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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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雪降臨了。
十二月初的某一天,細密潔白的雪花,如同被無形之手從雲端篩落,悄無聲息地覆蓋了斯特拉皇家魔法學院高聳的尖塔、寬闊的訓練場、蜿蜒的石板路,以及那些在秋日裏綻放最後色彩的耐寒灌木。
灰白色的天空低垂,將這座著名的魔法學府籠罩在一片靜謐而清冷的冬日氛圍中。
許多斯特拉的學生,無論是低年級還是高年級,暫時拋開了期末的課業壓力、魔法實驗的煩惱或是人際關係的複雜,像最純粹的孩童般,興奮地在校園裏奔跑、歡笑。
他們用手套接住飄落的雪花,在廣場上堆起造型各異的雪人,或是分成陣營,用魔法小心控製著雪球的軌跡,展開一場不會真正傷人、卻充滿歡笑的“雪仗”。
魔法與青春的氣息,在初雪中奇妙地混合。
“名校又怎樣……孩子終究是孩子。”
一個帶著淡淡笑意的、略顯低沉沙啞的男聲,在學院主樓側麵一處被常綠魔法植物“綠芽叢”掩映的長椅附近響起。
阿留文從茂盛的、散發著清冽寒氣的墨綠色枝葉後緩緩探出身。
他看起來約莫二十七八歲,有著一頭打理得一絲不苟的深褐色短發,麵容是那種帶著學者式清俊與久經風霜沉澱出的成熟魅力的奇異結合,鼻梁上架著一副精致的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眼眸是深邃的灰藍色,此刻正帶著些許倦怠與玩味,望著遠處嬉戲的學生們。
他穿著一身剪裁合體、用料考究的深灰色長大衣,領口露出同色係的高領毛衣,身姿挺拔,但仔細看去,能發現他臉色透著一種不健康的蒼白,嘴唇也缺乏血色,眼底有著淡淡的青影,仿佛長期被某種隱疾或過度勞累所困擾。
他輕輕吸了一口手中那根細長的、沒有任何標識的銀色金屬管,並非煙鬥,而是一種高級的魔力舒緩器,裏麵燃燒著安神的魔法香料,散發出類似檀木與薄荷混合的清淡氣息。
聽說教育機構內禁止吸煙,這裏的空氣確實清新得讓他有些不適應。
“真是不錯的時候……”他低聲自語,將舒緩器收回大衣內側的口袋,仰頭望著漫天飛舞的雪花。
盡管外表看起來隻像位青年才俊,但阿留文的實際年齡,已超過一百五十歲。
他是一位站在人類魔法師頂點的、偉大的九階大魔導師,同時也是“埃特魯大陸魔法師總會”的總會長,一個名字足以在魔法界引發地震的重量級人物。
“會長大人,您在這裏啊。”
一個刻意壓低、帶著恭敬的聲音響起。
兩名身穿斯特拉製式銀色鑲藍邊輕甲、披著深藍披風的學院騎士,不知何時已悄然來到他身側,右手撫胸行禮,“請讓我們為您帶路。校長先生正在等候。”
阿留文微微挑眉,他本想偷偷從正門“溜”進來,給老友一個“驚喜”,結果進入學院還不到十分鍾就被發現了。
這些斯特拉的守衛騎士,效率倒是很高。
不過看他們毫不驚訝的表情,恐怕是艾特曼那個老狐狸早就料到他會來,提前吩咐過了。
“真沒意思。”
阿留文扯了扯嘴角,語氣帶著一絲無奈的調侃,他跟隨兩位騎士邁開步伐,即使看到這位以嚴厲和鐵腕著稱的總會長麵容憔悴、狀態不佳的模樣,騎士們的表情也沒有絲毫變化,依舊保持著標準的護衛姿態。
顯然,魔法界高層關於“總會長因舊疾與過度勞累而身體欠佳”的傳聞,早已不是秘密。
漫步在飄雪的斯特拉校園,阿留文的目光不由得再次投向灰蒙蒙的天空。
雪花落在他深灰色的大衣肩頭,迅速融化,留下深色的水漬。
即使活到這把年紀,初雪帶來的那份純淨、嶄新與淡淡的感傷,依舊能觸動他內心深處某些柔軟的部分。
是因為……想到自己可能看不到明年的初雪了嗎?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被他迅速壓了下去。
“我第一次學習魔法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雪天。”他忽然低聲說道,像是對身邊的騎士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阿留文的少年時代,遠在“斯特拉魔法學院”乃至係統化的魔法教育體係普及之前。
那是一個魔法知識被少數人壟斷、傳承方式古老而低效的時代。
他隻能跟著幾位性格古怪、脾氣莫測的老派魔法師,在他們簡陋的工坊或隱居的林間小屋中,從最基礎的魔法符號辨認、魔力感應開始,一點一滴地偷學、摸索。
那時的冬天,格外寒冷,學習魔法的條件,也格外艱苦。
也許,斯特拉的校長艾特曼·艾特溫,也有著類似甚至更坎坷的過去。
想到那位同樣達到九階、卻以一己之力推動“大魔法時代”教育普及、創立斯特拉學院、改變了整個大陸魔法文明格局的老友,阿留文心中不禁湧起更深的敬佩。
同樣是九階魔法師,艾特曼的成就與對世界的影響,與他這個主要精力放在維護秩序、處理繁雜事務的總會長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
跟隨引路騎士,不知不覺間,他們來到了一棟造型莊嚴宏偉、融合了古典石砌建築風格與精密魔法符文陣列的白色大樓前。
這裏是斯特拉綜合醫院。
它最初隻是學院內為受傷學生設立的小型診所,後來因為發掘了一位在學院擔任護士、實則擁有驚世魔法醫學天賦的教師,在其主導下迅速發展壯大,如今已成為埃特魯大陸頂級的魔法醫療機構之一,不僅服務於學院,也接收來自大陸各處的重症病患。
阿留文在進入醫院主廳前,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臂彎裏挎著的一個編織精美的金色藤籃。
籃子裏,幾枚通體金黃、表麵流轉著柔和光暈、散發著清甜異香的蘋果,正靜靜地躺在柔軟的絨布上。
這是傳說中的“金蘋果”,並非神話中引起紛爭的那一種,而是一種極為珍稀的魔法植物果實,蘊含著精純的生命能量,對療傷和恢複有奇效,味道也確如傳說中般美妙絕倫。
作為探病禮物,再合適不過了。
“就送到這裏吧。辛苦了。”
阿留文在電梯前停下,對兩位引路騎士微微頷首。
“職責所在,總會長大人。”騎士們再次行禮,轉身離開。
電梯門打開,裏麵站著一位身穿潔白護士服、看起來有些緊張不安的年輕女性護士。
她看到阿留文,明顯怔了一下,隨即手忙腳亂地躬身。
“雷米護士?”
阿留文瞥了一眼她胸前的名牌,聲音平和。
“啊…是、是的!總會長大人!”名叫雷米的護士聲音有些發顫。
“請帶路吧。去白流雪的病房。”阿留文走進電梯,語氣不容置疑。
“要、要上到最頂層……”雷米按下最高層的按鈕,電梯平穩上升。
“嗬,”阿留文輕笑一聲,“真是貴客待遇啊。我記得那裏是專門為……艾特曼受傷時準備的最高規格病房吧?”
他記得那間病房配備了全大陸最頂級的生命維持與監測魔法陣,以及最好的視野和保密性。
“校、校長先生他……從未使用過。”雷米小聲回答。
“總比空著好。”
阿留文看著電梯樓層數字跳動,不再說話。
雷米則緊張地絞著手指,偷偷用眼角餘光打量這位傳說中的大人物。
在魔法界,有誰不認識阿留文呢?
每當大陸發生震動魔法界乃至整個社會的大事,總能看到他或明或暗的身影,他的決策和影響力足以左右局勢。
他抓捕了無數凶殘的魔法罪犯,整頓了“大魔法時代”初期混亂不堪的社會秩序與魔法倫理。
他的臉頻繁出現在《大陸魔法時訊》的頭版頭條,形象早已深入人心。
“到、到了。”
電梯發出輕微的“叮”聲,門緩緩打開。
雷米如蒙大赦,率先走出,指著走廊盡頭一扇厚重的、銘刻著複雜防護與靜音符文的橡木門。
阿留文示意她上前,雷米深吸一口氣,手剛碰到冰涼的門把手……
“等一下。”
阿留文忽然開口。
“嗯?”
雷米不解地回頭。
“不敲門嗎?”
阿留文指了指門。
“啊!”
雷米的臉瞬間漲紅,為自己竟然犯下這種基本禮儀錯誤而羞愧不已,她急忙縮回手,在門上輕輕敲了三下。
“請進。”一個溫和而略顯空靈的女聲從門內傳來。
雷米小心翼翼地推開厚重的木門。
然而,當她看清房間內的景象時,大腦“嗡”的一聲,思緒瞬間停滯,雙眼瞪大,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
病房比她想象中更加寬敞明亮,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飄雪的斯特拉校園全景。
但此刻吸引她全部注意力的,是房間裏那些身影。
斯特拉的校長,艾特曼·艾特溫,正站在窗邊,雙手背在身後,望著窗外飛雪。
精靈王花凋琳,靜靜地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銀發如瀑,金黃的眼眸中盛滿憂慮。
還有另外幾位氣質、樣貌、穿著皆截然不同,卻無一例外散發著令人靈魂顫栗的、非人般存在感的“人”。
“呃……”
雷米喉嚨裏發出一聲短促的嗚咽,眼前一黑,身體軟軟地向後倒去。
“哎呀。”
阿留文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穩穩扶住了即將暈倒的護士。
他低頭看了看懷中這位可憐姑娘嚇得慘白的臉,又抬頭掃了一眼病房內堪稱“奢華”到離譜的訪客陣容,疲憊地歎了口氣,語氣帶著一絲無奈和淡淡的嘲諷:“真是的……僅僅是探望一個‘高中生’,這陣容未免也……太過‘華麗’了吧?”
他將昏過去的雷米輕輕扶到門邊的等候椅上,讓她靠牆坐下。
“來了?”
窗邊的艾特曼·艾特溫轉過身。
這位同樣擁有九階實力、被譽為“學院派魔法奠基人”的老者,看起來比阿留文年長許多,白發銀須,麵容清臒,但一雙眼睛依舊明亮銳利,仿佛能洞悉魔法的本質。
他此刻穿著簡潔的深藍色長袍,對阿留文露出一個老友重逢的微笑,“正好,有重要的事情要說。”
“艾特曼,”阿留文提著金蘋果籃子走進病房,順手帶上門,隔絕了外界的喧囂。他看著艾特曼,搖了搖頭,“你那副跟晚輩說話似的、‘孩子氣’的語氣,還沒改掉嗎?我們都一百多歲了。”
“我覺得挺好的,不是嗎?”
艾特曼笑著聳聳肩,走到阿留文麵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壓低聲音,“倒是你,臉色比上次通訊時還差。那毛病又加重了?”
“老樣子,死不了。”
阿留文避重就輕,目光卻不由自主地飄向房間裏的其他“客人”。
盡管早就通過秘密渠道,隱約知道可能有“十二神月”因白流雪之事現身,但親眼所見,所帶來的震撼依舊遠超想象。
即使身為見多識廣、實力站在人類巔峰的九階魔導師,阿留文此刻的心髒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動,一股混合著敬畏、警惕與難以置信的情緒在胸腔蔓延。
連他都如此,難怪普通的護士會直接嚇暈。
“那邊的那幾個女孩……是白流雪的朋友吧?”
阿留文的目光掃過房間另一側。
阿伊傑坐在離病床最近的椅子上,眼睛紅腫,顯然剛哭過;普蕾茵靠牆站著,雙手抱胸,臉色緊繃;洪飛燕則坐在稍遠些的沙發裏,膝蓋上攤著一本厚重的魔法書,但目光並未落在書頁上,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病床方向;澤麗莎站在窗邊另一側,抱著手臂,表情是慣有的冷靜,但緊抿的嘴唇泄露了她的心緒不寧。
阿留文在之前最高規格的“亞斯蘭魔法理論研討會”上見過這幾位天賦卓絕的少女,記得她們的名字和麵孔。
他提著金蘋果籃子,打算放到病床旁的矮櫃上。
然而,當他走近時,目光不由得被床頭櫃以及旁邊一張臨時擺放的桌子上,那堆積如山、琳琅滿目的探病禮物所吸引,動作不由得一頓,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啪。”
他輕輕將籃子放在一個勉強找到的空隙處,目光掃過那些禮物……
由“滿月塔”塔主、傳奇星辰魔法師海星月親筆簽名並附有祝福魔法的鮮花束。
以行為古怪、作品價值連城著稱的“黃金煉金術師”活石科登親手打造、蘊含治愈能量的微型生命樹雕塑。
被譽為“少年發明家希望之星”的埃特莉莎寄來的、字跡工整卻透著關切的長信。
世界頂級商會“星雲商會”會長梅利安送來的、用魔法絲綢精心包裹、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禮盒,甚至還有斯特拉魔法騎士團團長阿雷因贈予的一柄裝飾華麗、顯然經過魔法強化的禮儀短劍。
“為什麽……要送‘禮劍’?”
阿留文看著那柄寒光閃閃的短劍,不禁低聲吐槽,搖了搖頭,“真是的……相比之下,我這籃子金蘋果,倒顯得最‘寒酸’了。”
“心意最重要,不是嗎?”
艾特曼走到他身邊,也看著那些禮物,語氣溫和。
“哈哈!對!心意最重要!”
一個洪亮、豪邁、帶著冰雪回音般質感的大笑聲,突然在兩人身旁炸響。
阿留文猛地轉頭,隻見那位通體覆蓋著深青色、仿佛由亙古寒冰與不朽藍鋼鑄造的虯結肌肉、身高超過兩米五的巨人,青冬十二月,不知何時已如同鬼魅般,出現在艾特曼和阿留文之間,巨大的身影投下濃重的陰影。
這位執掌“寒冬”與“終結”的十二月,低頭看著阿留文,冰藍色構成的眼眸中,似乎閃過一絲讚許。
他伸出那隻足以輕鬆捏碎岩石的、覆蓋著青色冰甲的巨大手掌,遞到阿留文麵前。
“以人類之軀,達到‘偉大’境界的男子。我表示敬意。”
青冬十二月的聲音震得空氣微微發顫。
阿留文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震撼,伸出手,與那隻巨大的手掌輕輕一握。
“過獎了。我是梅吉·阿留文。”
他的手剛一接觸對方的手掌,一股難以形容的、仿佛能凍結靈魂本質的極致嚴寒,瞬間順著手臂竄遍全身。
那不是物理意義上的低溫,而是一種直接作用於精神力、存在本質的“概念性的寒冷”。
若非他精神力浩瀚如海、意誌堅如磐石,恐怕這一握之下,靈魂都會受到損傷。
“記住這個名字了。”
青冬十二月鬆開手,咧嘴一笑。
“這力量……果然是“十二神月”的層次……”
阿留文不動聲色地將微微發麻、覆蓋著一層白霜的右手收回大衣口袋,暗自心驚。
“這邊的各位……都是‘十二神月’吧?”
阿留文定了定神,目光轉向房間裏的其他幾位。
那位全身覆蓋著流動水銀光澤、身形佝僂的老者;那位身著粉白和服、絕美得不似凡人的女子;以及……
他的目光,最後定格在房間角落,那個穿著精致棕色西裝、戴著棕耳鴨眼鏡,此刻卻像犯錯的孩子般蜷縮著的紳士身上。
阿留文的瞳孔,驟然收縮。
一股壓抑了數十年、混合著憤怒、悲痛與冰冷殺意的情緒,如同被點燃的炸藥,險些衝破他理智的堤防,他的呼吸瞬間變得粗重,灰色的眼眸中寒光暴漲。
“淡褐土二月。”
他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個名字,聲音低沉而危險,周身魔力不受控製地微微鼓蕩,引得房間內的魔法燈一陣明滅。
他一生追捕、對抗的宿敵“黑魔人”的源頭與庇護者,那個賦予“切爾裏本”力量、間接導致無數人類、精靈、乃至他至親好友慘死的“十二神月”,就是眼前這個男人。
“啊……不要那樣看我。”
淡褐土二月把臉埋得更深,悶悶的聲音裏充滿了逃避和一絲委屈,“切爾裏本……並不是壞孩子……”
“因為你,”阿留文向前踏出一步,周身魔力隱隱形成無形的風暴,語氣冰冷如刀,每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棱,“無數無辜的生命失去了呼吸,無數的家庭支離破碎,無數的土地化為焦土。”
雖然明知在這裏與一位“十二神月”正麵衝突,結果注定是失敗甚至死亡,但阿留文胸中翻騰的怒火與積壓百年的仇恨,讓他無法就這樣放過對方。
“喂喂,阿留文會長大人?等一下!”
艾特曼急忙上前,擋在阿留文和淡褐土二月之間,雙手做出安撫的姿勢。
“差點……在這個病人麵前,做出醜事。”
阿留文猛地閉上眼,劇烈地喘息了幾下,強行將幾乎暴走的魔力和情緒壓回體內。
他再次睜眼時,眼中的怒火已被一種深沉的疲憊與冰冷的理智取代,但那份恨意並未消失,隻是被強行冰封。
他對著病床方向,微微低頭,“請原諒我的無禮。”
“不,阿留文。”
出人意料地,蓮紅春三月那溫婉卻不容置疑的聲音響起,她蓮步輕移,來到近前,目光平靜地看向角落的淡褐土二月,“我也……同意你的看法。”
她輕輕搖頭,絕美的臉上帶著一絲無奈與責備,“淡褐土二月,你有時候……太‘幼稚’了。”
“嘖嘖,”銀時十一月捋著銀光流轉的胡須,發出金屬摩擦般的咂嘴聲,“那個家夥,無視‘不要過度幹涉現世’的警告,惹了多少麻煩。”
“淡褐土二月,別難過。”
青冬十二月用他那大嗓門“安慰”道,但聽起來更像是在調侃,“越痛苦,越能成長!這是人類的說法吧?”
“該死……你們懂什麽……”
淡褐土二月被三位“同僚”輪流“補刀”,更加消沉,整個人幾乎要縮進牆壁裏,聲音帶著哭腔。
看著這一幕,一直沉默坐在床邊的花凋琳,輕輕起身,走到角落,將一直握在手中的、一朵不知從何處摘來的、依然鮮嫩的小花,輕輕放在了淡褐土二月蜷縮的膝蓋上。
她沒有說話,隻是用那雙金黃的眼眸,溫和地看了他一眼,然後默默退回原處。
“……”
淡褐土二月看著膝蓋上那朵脆弱卻充滿生命力的小花,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沒有再出聲。
阿留文從淡褐土二月身上移開視線,強迫自己不再去看那個引發他滔天恨意的存在。
他轉身,步伐略顯沉重地,走向房間中央的病床。
在他身旁,坐著阿伊傑。
看到這位氣勢驚人、剛剛還與“十二月”針鋒相對的總會長走近,阿伊傑明顯緊張起來,雙手不安地絞在一起。
“是摩爾夫公爵家的孩子吧?”
阿留文停下腳步,低頭看著她,聲音刻意放得柔和了一些,試圖驅散一些凝重的氣氛,“不用害怕。我隻是來看看他。”
“是、是的。”
阿伊傑小聲回答,眼眶又有些發紅。
阿留文的目光,落在病床上沉睡的少年臉上。
白流雪平靜地躺著,呼吸均勻,臉色除了蒼白,並無太多異樣,仿佛隻是陷入了深眠。
“這樣……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了吧?”阿留文問道,灰藍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有審視,有疑惑,也有深藏的憂慮。
阿伊傑輕輕點頭,聲音哽咽:“嗯……整整七天了。”
“無論如何……”
艾特曼走到阿留文身邊,目光也落在白流雪身上,這位向來從容淡定的老校長,此刻的語氣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沉重與堅決,“都要喚醒他。”
他看向阿留文,一字一句地說道:“這孩子……將會改變我們所有人的‘命運’。”
“不能讓他……死在這裏。”
阿留文猛地轉頭,盯著艾特曼:“你這擔心病人的語氣……也太‘激烈’了吧?聽起來不像是對一個學生的關懷,倒像是……”
“為了‘所有人’。”
艾特曼打斷他,重複道,蒼老的眼眸中,是阿留文從未見過的、近乎偏執的篤定。
“為了‘所有人’?”
阿留文皺緊眉頭,完全無法理解這句話,不,從根本上來說……
“這種情況……合理嗎?”
他環顧病房,目光掃過四位“十二神月”,掃過精靈王,掃過艾特曼,最後落回白流雪身上,聲音裏充滿了荒謬感與深深的質疑。
“他隻是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並非古老貴族出身,隻是平民。甚至,根據我收到的報告,他無法使用常規魔法,是個進入斯特拉的‘異類’。”
阿留文的聲音在安靜的病房中清晰回蕩:“今年年初,他首次出現在魔法界的視野中時,還是一個身無分文、毫無背景與人脈的無名少年。短短一年間……他在埃特魯世界中樹立的‘存在感’,究竟達到了何種程度?”
他向前一步,灰藍色的眼眸銳利如鷹,直視著艾特曼,也仿佛在質問房間裏的每一位“大人物”:“僅僅因為一個少年倒下,就有四位‘十二神月’聚集在此,這……在常理上,可能嗎?”
病房內陷入一片寂靜。
隻有窗外雪花飄落的細微聲響,以及儀器運行的微弱嗡鳴。
阿留文緩緩轉過頭,目光逐一掃過神情各異的四位“十二神月”。
蓮紅春三月的憂慮,青冬十二月的嚴肅,銀時十一月的沉思,以及角落裏淡褐土二月的消沉。
“你們……”
阿留文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探尋真相的迫切與麵對未知的不安,“能告訴我……這個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嗎?他,”他指向白流雪,“究竟……是什麽人?意味著什麽?”
漫長的沉默。
銀時十一月,那位全身籠罩在流動水銀光澤中的佝僂老者緩緩抬起頭。
他那雙如同精密鍾表內部般冰冷的眼眸,透過銀光,看向阿留文,又似乎穿透了時間,看向某個遙遠的、既定的節點。
他捋著銀光胡須,沉思了良久,久到阿留文幾乎以為他不會回答。
終於,銀時十一月開口了。
他的聲音依舊帶著金屬摩擦的質感,平靜,冰冷,卻吐露出了一個足以讓任何聽聞者靈魂凍結的、石破天驚的斷言:“十年後……世界將毀滅。”
“……?!”
如此突兀、如此絕對、如此……荒誕不經的話語,讓阿留文的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他張了張嘴,想要反駁,想要質疑,想要說“這不可能”或者“你在開什麽玩笑”,但所有的話語都堵在喉嚨裏,發不出聲音。
因為說話的人是銀時十一月,執掌“時間”、“順序”、“必然”的十二月。
是能夠窺見時間流變、觀測命運軌跡的、最接近“預言”與“定數”本身的存在。
這樣的人……不會,也沒有必要,隨便說出這種話。
阿留文臉上的血色褪盡,露出一種近乎茫然的、無法接受的表情。
他看向艾特曼,後者隻是沉重地閉了閉眼,默認了這個說法。
他又看向花凋琳,精靈王輕輕別過臉,金黃的眼眸中倒映著窗外的飛雪,也倒映著深沉的哀傷。
“不,”青冬十二月的聲音響起,如同冰原上刮過的寒風,帶著一種殘酷的“糾正”,“那是……預定會發生的事。”
“預定會發生的事?”
阿留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懷著最後一絲希望,急切地問道,“意思是……毀滅,推遲了嗎?因為……發生了什麽?”
四位“十二神月”,連同艾特曼和花凋琳,幾乎同時,緩緩地、沉重地,搖了搖頭。
“差點……推遲了。”
銀時十一月補充道,他的目光落在白流雪身上,那冰冷的眼眸中,似乎閃過一絲極其微弱的、難以解讀的波動,“多虧了……那個少年。”
“我們‘十二神月’,”蓮紅春三月輕聲開口,聲音依舊溫婉,卻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悲涼,“並不一定……都對這個世界‘友好’。我們的‘職責’、‘本質’、本身,就可能與這個世界的‘存續’相悖。”
“灰空十月。”
銀時十一月吐出一個名字。
聽到這個名字,阿留文的精神猛地一振。
灰空十月,執掌“空間”、“間隙”、“放逐”的十二月,也是在近年的一些隱秘事件和古老記載中,風評頗為複雜、甚至有些危險的一位。
“他為了‘糾正’世界的‘命運’,”銀時十一月繼續用他那沒有起伏的金屬嗓音敘述,仿佛在念誦一段早已寫好的判決書,“開始……強行‘扭曲’故事的片段。”
“扭曲……故事?”
阿留文艱難地理解著這些抽象而可怕的詞匯。
“對。扭轉……錯亂的‘命運’。”
銀時十一月點頭,“將脫軌的‘列車’,強行扳回……預設的‘軌道’。”
“那麽……”
阿留文感到喉嚨發幹,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跳動,仿佛要撞碎肋骨,“會發生……什麽事?如果‘命運’被強行‘糾正’……”
“我說過了。”
銀發老者銀時十一月緩緩地、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般,無力地垂下了眼簾,他周身流轉的銀光,似乎都黯淡了幾分。
他用一種近乎宣判的、終結般的語氣,清晰地重複道:“……毀滅……即將到來……速度……很快。”
他抬起眼簾,那雙冰冷的鍾表眼眸,此刻清晰地倒映著阿留文慘白震驚的臉,也倒映著病床上少年沉睡的容顏。
“遺憾的是……”
“我們……無法抵抗它。”
最後,他補充了一句,為今天這場聚集,為所有人的憂心忡忡,也為這個沉睡的少年所承載的、難以想象的重擔,做出了最終的、令人絕望的注解:“除了……那個少年。”
銀時十一月話音落下。
病房內,死一般的寂靜。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大了。
蒼白的雪花,密密麻麻,覆蓋了整個世界,也仿佛要將所有的希望、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未來,都徹底掩埋。
阿留文,這位曆經百年風雨、見證無數興衰、站在人類力量與智慧頂點的九階大魔導師,總會長,此刻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如同被無形的重錘狠狠擊中了靈魂。
他踉蹌著後退半步,靠在冰冷的牆壁上,才勉強穩住身形。
“怎麽會……這樣……”
比想象中更加黑暗,更加絕望,更加……荒誕的“真相”,如同最深沉的寒夜,瞬間吞噬了他所有的思緒。
毀滅的倒計時……早已開始。
而唯一的、渺茫的、係於一個昏迷少年身上的“希望”……
病房內,無人言語。
隻有儀器規律的滴滴聲,和窗外永無止境般的落雪聲。
在這片籠罩一切的寂靜與寒意中,病床上的白流雪,依舊沉睡著。
對圍繞著他展開的、關於世界存亡的沉重對話,一無所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