。
但他們沒有靠近,隻是遠遠地看著,仿佛被一道無形的界線阻隔。
這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在之前那場災難的逃亡途中,普蕾茵曾對試圖“理性勸阻”她前往救援洪飛燕的瑟朗,說過相當不留情麵、甚至近乎決裂的狠話,並明確表示不再希望他接近。
作為三人小團體的核心與領袖,瑟朗被如此“拒絕”,他的兩位同伴自然也無法、或者說不好意思再靠近。
“這樣也好,”普蕾茵隻看了一眼,便漠不關心地轉回頭,繼續擺弄她的行囊帶子,語氣平淡得像在評價天氣,“一群……煩人的家夥而已。走了清靜。”
阿伊傑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她猶豫了一下,目光掃過周圍那些正在熱烈道別的人群,藍眸中閃過一絲黯淡,低聲換了個話題,聲音裏帶著無法掩飾的擔憂:“白流雪……他,最終還是沒來。”
這句話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麵,在普蕾茵心中激起細微的漣漪,她整理行囊的動作微微一頓。
“是啊。”她簡短地回應,聲音比剛才低了一些。
大約一周前。
關於“十二神月·淡褐土二月”突然從沉眠中蘇醒,並以其頂天立地的神軀向世界樹“天靈樹的搖籃”進軍的消息,如同最猛烈的颶風,以驚人的速度傳遍了埃特魯大陸的每一個角落,引發了難以想象的震動與恐慌。
“十二月”級別的神祇主動活動,在近千年的有記載曆史中,都堪稱絕無僅有的“大事件”。
無數勢力、學者、預言家、陰謀家都對此事投入了前所未有的關注。
關於淡褐土二月為何突然行動、其目的為何、以及最終又是如何被阻止的討論與分析,在過去的一周裏,占據了各國報紙的頭版、各大魔法學院的緊急研討會、以及街頭巷尾最熱烈的談資。
精靈王花凋琳在巨人逼近時,於白城之巔展開翠綠的遮天光翼、凝聚無上魔力準備拚死一搏的震撼影像,不知被哪位在場的精靈法師用記憶水晶記錄了下來,並迅速流傳開。
影像中,那纖細卻決絕的銀色身影與背後龐大如天災的棕色巨人形成的強烈對比,充滿了悲壯與史詩感。
外界普遍認為,正是精靈王陛下以某種不為人知的巨大犧牲,最終阻止了那位行走的神祇,拯救了“搖籃”。
但普蕾茵心中,卻隱隱有另一個猜測。
“是那個家夥……白流雪。他一定做了什麽,才導致了那個巨人的“靜止”。而他沒能回來……是因為情況變得太糟?還是因為……付出了某種代價?”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阿伊傑喃喃自語,像是在問普蕾茵,又像是在問自己。她的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受傷了,就該躺在醫院。
死了……也該有個確切的消息。
但關於白流雪,星花樹魔法學院方麵卻三緘其口,所有教授和管理人員麵對詢問,都隻是含糊地表示“有特殊安排”、“不便透露”,仿佛有一道來自更高層麵的、無形的禁令,封鎖了所有關於他的消息。
“權勢?難道是……”普蕾茵皺眉思索。
能對星花樹施加這種壓力的,在精靈王國,屈指可數。
一個身影自然而然地浮現在她的腦海。
那位總是帶著溫柔微笑、卻在關鍵時刻展現出驚人決斷力的銀發王者。
“普蕾茵小姐?請問是您嗎?”
一個沉穩、帶著精靈語特有韻律的男性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嗯?”
普蕾茵抬頭,隻見三名身穿銀底翠綠鑲邊輕甲、腰佩精靈長劍、氣質精悍沉穩的精靈騎士,不知何時已來到她們麵前,正好擋住了她們前往傳送廣場自動馬車的去路。
為首的騎士身材高大,麵容剛毅,淡金色的頭發在腦後紮成一個利落的短馬尾,琥珀色的眼眸目光銳利卻不失禮節。
“是……是的。”普蕾茵站直身體,黑眸中閃過一絲警惕。
“您好。我是青鬆騎士團的哈鬆蓮騎士。”
高大的精靈騎士單手撫胸,行了一個標準的精靈軍禮,然後側身示意身旁兩位同伴,“這兩位是我的同僚。如果我沒認錯,旁邊的應該是阿伊傑小姐,以及……洪飛燕公主殿下吧?”
他的目光掃過阿伊傑和已經合上筆記本、微微蹙眉看過來的洪飛燕。
“是、是的。”
阿伊傑有些緊張地回應。
“……”
洪飛燕沒有出聲,隻是赤金色的眼眸平靜地審視著這三名不速之客,幾秒後,才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算是承認了身份。
“聽說,三位與白流雪學員關係非常……密切。”哈鬆蓮騎士開門見山,語氣鄭重。
“你們怎麽知道的?”
普蕾茵反問,沒有直接承認,但也沒有否認。
“首先,我們換個地方談話好嗎?在這裏站著交談,未免有些失禮。”
哈鬆蓮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做了個“請”的手勢,目光投向停在路邊不遠處的一輛沒有任何家族徽記、但造型典雅、由兩匹神駿的銀鬃陸行獸牽引的深灰色封閉式馬車。
阿伊傑、普蕾茵和洪飛燕交換了一個眼神。
從對方整齊的製式裝備、幹練的氣質以及提及“白流雪”時的嚴肅態度來看,不似有惡意,更像是……公務傳達?
三人點了點頭,在哈鬆蓮的引領下,登上了那輛馬車。
車廂內部比外觀看起來更加寬敞舒適,鋪著厚實的深灰色地毯,座椅是柔軟的黑色皮革,空氣中有一股淡淡的、類似鬆木的清新香氣。
哈鬆蓮坐在她們對麵,另外兩名騎士則坐在靠車門的位置。
盡管馬車相當寬敞,但哈鬆蓮高大的身材還是讓空間顯得有些“充實”。
他坐姿筆挺,雙手放在膝蓋上,粗獷的眉頭微微蹙起,似乎在斟酌詞句。
沉默了幾秒後,他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清晰:“想必,三位對白流雪學員的行蹤,一直感到困惑和擔憂。對於未能及時、明確地告知相關情況……我們,深感歉意。”
說著,這位看起來鐵血剛毅的精靈騎士,竟然對著三位少女,鄭重地、幅度不小地低下了頭。
這突如其來的鄭重道歉,反而讓普蕾茵和阿伊傑有些手足無措。
“啊,不用、不用這樣。”
普蕾茵連連擺手。
“沒有必要道歉……”
阿伊傑也小聲說。
“好了,”洪飛燕清冷的聲音響起,她直接打斷了這略顯尷尬的氛圍,赤金色的眼眸直視哈鬆蓮,“到底是什麽事?直接說重點。你們找到他了?還是……有更壞的消息?”
哈鬆蓮抬起頭,目光與洪飛燕平靜卻極具穿透力的視線一碰,心中微凜。
這位人類公主,果然如傳聞中一樣,敏銳而直接。
“十天前,”哈鬆蓮不再繞彎子,用陳述事實般的平穩語調說道,“白流雪學員,為了阻止‘十二神月·淡褐土二月’的完全複蘇及其對‘搖籃’的毀滅性進擊,秘密率領一支二十人的精靈騎士精銳小隊,深入了‘死者巨人之眠’的腹地。這件事,三位知曉嗎?”
三人同時搖了搖頭,臉上都露出了震驚之色。十天前?正是亡靈危機最劇烈、巨人開始“行走”的時候!他竟然是去了那裏?還帶了精靈騎士?
“原來如此。”
哈鬆蓮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了然,繼續道,“他在出發前,曾對……某位大人有過交代。內容是:如果他最終失蹤,或者……確認犧牲,務必將這件事的始末,告知他‘最信任的幾位朋友’。”
“等一下!”
阿伊傑的聲音驟然拔高,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她猛地向前傾身,湛藍的眼眸死死盯著哈鬆蓮,“這、這到底是什麽意思?失蹤?犧牲?你是說……他可能已經……?”
“他前往執行的,是一項極其危險、生還希望渺茫的任務。”
哈鬆蓮的聲音依舊平穩,但握著膝蓋的手,指節微微泛白,“事實上,根據我們後續的確認,以及……更高層麵的信息,他成功了。他成功阻止了淡褐土二月的進擊,並通過某種……我們至今無法完全理解的方式,‘賦予’了那位執掌‘枯竭’的神祇以‘生命’,從而一勞永逸地解除了其對世界樹的威脅。”
任務……成功了?那麽,白流雪本人呢?
“事實上,”哈鬆蓮的語調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極細微的波動,他深吸一口氣,“在事件平息後的一周裏,我們動用了一切常規與非常規手段,搜索了‘死者巨人之眠’及周邊廣大區域,始終……未能找到他的蹤跡。因此,精靈王陛下……親自製定了一個在旁人看來近乎‘瘋狂’的計劃。”
他似乎回想起了當時的情景,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光芒。
“她決定,喚醒剛剛被‘安撫’的淡褐土二月的意識,嚐試與這位神祇進行……溝通。”
“這……這怎麽可能?!”阿伊傑失聲驚呼。
之前的“巨人亡靈天災”就是淡褐土二月力量外泄引發的災難,好不容易才平息,現在竟然要主動去“喚醒”祂的完整意識?這簡直是拿整個“搖籃”的安危做賭注!
“當然,長老會的所有成員,以及大部分高等精靈貴族,全都強烈反對。”
哈鬆蓮的嘴角扯出一個幾不可察的、帶著冷意的弧度,“但精靈王陛下……以雷霆手段,‘說服’了他們。她迅速壓製了所有反對聲音,並將幾位跳得最厲害的長老,‘請’進了‘根牢’。最終,她成功與淡褐土二月建立了短暫的意識連接。”
“哇,哇啊……”
阿伊傑和普蕾茵都聽得呆住了。
她們印象中的花凋琳,一直是溫和、優雅、帶著神性慈悲的精靈女王形象。
難以想象,她竟然能如此果決甚至強勢地製服那些性格高傲固執的高等精靈長老,並將他們關進監獄。
這完全顛覆了她們的認知。
“那麽……結果如何?”
阿伊傑的聲音帶著緊張的期盼,身體不自覺地前傾。
哈鬆蓮騎士的表情,卻像戴上了一副石製麵具,瞬間變得無比僵硬,他緊握著拳頭,手背青筋隱現,顯示出內心強烈的不平靜,那是一種混合了愧疚、無奈與沉重的心情。
“找到了。”
他緩緩吐出這三個字。
“啊!”
阿伊傑發出一聲短促的、混合了驚喜與釋然的輕呼,一直緊蹙的眉頭瞬間舒展開一些。
“太好了……”
普蕾茵也鬆了口氣,但隨即心又提了起來,因為哈鬆蓮的表情絲毫沒有放鬆。
“但是,”哈鬆蓮的聲音低沉下去,每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出現了……問題。”
“出現……問題了?”
普蕾茵的心猛地一沉。
“白流雪學員……”
哈鬆蓮的目光掃過三位少女瞬間繃緊的臉,停頓了一下,才用盡可能平緩,卻依然掩蓋不住那份沉重的語氣說道,“目前處於深度昏迷狀態。並且……似乎無法自行醒來。”
“什麽?!”
這句話,如同最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了三位少女的心上。
阿伊傑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湛藍的眼眸瞪大到極致,裏麵充滿了茫然、難以置信,以及迅速彌漫開來的恐慌。
普蕾茵的黑眸驟然收縮,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就連一直保持表麵平靜的洪飛燕,握著筆記本邊緣的手指,也猛地收緊,指節泛白。
她們無法理解,也無法立刻接受這個事實。
昏迷?無法醒來?那個總是能創造奇跡、從絕境中爬出來的家夥?
車廂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陸行獸蹄鐵敲打石路的“噠噠”聲和車輪滾動的沉悶聲響,規律地傳來,卻更襯得這份寂靜令人窒息。
馬車在沉默中行駛,穿過精靈建築優雅的拱廊與空中花園的下方,最終停靠在了一座通體由潔白如玉的“月華石”構築、造型恢弘而寧靜、頂部鑲嵌著巨大翠綠水晶的宏偉建築前。
這裏是“天靈樹的搖籃”中最高等、匯聚了最優秀醫師與治療法師的……精靈皇家中心醫院。
“陛下原本希望將白流雪學員安置在‘莎莉花療愈聖所’,”哈鬆蓮一邊領著三人穿過醫院明亮整潔、充滿柔和魔法燈光的大廳,一邊低聲解釋,“但那裏蘊含的世界樹本源生命力過於磅礴,對於人類的軀體而言,長期暴露反而可能造成負擔甚至傷害,因此作罷。”
“是啊……”
阿伊傑低聲回應,心神不寧。
跟隨哈鬆蓮的腳步,沿途遇到的精靈醫師、護士乃至病人,都自覺地為這位氣質冷峻的騎士隊長讓開道路,投向三位人類少女的目光中帶著好奇與一絲隱約的了然。
乘坐魔法驅動的升降梯直達頂層,光滑的月白色金屬門無聲滑開。
眼前是一個異常寬敞、明亮、靜謐的單人病房。
房間幾乎有一間小型教室那麽大,牆壁是柔和的米白色,地上鋪著淺金色的柔軟地毯。
一麵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天空花園”高處的開闊景致,流雲緩緩飄過。
房間內充斥著淡淡的、令人心曠神怡的草木清香,源自牆角幾盆散發微光的魔法植物。
而在房間正中央,那張寬大、潔白、鋪設著柔軟絲絨床單的病床上……
一個少年,正靜靜地躺在那裏。
棕色的短發有些淩亂地散落在潔白的枕頭上,麵容平靜,甚至嘴角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仿佛沉浸在美夢中的細微弧度。
他穿著簡單的白色病號服,被子蓋到胸口,露在外麵的手臂皮膚色澤健康,看不出任何外傷或病態的痕跡。
他就那樣睡著,呼吸均勻綿長,胸膛隨著呼吸微微起伏,仿佛隻是陷入了異常深沉、不願醒來的夢鄉。
“白流雪……”
阿伊傑低喃一聲,腳步不受控製地向前邁了幾步,停在床邊,低下頭,怔怔地看著床上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麵容。
普蕾茵和洪飛燕也默默走到床邊,目光複雜地凝視著他。
少女們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抬起,投向站在病床另一側的一位年長的精靈醫師。
他有著尖長的耳朵,灰白色的長發整齊地梳在腦後,麵容嚴肅,穿著一塵不染的白色醫師長袍,胸前佩戴著一枚造型複雜的翠綠色徽章,那是代表高階治療大師的認證。
此刻,這位大師的臉上,正帶著毫不掩飾的、深切的憂慮與一絲困惑。
“生命……中毒。”
年長的精靈醫師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帶著學者特有的嚴謹和此刻無法掩飾的沉重。
“生命……中毒?”
阿伊傑困惑地重複,湛藍的眼眸中滿是不解。
“這個說法……好陌生。是我創造的術語,所以……”
“生命是‘好’的東西,如果‘中毒’了,不應該是充滿活力、甚至過度亢奮嗎?怎麽會昏迷不醒呢?這有點……奇怪。”
阿伊傑努力理解著,試圖用邏輯去分析這個完全陌生的概念。
醫師苦澀地牽動了一下嘴角,那是一個充滿無力感的笑容。
他抬起頭,目光投向窗外遼遠的天空,仿佛在向那亙古的自然法則尋求答案,又像是在逃避少女們充滿期盼與恐懼的目光。
“你知道,嬰兒在母親體內孕育、最終出生降臨世間的那個瞬間,會釋放出怎樣磅礴的生命力波動嗎?”
醫師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講述一個古老的奧秘,“那是在極短時間內,從‘胚胎’到‘獨立生命’的終極蛻變所迸發的能量。隨後,這股新生的洪流會迅速平複、收斂,進入穩定成長的‘常態’。”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床上的白流雪,眼神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人類……或者說,絕大多數已知的生命形態,其軀體與靈魂的承載能力,都是有其極限的。太少的生命力,會帶來虛弱、疾病、死亡。但太多、太猛烈、太本質的生命力……同樣會帶來毀滅性的後果。就像過於洶湧的洪水會衝垮堤壩,過於熾烈的陽光會灼傷幼苗。”
他仿佛在尋找最恰當的比喻。
“現在,發生在白流雪學員身上的情況,就類似於……一個嬰兒,在‘出生’的那個瞬間,所爆發的、足以塑造一個全新生命的‘本源生命力’,被某種方式‘固化’、‘滯留’在了他體內,並且……持續不斷地‘爆發’著。”
“啊……”
洪飛燕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吸氣聲,赤金色的眼眸死死盯著白流雪平靜的睡顏,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表麵看起來一切正常,隻是安靜地睡著……內裏,卻經曆著如此詭異、如此凶險、超越常理認知的“風暴”?
“怎麽……才能治療呢?”普蕾茵的聲音幹澀,問出了最關鍵的問題。
醫師緩緩地,搖了搖頭。那動作緩慢而沉重,仿佛承載著巨大的挫敗感。
“我……已經活了兩百多年。”
他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我治療過精靈、妖精、矮人、人類,甚至……一些特殊的能量生命和靈魂殘響。各種稀奇古怪的傷勢、詛咒、魔力紊亂、靈魂創傷……我都見過,也努力尋找過解決方法。”
他再次看向白流雪,目光中充滿了身為醫者卻束手無策的痛苦。
“但這樣的情況……我從未遇到過。完全……不知道根源何在,更不知道,該如何著手‘治療’。這已經超出了當前醫學,甚至魔法學的認知範疇。”
撲通!
阿伊傑雙腿一軟,跌坐在柔軟的地毯上,她雙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大眼睛裏瞬間蓄滿了淚水,卻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身體因為極度的恐懼和無力感而微微顫抖。
原因不明。治療方法……不知。
生命中毒。
為什麽?白流雪到底在“死者巨人之眠”深處,經曆了什麽?付出了什麽?才會引發出這種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奇異而可怕的“症狀”?
“明天上午之前,我們會將白流雪學員,通過最高規格的傳送陣,安全轉移到斯特拉魔法學院附屬中心醫院。”
哈鬆蓮騎士的聲音再次響起,試圖給絕望的氣氛注入一絲希望,盡管他自己的聲音也缺乏足夠的力量,“斯特拉的校長,艾特曼·艾特溫閣下,已經親自承諾,會調集學院乃至大陸範圍內最頂尖的醫療與魔法研究團隊,全力進行診療。請相信,情況……一定會好轉的。”
但這話語,在三位少女聽來,卻顯得如此蒼白。
連這位活了兩百年、經驗豐富的精靈治療大師都束手無策的情況,真的能輕易“好轉”嗎?
醫師和哈鬆蓮又低聲交代了幾句注意事項,然後默默地退出了病房,輕輕帶上了門,將安靜得令人心慌的空間,留給了三位少女。
她們默默地站著,或坐著,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床上那沉睡的少年臉上,誰也沒有說話,仿佛任何言語在此刻都失去了意義。
時間,在死寂中無聲流淌。
窗外的光線,從明亮到柔和,再到染上橘紅。
剛剛似乎還高懸的太陽,很快就沉入了遠山的輪廓之下。
清冷的月亮悄然升起,將銀輝灑進病房,也帶來了透過厚重玻璃依然能感受到的、深秋夜晚的寒意。
“好冷……”
阿伊傑無意識地低語,眼神依舊有些空洞,她緩緩從地上爬起來,動作有些僵硬地走向那扇巨大的落地窗,似乎隻是本能地覺得,寒冷的夜風對病人不好,她伸手,有些費力地想要拉動那扇沉重的窗扉。
吱呀……
就在此時,病房那扇厚重的隔音門,再次被推開了。
三位少女同時轉頭望去。
隻見澤麗莎提著一個精致的、裝滿各色魔法水果的編織籃子,款步走了進來。
她身後,還跟著一位穿著潔白護士服、麵容清秀的精靈護士。
澤麗莎今天沒有穿校服,而是一身剪裁得體、用料考究的淡紫色長裙,外罩一件同色係的輕薄鬥篷,赤紅的長發如往常一樣梳理得一絲不苟,絕美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但那雙金黃色的眼眸深處,似乎隱藏著一絲極淡的疲憊。
“真丟臉。”
澤麗莎的目光掃過跌坐在地、眼睛紅腫的阿伊傑,以及普蕾茵和洪飛燕臉上難以掩飾的沉重,朱唇輕啟,吐出的卻是毫不客氣的評價。
“我猜你們會先到這兒守著,”她將果籃輕輕放在白流雪的床頭櫃上,動作優雅,“沒想到人類的精神力這麽‘脆弱’,一點打擊就垮了。”
“精神力脆弱……別找茬了,澤麗莎。”普蕾茵皺了皺眉,有些不耐煩。
“是嗎?”
澤麗莎轉過身,金黃色的眼眸平靜地迎上普蕾茵的視線,“看看你們現在的樣子。哭喪著臉,失魂落魄。誰死了嗎?”
“什麽?”
普蕾茵的怒氣瞬間被點燃。
“白流雪還沒死。”
澤麗莎的語氣依舊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靜,“他還在呼吸,心髒還在跳動。我相信他會突然睜開眼睛,坐起來,然後用他那氣死人的語調說‘喲,大家都在啊’。而你們,連這點信心都沒有嗎?”
“你、這!”
普蕾茵霍然起身,黑眸中怒火跳動,但話到嘴邊,卻又猛地停住了。
因為她看到了澤麗莎的眼神。
那雙總是計算、衡量、帶著完美社交笑容的眼眸深處,此刻並沒有嘲諷,也沒有真正的輕蔑。
那是一種強壓下的鎮定,一種近乎偏執的篤信,以及……一絲被完美隱藏的、與她們並無二致的擔憂。
她在用這種方式,強行給她們,也給自己“打氣”。
“我打算動用我名下所有能動用的資金和資源,”
澤麗莎不再看普蕾茵,轉而望向床上昏迷的白流雪,語氣恢複了那種屬於星雲家族繼承人的、近乎冷酷的規劃感,“召集全大陸我能聯係到的最優秀的煉金術大師、古代魔法學者、生命係魔法研究者……懸賞也好,聘請也罷,總會有人,能提出有用的思路或方法。”
“……”
三位少女都沉默地看著她。
“在這種情況下……”
澤麗莎聲音幾不可察地低了一分,“無論要花多少錢,付出什麽代價,哪怕隻有一線虛無縹緲的希望……我也要去試試。”她說完,似乎才想起身後的護士,微微側頭。
“金護士?”
“是,我是護士長芙羅拉。”
年長的精靈護士溫和地糾正,但臉上並無不悅。
“啊,差點忘了。”
澤麗莎麵不改色,“以後,請你盡心盡力照顧他,並定期向我詳細匯報他的任何細微變化。能做到嗎?報酬會讓你滿意。”
澤麗莎……在“收買”醫院的護士長?
護士長芙羅拉剛要點頭應下,目光無意中瞥向病房那扇巨大的落地窗,隨即,她的臉色驟然變得慘白如紙,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仿佛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雙腿一軟……
撲通!
竟然直接癱倒在了柔軟的地毯上!
“哇!”
“怎麽回事?!”
四位少女同時一驚,目光齊刷刷地投向窗戶。
隻見那扇剛剛被阿伊傑關上的、厚重的水晶玻璃窗外,一個身形異常高大魁梧、通體覆蓋著仿佛由最純粹青色寒冰與深藍金屬熔鑄而成、肌肉線條如同鋼鐵山脈般賁張的、類人形態的“存在”,正雙臂抱胸,如同最冷峻的雕塑,靜靜地懸浮在數百米高的夜空之中。
他青色的頭顱上沒有任何五官,隻有兩點幽藍色的、仿佛能凍結靈魂的“光”在閃爍,目光穿透玻璃,毫無阻礙地“看”著病房內。
“啊?”
普蕾茵倒抽一口涼氣。
澤麗莎也瞬間蹙緊了眉頭。
四位少女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瞬間抽出各自的魔杖,杖尖齊齊指向窗外那詭異的青色巨人,魔力本能地開始凝聚。
然而,那青色巨人卻對她們的警戒姿態視若無睹。
他甚至沒有“看”她們一眼,隻是微微側了側他那沒有五官的“頭”,對著病房內空曠的、靠近天花板的一處虛空,仿佛在對著空氣說話:“你覺得怎麽樣?”
一個低沉、渾厚、帶著金屬摩擦般質感、卻又蘊含著無盡寒冬般凜冽氣息的“聲音”,直接在所有人的腦海中響起,並非通過空氣傳播,而是靈魂層麵的共振。
“他在跟誰說話?!”
就在這一念頭升起的瞬間……
那處被青色巨人“注視”的虛空,空氣如同水波般蕩漾了一下。
緊接著,一個身形瘦高、全身籠罩在一層流動的、仿佛液態水銀般朦朧光輝中的老者輪廓,悄無聲息地浮現出來。
老者的麵容模糊不清,隻能隱約看到銀色的長發和胡須,以及一雙仿佛蘊含著時光長河般深邃、平靜無波的銀色眼眸。
他同樣無視了下方如臨大敵的少女們和癱倒的護士,隻是微微抬頭,對著窗外的青色巨人,用一種蒼老、平和、帶著一絲淡淡不悅的意念之音回應道:“嘖,我也不知道。”
他又補充了一句,語氣帶著某種久遠熟稔的疏離,“青冬十二月,你來這裏幹什麽?”
“哈哈!”
青色巨人,青冬十二月發出雷鳴般的、帶著豪邁與冰寒雙重特質的大笑,“銀時十一月!冬天可是我活動的好季節!感知到這裏有點‘熱鬧’,就順便過來看看!怎麽,不歡迎?”
聽到虛空中直接道出的那兩個如雷貫耳、隻存在於史詩與最深奧典籍中的名字,病房內的五位女性,臉色瞬間蒼白如雪!
“嗚、銀……?”
“難道是……十、十二神月?!”
哐當!
阿伊傑手中的法杖終於脫手,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她雙腿發軟,幾乎要再次坐倒,全靠扶著床沿才勉強站穩。
普蕾茵和洪飛燕也僵在原地,緊握魔杖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發白,大腦一片空白。
澤麗莎金黃色的眼眸中也充滿了前所未有的震驚,但勉強維持著站姿。
就在這時,病房內另一處角落的空氣,再次泛起了柔和的、如同春日櫻花般的粉紅色漣漪。
一位身姿婀娜、仿佛由最嬌嫩的櫻花瓣與朦朧晨光凝聚而成的女性虛影,悄然顯現。
她有著模糊但絕美的麵容,長發如粉色煙霞流淌,眼眸是溫柔的玫紅色。
她一出現,就用一種帶著些許嗔怪與無奈的意念之音,加入了“對話”:“你們真失禮。”
她的“聲音”輕柔悅耳,如同春風吹拂花鈴。
“哦,蓮紅春三月!”
青冬十二月仿佛看到了老友,意念中的笑聲更加洪亮,“好久不見了!有……千年了吧?”
“銀時十一月,”被稱作蓮紅春三月的女性虛影,微微轉向那銀色老者,語氣帶著某種奇異的、仿佛既定規則般的疏離,“我們……是不能麵對麵的‘命運’吧?”
“嗯,是這樣。”
銀時十一月,那位銀色老者淡淡地回應,聽不出情緒。
“哈哈!那‘命運’也被這少年打破了!”
青冬十二月毫不在意地大手一揮,指向病床上的白流雪,意念中充滿了讚賞與一種近乎“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興奮,“既然我們都賜予了‘祝福’,聚在一起,也沒關係吧?反正這裏又不是我們的‘地盤’!”
盡管青冬十二月這麽說,蓮紅春三月那朦朧的麵容上,似乎依然沒有放鬆。
“話說回來,”青冬十二月的意念轉向蓮紅春三月,帶著一絲“興師問罪”的意味,“讓這位偉大、勇敢、挺對我胃口的人類少年,變成這副樣子的‘家夥’……在哪裏?”
蓮紅春三月沒有回答,隻是微微側身,用她那櫻花瓣構成的、虛幻的“手臂”,指向病房一個最不起眼的、靠近牆角的陰影處。
“在那裏。”
銀時十一月也同時用他平和的意念之音,指向了同一個方向。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個角落。
隻見在牆角的陰影裏,一個穿著皺巴巴、似乎不太合身的深棕色老舊西裝、戴著款式過時的棕耳鴨眼鏡、留著雜亂棕色短須、看起來像是個落魄中年學者的男人,正雙手抱膝,將臉深深埋進膝蓋裏,以一種極度自我否定和沮喪的姿勢,蜷縮在那裏。
他外表看起來像個不修邊幅、甚至有些滑稽的落魄紳士,與“神祇”這個詞應有的威嚴、神秘、強大,沒有半分相似。
但他此刻散發出的那種沉重到幾乎凝成實質的悲傷、愧疚與無助,卻讓每一個感知到的人,都感到心頭一窒。
“是、是我……”
“是我造成的……”
微弱的、充滿痛苦與自我譴責的意念碎片,如同風中殘燭,從那蜷縮的身影處飄散出來。
“嘿!淡褐土二月!”
青冬十二月的意念如同冰原上的號角,帶著毫不客氣的直率,轟然炸響,“你怎麽這麽沮喪?!你認為這少年不會醒過來了嗎?!”
蜷縮的身影,淡褐土二月似乎顫抖了一下,但頭埋得更深了。
一個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意念回應,充滿了不確定與茫然:“我不知道……”
“嘖,嘖!”
青冬十二月發出不滿的意念聲響,“你這家夥,無論過去還是現在,都沒變!總是想太多,然後自己把自己困住!”
“我很擔心……”
蓮紅春三月的輕柔意念中,也帶上了一絲真實的憂慮,她飄近病床一些,虛幻的“手”似乎想觸碰白流雪,卻又停住,“最近……他一直在說一些奇怪的‘夢話’,我以為發生了什麽事,才順著‘祝福’的鏈接稍微‘看’了一眼……”
原來……還是這樣,令人頭暈目眩,信息過載。
實在……難以接受眼前的“現實”。
阿伊傑、澤麗莎、洪飛燕和普蕾茵,不由自主地互相交換了眼神。
盡管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但一種無聲的、充滿了極致震撼與荒謬的“交流”,在她們之間迅速完成。
“是……真的嗎?”
“似乎……是真實的。那種存在感……做不了假。”
“是的……是真的。”
“是……真的。”
出現在白流雪病房裏的老人、女子、巨人,以及那個蜷縮在角落的頹喪中年……他們的身份,似乎正是那傳說中的……
“十二神月”。
這世間最偉大、最強悍、也最神秘莫測的至高存在……竟然有四位,以這種令人瞠目結舌的方式,同時“降臨”於此。
隻為……一個昏迷不醒的人類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