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拉騎士團長白流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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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睜開眼時……
    白流雪發現自己站在一條熟悉而又陌生的走廊中央。
    斯特拉魔法學院主樓的內部走廊。高聳的拱頂,鑲嵌著魔法水晶的立柱,牆壁上曆代著名畢業生的肖像在柔和的魔法燈光下靜靜注視。
    空氣裏彌漫著舊羊皮紙、魔藥材料與歲月沉澱的木頭混合的氣息。
    “嗯?”
    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迷彩色的瞳孔適應著周圍的光線,大腦像是蒙著一層厚重的霧氣,思緒遲緩地運轉。
    他慢慢地轉過頭,望向走廊一側高大的拱形玻璃窗。
    窗外,是深秋般濃鬱、仿佛熔金流淌的夕陽餘暉。光線透過彩繪玻璃,在地麵上投下斑駁陸離、不斷變幻的彩色光斑。
    天空被染成了從橙紅到深紫的漸變色,幾縷纖薄的雲絲如同燒紅的烙鐵,橫亙在天際。
    “這是……怎麽回事?”
    剛才……在做什麽來著?記憶的碎片如同潮水退去後裸露的礁石,緩慢地浮現,他努力集中精神,在混沌的思緒中打撈。
    淡褐土二月……對了,那個棕發的、像教授一樣的神祇。
    翠綠色的光芒……“生命之根”……磅礴到令人窒息的生命神力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然後……黑暗。
    他想起來了。
    他目睹了淡褐土二月使用綠林四月的聖物,見證了某種“新生命”誕生的過程,然後被那隨之爆發的、失控的浩瀚生命浪潮徹底吞沒,意識在極致的“生”之洪流中崩散、沉淪。
    隨後……失去意識……遇到了“自己”。
    那個在網吧裏打遊戲、說著俏皮話、氣質玩世不恭又深藏著無盡悲傷的“另一個白流雪”。
    也許那是他內心潛藏的某個側麵,也許……真的是來自“別處”的、“另一個”白流雪。
    在“自我”顯現的那個奇異網吧空間裏,他們交談了一些事情。
    然後空間轉換,他站在了那個星光璀璨、仿佛伸手可及銀河的山巔,目睹了“另一個白流雪”帶著淚水與囑托,身影化作光點,消散在無垠的星海之中。
    “為什麽……我會在這裏?”白流雪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這裏顯然不是那個星光的山巔,也不是網吧,更不是淡褐土二月體內的祭壇。
    這裏是斯特拉學院,他熟悉的地方,但似乎又有哪裏……不對勁。
    他下意識地想要邁出一步,去觸摸旁邊冰冷的石柱,確認觸感的真實性。
    然而,腳步剛動……
    一種異常沉重、緊密、仿佛第二層皮膚般包裹全身的束縛感,清晰地傳遞到他的每一寸神經末梢!
    “這、這是?!”
    白流雪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身體,不再是那身簡單的斯特拉學員製服,也不是任何他熟悉的便裝。
    一套通體流轉著宛如液態月光般柔和銀輝的全身板甲,嚴絲合縫地覆蓋著他的軀體。
    甲胄的造型簡潔而優雅,線條流暢如水流,關節處由某種半透明的魔力水晶連接,確保靈活性。
    胸甲、肩甲、臂甲、腿甲……每一片甲葉上都銘刻著繁複到令人目眩的、仿佛自行呼吸般明滅不定的淡銀色魔法符文。
    頭盔似乎並未佩戴,頸部由柔韌的鎖子甲保護。
    這甲胄本身,就在散發著一種沉靜、古老、卻又蘊含著某種逆轉宿命般不可思議力量的氣息。
    不僅如此,他的腰間,佩戴著一柄劍鞘樸素無華、但柄部鑲嵌著一顆如同凝固陽光般金色寶石的長劍。
    即使尚未出鞘,也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令人靈魂微微顫栗的鋒銳與神聖氣息。
    雖然從未在“現實”中見過,但白流雪幾乎是瞬間,就從靈魂深處、從那些鐫刻在“玩家”本能中的記憶裏,認出了它們的身份。
    神話級鎧甲[逆命回響·月影詠歎]。
    傳說中,在麵臨絕對的死亡危機時,有極低概率能夠強行逆轉一次命運軌跡、豁免致命傷害的不可思議造物。
    其製作條件苛刻到變態,不僅需要“銀時十一月”親自賜予時間祝福,更需要海量僅在特定月相下於世界邊緣產出的、被稱為“月神淚”的珍稀寶石……
    不,現在不是驚歎裝備來曆的時候!
    “那麽這個……也是?”
    白流雪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他伸出手,握住了腰間的劍柄,觸感冰涼而溫潤,仿佛握住了一塊有生命的玉石。
    “鋥……!”
    長劍出鞘的瞬間,一聲清越悠長、仿佛能滌蕩靈魂的劍鳴,驟然在空曠的走廊中炸響,聲波甚至讓牆壁上的肖像畫框都微微震顫。
    夕陽的餘暉灑在完全出鞘的劍身上,劍身並非金屬的銀白,而是一種通透如晨曦薄霧、卻又流轉著實質般淡金色光芒的奇異材質。
    劍刃薄如蟬翼,仿佛不存在厚度,隻在光線下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線。
    劍身靠近護手處,銘刻著兩個古老的、仿佛由光線本身構成的符文,並非埃特魯通用語,但白流雪“知道”它們的意思。
    神話級聖劍[刹那禮讚·曙光裁決]。
    擁有在出鞘瞬間,以接近甚至達到光速的極境,斬殺鎖定敵人的無畏特性。
    傳說中,即使是世界上最堅硬的物質、最強大的魔法護盾,在這把劍的“禮讚”麵前,也會如同熱刀切黃油般被毫無滯礙地斬斷。
    “真的……是它們……”
    白流雪的聲音幹澀,握著劍柄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
    為了在“遊戲”中製造出這套傳說裝備,他耗費了數年遊戲時間,經曆了無數次的副本開荒、材料收集、任務鏈破解,甚至與遊戲內最頂級的公會和NPC勢力周旋、交易、乃至衝突。
    全服務器,不,全遊戲所有玩家中,隻有“他”那個ID背後的玩家,最終成功將它們收入囊中。
    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裏”,在這樣一個疑似“現實”卻又詭異莫名的地方,看到它們的“實物”。
    觸感如此真實,重量如此清晰,魔力的共鳴如此強烈……
    “等等……”
    狂喜與震撼過後,冰冷的理智如同冰水澆頭,讓白流雪瞬間清醒過來。
    “這些物品……並不是‘現實’中存在的。”
    它們是在《埃特魯世界》“在線遊戲”中,由玩家角色收集材料、完成任務、最終製造或獲得的虛擬裝備,也就是說,這些都是“遊戲”中的物品。
    “為什麽會……出現在‘現實’中?”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與更深的警惕湧上心頭。
    他急忙用另一隻手扯下右手的手套,用指尖去觸摸自己左手手背的皮膚。
    冰涼、光滑、帶著健康肌膚的彈性,但……觸感似乎有些“隔閡”,不,不僅僅是裝備帶來的異樣感。
    “我的身體……感覺不像自己的。”
    白流雪低頭,仔細感知。
    這種感覺並非觸覺變得遲鈍,恰恰相反,是變得過於敏銳、過於強大、過於……‘非人’了。
    仿佛一下子換上了一具經曆了千錘百煉、每一個細胞都充盈著浩瀚能量、能夠精細操控到微觀層麵的、完全“陌生”的軀體。
    就像是一個習慣了操縱簡陋木偶的人,突然被塞進了一台精密的戰鬥機甲內部,雖然能動,但那種反饋和操控感截然不同。
    “得先弄清楚……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他不再猶豫,將[刹那禮讚]歸入劍鞘。
    那身[月影詠歎]鎧甲似乎與他心意相連,隨著他奔跑的意念,非但沒有成為阻礙,反而如同活物般微微調整,將奔跑的阻力降到最低,甚至隱隱提供助推力。
    他沿著記憶中的路徑,朝著走廊盡頭、通往主中庭的大門疾奔而去。
    走廊很長,兩側的教室門都緊閉著。
    沿途,他沒有看到任何一個學生,甚至沒有聽到任何讀書聲、交談聲、或是魔法實驗的動靜。
    整個主樓內部,寂靜得可怕,隻有他鎧甲摩擦的輕微聲響和靴子踩在地板上的規律回音。
    “砰!”
    他用力推開厚重的中庭大門,刺眼的夕陽餘暉瞬間湧來。
    他眯起眼,衝進了斯特拉學院標誌性的中央廣場。
    然後,他停下了腳步,迷彩色的眼眸因為震驚而微微睜大。
    廣場的格局大致熟悉,中央的巨型魔法噴泉依舊在運作,水流在夕陽下折射出金色的光暈。
    周圍的幾棟主樓也依舊矗立,但是……細節上,有太多不同了。
    “這裏……原本不是有個‘星辰花園’嗎?”他指向噴泉西側。
    記憶裏,那裏應該是一片精心打理的、種植著各種發光魔法植物和擁有安神效果花卉的精致花園,是學生們午後休憩的熱門地點。
    而現在,花園的位置,矗立著一座高達十米、由某種深灰色金屬鑄造的、造型抽象而威嚴的騎士雕像。
    雕像手持巨劍,指向遠方,鎧甲樣式與他身上的[月影詠歎]有幾分神似,但更加古樸、布滿戰鬥留下的痕跡。
    不僅如此,噴泉的東側,原本是幾排長椅和小型辯論台的地方,多出了一棟風格冷峻、沒有任何窗戶的黑色石質建築,門口站著兩名全身覆蓋在黑色重甲中的守衛,如同兩尊雕塑。
    “這還……不止。”
    白流雪緩緩抬起頭,目光投向廣場正北方,那棟斯特拉學院最高、最核心的建築……第一主塔。
    “這是……怎麽回事?!”
    白流雪的心髒,猛地一沉,第一主塔的高度……幾乎翻了一倍。
    記憶中,這座融合了魔法與工程學奇跡的塔樓,連同頂端的觀測平台,大約有八十層,是斯特拉乃至周邊區域的製高點。
    但此刻,他極力仰頭,視線沿著那如同刺破蒼穹的銀色利劍般的塔身向上攀升,脖子幾乎要扭到極限,才能勉強看到塔身在更高處的雲霧中若隱若現的輪廓,其高度,絕對超過了一百五十層。
    塔身表麵覆蓋的魔法符文陣列更加密集、複雜,如同流淌的銀色河流,在夕陽下散發著恢弘而冰冷的魔力光輝。
    塔樓的造型也變得更加銳利、更具攻擊性,原本裝飾性的飛扶壁和露台減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疑似魔法炮台或防禦矩陣的凸起結構。
    這不再是單純的學院魔法塔,更像是一座……戰爭要塞的指揮中樞。
    主塔那宏偉的、雕刻著斯特拉風暴獅鷲徽記的青銅大門前,筆直地站立著兩名身穿製式銀色鑲藍邊全身板甲、披著深藍披風、頭盔麵甲放下、看不清麵容的斯特拉騎士。
    他們如同兩尊門神,散發著生人勿近的凜然氣息。
    白流雪的出現,似乎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當白流雪帶著滿心疑慮和震驚,不由自主地朝著主塔大門跑去時……
    兩名騎士幾乎同時,動作整齊劃一地轉過身,麵向白流雪,右手握拳,重重叩擊在左胸鎧甲上,發出沉悶而響亮的“砰”聲。
    他們低下頭,用經過麵甲過濾後顯得沉悶卻無比恭敬的聲音,朗聲道:“辛苦了!騎士團長大人!”
    “什、什麽?!”
    白流雪猛地刹住腳步,差點因為慣性摔倒,臉上的表情完全被驚愕占據。
    他這過於誇張的反應,讓兩名行禮的騎士也明顯慌了一下,麵麵相覷,姿態有些無措。
    “我、我們做錯了什麽嗎,大人?”左側的騎士小心翼翼地問,聲音裏帶著困惑。
    “不是……”
    白流雪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但聲音依舊有些發緊,“為什麽……對我敬禮?還叫我……‘騎士團長大人’?”
    兩名騎士再次對視一眼,似乎更加不解了。
    右側的騎士試探著回答:“因為……您就是騎士團長大人啊。”
    “誰?我?!”
    白流雪指著自己的鼻子。
    “是的,大人。斯特拉魔法騎士團,現任團長,白流雪大人。”
    騎士肯定地回答,語氣理所當然。
    白流雪感到一陣眩暈。他扶了扶額頭,快速問道:“那……阿雷因騎士團長呢?他……”
    兩名騎士的表情瞬間變得陰沉。
    “阿雷因……前團長大人,”左側的騎士聲音幹澀,“他已經……去世了。那是……幾年前的事了。”
    “您……怎麽突然這麽說?”
    右側的騎士忍不住問道,語氣帶著擔憂,“這太奇怪了。大人,您今天……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沒錯,”左側騎士補充道,試圖用輕鬆的語氣緩和氣氛,但效果不佳,“平時您……總是一句話也不說,隻是默默點頭或搖頭,用眼神示意,我們都習慣了。今天突然話多了……我們還挺高興的。”
    他聲音裏帶上了一絲發自內心的崇敬:“我個人……非常尊敬您。您拯救了我們的世界。”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沉重,“盡管……除了斯特拉之外,大陸的大部分地方,都已經……”
    “住口!”
    右側的騎士猛地低吼,打斷了他的話,聲音嚴厲,“為什麽要提這件事!在團長大人麵前!”
    “啊!對、對不起!是我失言了!”左側的騎士慌忙低下頭。
    但這句話,已經如同最後的拚圖,狠狠砸進了白流雪混亂的腦海。
    不可能……
    他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仿佛腳下的地麵都在搖晃。
    不是因為身體不適,而是因為一個可怕而清晰的認知,終於衝破了所有迷霧與抗拒,無比鮮明、無比殘酷地呈現在他麵前。
    “這裏……不是‘遊戲世界’?”
    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不,這裏或許是“遊戲世界”,但……
    “不是高中一年級的遊戲世界……而是……”
    而是那個他曾經奮戰無數日夜、最終擊敗了版本終極BOSS“黑夜十三月”之後的遊戲通關後的世界。
    那個他曾經以為隻是由代碼和數據構成的、通關後就可以放在一邊的“虛擬世界”。
    變成了……“現實”。
    那個滿目瘡痍、文明凋零、隻剩下少數據點苦苦支撐的……“現實”。
    “校長……老師呢?”
    白流雪的聲音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他抱著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看向兩名騎士,“艾特曼·艾特溫校長……他……”
    兩名騎士再次陷入了沉默,盔甲下的身軀似乎都僵硬了。
    過了好幾秒,右側的騎士才用極其沉重、仿佛每個字都重若千鈞的聲音回答:“艾特曼校長……他也去世了。”
    “是的,”左側的騎士補充,聲音帶著哽咽,“為了保護斯特拉……在整片大陸幾乎都被摧毀的那場最終決戰裏……他犧牲了自己。”
    “……”
    白流雪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冰冷的絕望如同最深的寒流,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扼住了他的喉嚨,頭暈目眩。
    世界在旋轉,色彩在褪去,聲音在遠離,完全……無法理解。
    我為什麽會在這裏?我在這裏……要做什麽?
    “白流雪大人?大人!您沒事吧?”
    騎士焦急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白流雪茫然地站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著虛空,仿佛靈魂已經飄離了這具陌生的、強大的軀體。
    突然,一個名字如同閃電般劃過他混沌的腦海。
    “普蕾茵……”他無意識地低語,隨即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頭,抓住離他最近的那名騎士的肩膀,“普蕾茵呢?!普蕾茵,你們找到她了嗎?!我記得……我們最後不是在找她嗎?!”
    記憶的碎片閃爍,是遊戲終局劇情?還是別的什麽?他分不清了。
    “什麽?”
    騎士被他突然的動作和急切的話語弄得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啊,您說的是……‘天之塔’的主人,普蕾茵女士吧?”
    天之塔?白流雪心中一震。
    那是遊戲後期某個高難副本區域,普蕾茵怎麽會……
    “我們也找了很久,”騎士的聲音帶著無奈,“但根本……找不到。‘天使’們現在完全陷入恐慌狀態了。您……想見她嗎?需要我聯係‘天界信使’嗎?”
    “天界信使”?“天使”?恐慌?
    信息量過大,白流雪的大腦再次過載。
    但他隱約感覺到,這個“普蕾茵”,或許是他理解這個世界的另一個關鍵。
    “那、那好吧……”
    他無意識地點了點頭,聲音飄忽,“去見見她……”
    然而,就在他話音剛落、心神激蕩的刹那……
    “別胡鬧。”
    一個冰冷、平靜、卻又熟悉到靈魂顫栗的聲音,直接在他的腦海中響起。
    那是……
    “時間不多了。”
    又一個聲音,帶著急迫。
    “你必須盡快回去。”
    第三個聲音,斬釘截鐵。
    “找到……‘生存’的線索。”
    第四個聲音,如同最後的提醒。
    “那是……唯一的希望。”
    聲音接連響起,急促、重疊,卻又奇異地清晰可辨。
    毫無疑問,全都是“白流雪”的聲音。
    但每一個聲音的語調、情緒、甚至細微的音色,都略有不同。
    有些冷靜如冰,有些急切如火,有些疲憊滄桑,有些帶著深沉的悲哀……仿佛有幾十個、上百個不同的“白流雪”,正在他意識的深處,同時對他說話,將紛亂的意念強行灌注進來。
    這種感覺詭異而恐怖,如同有無數個自己在腦海中竊竊私語、爭吵、催促。
    白流雪不由自主地悶哼一聲,臉色瞬間變得慘白,踉蹌著向後退了好幾步,仿佛要遠離這些來自“自己”的聲音。
    “咦?大人?您怎麽了?!”兩名騎士慌忙上前想要攙扶。
    “不……不……”
    白流雪擺擺手,呼吸急促,語無倫次,“天使……的事情,以後再說……我、我需要……靜一靜……”
    他不再理會兩名困惑擔憂的騎士,轉過身,幾乎是逃也似的,朝著學院西側、那片他記憶中相對僻靜的、被稱為“靜默回廊花園”的區域,跌跌撞撞地奔去。
    “時間不多了。”
    那些聲音還在隱約回響,但已不再密集,仿佛潮水般退去,隻留下冰冷的餘韻。
    他並非不明白那些“聲音”在說什麽。
    “在這個世界……我能停留的時間。”
    他並非毫無感覺。
    自從醒來,一種模糊的、仿佛沙漏在倒計時般的緊迫感,就一直縈繞在心頭。
    隻是被一連串的震驚和陌生感所掩蓋。
    此刻,他閉上眼,強行壓下翻騰的思緒和那些雜音的幹擾,將全部心神沉入對自身存在狀態的感知。
    一種奇異的、與這個世界若即若離的“剝離感”,清晰地浮現。
    “最多……還有30分鍾。”他得出了一個大致卻篤定的結論。
    這不是計算,而是某種更本質的“認知”,如同知道自己何時會餓,何時會困。
    那些聲音說道:找到“重生”的線索。
    來到這裏之前,在網吧那個奇異空間裏,“另一個白流雪”曾說過……他會給出“提示”。
    “原來是這樣……”
    白流雪靠在一處爬滿枯萎藤蔓的拱廊石柱上,望著花園裏蕭瑟的冬景,喃喃自語。
    在“現實”中,他不可能憑空感受到遊戲中“自然天機體質”那種玄而又玄的境界。
    那是在遊戲係統的框架下,通過屬性堆疊、技能解鎖、一個“F鍵”就能達成的結果。
    但如果……讓他親自“體驗”一次,這種體質完全成長、力量達到巔峰時的感覺呢?
    “呼……”
    他不再猶豫,時間緊迫,每一秒都彌足珍貴。
    他閉上眼,摒棄所有雜念,開始緩緩地、深深地呼吸。
    這具身體是這個“遊戲通關後”的、身為“斯特拉騎士團長”的白流雪的身體已經完全成長,徹底克服了“魔力泄露體質”的缺陷,真正掌握了“自然天機體質”的奧義。
    它擁有近乎無限的生命力循環,能夠通過最自然的呼吸,自由操控天地間湧入體內的魔力,將其化為己用。
    這與現實中那個隻能勉強將魔力凝聚成粗糙劍形、戰鬥主要依靠體術和裝備輔助的、高一學生白流雪相比,簡直是雲泥之別,是天塹般的差距。
    這裏的“白流雪”,心念一動,就可在皮膚表麵瞬間形成一層比精鋼還要堅固數倍的無形魔力護盾;指尖輕劃,便能從虛空抽出一道足以切割空間的透明魔力鋒刃;吐納之間,周遭環境的魔力便如臂使指,可攻可守,可療可禦……
    這簡直是……無窮無盡的力量境界。
    “必須……記住這種感覺。”白流雪咬牙,將全部感知聚焦於體內。
    每一次呼吸,外界那濃鬱的魔力,便如同溫順的溪流,自然而然地湧入他的口鼻,順著某種完美構建的、與生俱來的魔力回路,流淌向四肢百骸,最終匯入心髒下方某個仿佛蘊含著一片星海的、溫暖而浩瀚的“源點”。
    這感覺……十分陌生。
    現實中“魔力泄露體質”的他,體內幾乎無法儲存穩定的魔力,如同一個底部有漏洞的容器,注入多少,很快就會流失多少。
    他的身體對自然界的魔力異常敏感,暴露在渾濁的魔力中就容易墮落、異化;暴露在過於精純神聖的魔力中,又可能因無法承受而崩潰。
    他始終是被動承受、被外界魔力“同化”或“排斥”的一方。
    但是這具身體……卻恰恰相反。
    他能清晰地“內視”到,在這具身體的“源點”深處,存在著一種穩定、鮮明、獨一無二的“顏色”。
    那並非視覺上的色彩,而是一種存在的“特質”,靈魂的“烙印”,意誌的“輝光”。
    是“白流雪”這個存在,最核心的本質顯化。
    這種“顏色”,這種本質的輝光,擁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染化”能力。
    任何外來的、進入他體內的魔力,在流經“源點”、被那輝光浸染之後,都會迅速被“同化”,被打上屬於“白流雪”的印記,褪去原有的屬性躁動,變得溫順而統一,徹底化為他力量的一部分。
    不是被自然的魔力所同化,而是反過來,將“自然”染上“自己”的顏色!
    隨著呼吸與感知的深入,即使閉著眼睛,白流雪也“看”得越來越清晰。
    不是用眼睛,而是用那種擴散開的、與自身“顏色”共鳴的感知。
    隨風緩緩飄落、最後一片在枝頭掙紮的枯黃楓葉,葉脈的紋理,邊緣卷曲的弧度。
    遠處,一隻拖著絢麗長尾、鱗翅上帶有魔力光斑的稀有鳳蝶,如何輕輕振動翅膀,劃過一道優雅的弧線,避開無形的氣流。
    腳下泥土中,一隊排成筆直隊列、正搬運過冬食物的黑鐵螞蟻,觸角相碰傳遞的信息。
    更遠處,花園長椅下,一隻毛色雜亂、耳朵缺了一角、正打著細微呼嚕的流浪野狗,肚皮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這一切,都如同近在眼前,纖毫畢現,不是視覺的“看見”,而是存在的“感知”,是自身“顏色”與外界萬物產生的、微妙的共鳴與反饋。
    “這就是……”
    屬於“我”的顏色,要有自己強烈的、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隻有能夠將這種“存在感”強烈地散發、輻射出去,與周遭環境產生深度共鳴與幹涉,才能反過來,讓環境“承認”你,與你“合一”,從而達成所謂的“與自然融為一體”。
    到目前為止,他一直誤解了“自然天機體質”。
    他以為像那些修仙小說、武俠故事裏描述的那樣,“與自然合為一體”就是消除自我的邊界,讓自己的身體、意識徹底“融入”自然,化為風雨,化為山川,失去獨立的“我”。
    “恰恰相反!”
    白流雪心中豁然開朗,他模仿著這具身體的本能,開始嚐試。
    不是“融入”,而是“彰顯”,不是“消失”,而是“存在”。
    他想象著自己的“存在感”,那份獨屬於“白流雪”的靈魂本質、意誌輝光。
    如同無形的波紋,以他為中心,緩緩地、卻堅定地向四周擴散開來。
    如果是現實中的身體,這根本不可能做到。
    他那脆弱的、無法穩定儲存魔力的軀體和靈魂,連維持自身存在都勉強,談何主動散發、感染外界?
    但這個身體,這個達到了“自然天機”境界的身體,卻能將這一切做得如此自然而然,如同呼吸般輕鬆。
    他輕輕抬起右手,意念微動,將自己的“顏色”與感知,如同絲線般,遙遙“連接”到遠處枝頭那片最後搖搖欲墜的楓葉。
    然後,輕輕一“招”。
    那片楓葉仿佛被無形的、溫柔的手指觸碰,微微一顫,隨即脫離了光禿的枝頭,並未墜落,而是仿佛有了生命般,在空中輕盈地翻轉、飄舞,然後朝著白流雪的方向,悠悠地飛了過來,最終懸停在他攤開的掌心之上。
    “太……厲害了。”
    白流雪看著掌心那片普通的枯葉,心中震撼無以複加。
    這並非強大的魔法,而是自身“存在”對微小物質的直接幹涉,是“境界”的體現。
    曾經,單純認為這隻是個“遊戲”,是屬性麵板上的一個詞條,是技能樹上點亮的一個圖標。
    那時,他並不知道“自己”操縱的遊戲角色,在達到這個“境界”時,其存在本身已經觸及了多麽玄奧、多麽“真實”的層麵。
    “現實中的我……能再次達到這種境界嗎?”
    不知道。
    前路漫漫,迷霧重重,現實中他的起點如此之低,阻礙如此之多。
    “但是,必須要做到。”
    白流雪握緊了拳頭,枯葉在他掌心無聲化為粉末。
    不做到,就會死,在“生命神力中毒”中徹底異化或消亡。
    不做到,就無法醒來,無法繼續前行。
    不做到,就無法兌現承諾,無法守護珍視的一切,無法對抗那既定的終焉。
    “因為我必須……生存下去。”
    “你要活下去。”
    “活下去……拯救所有人。”
    仿佛隨風飄揚而來的、若有若無的低語,再次在意識邊緣響起。
    是那些“聲音”,是無數個消散在星光中的“白流雪”們,最後的執念與祈願。
    白流雪閉上眼睛,將這些聲音,連同他們話語中那沉甸甸的、跨越了無數絕望輪回的對命運的不甘與“希望”,一同納入心中。
    然後,他更加專注,更加貪婪地,擴展著自己的感知,體悟著這具完美軀體內部每一絲魔力流動的韻律,感受著“源點”中那份獨特“顏色”的每一次脈動,記憶著將自身存在感輻射出去、與萬物共鳴的那種微妙“手感”。
    雖然很想慢慢品味、細細拆解這種偉大境界的每一個細節,但時間……實在太過緊迫了。
    沙漏的沙,無聲流逝。
    要在短短不到三十分鍾內,掌握這種堪稱“道”的玄妙境界,哪怕是囫圇吞棗,哪怕隻是勉強模仿其形,哪怕隻能在自己那殘破的身體裏,構築出一個徒有其表的空殼,哪怕隻能在那致命的生命洪流中,借助這虛假的“境界”停留片刻,找到一線生機……
    “必須找到方法……”
    他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不是體力消耗,而是精神全力推演、記憶、模擬帶來的負擔。
    “怎樣才能模仿……這種偉大的‘身體’感覺?”
    核心在哪裏?最關鍵的那個“開關”是什麽?
    現實中的身體,沒有遊戲中係統賦予的完美回路,沒有這具身體千錘百煉的根基,更沒有那浩瀚的“源點”和鮮明的“顏色”。
    拿什麽去“模仿”?去“共鳴”?
    “!”
    就在他苦思冥想、幾乎要絕望的瞬間……
    一種極其強烈、極其清晰、卻又陌生到極致的悸動,如同黑暗中炸開的閃電,猛地從他這具身體的“心髒”深處,迸發出來。
    “這、這是什麽?!”
    白流雪渾身劇震,猛地睜大眼睛,不由自主地吐出了一口綿長而熾熱的氣息。
    那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白霧,竟隱隱帶著一絲淡金色的微光。
    並非生理上的心髒跳動,而是位於胸口正中、與“源點”位置隱約重合的某個更深層的、關乎“存在本源”的“核心”,發生了共鳴與勃發。
    仿佛……一直沉寂的、代表著“自我”的某個最根本的“器官”或“烙印”,在這一刻,被他試圖“模仿境界”的強烈意念所觸動,蘇醒了,並開始主動“彰顯”自身的存在。
    一種奇異的感覺傳來,仿佛在原本的四肢感官之外,又多出了一對“無形的手腳”,或者一種全新的、可以向外“延伸”和“觸摸”世界的“感知與幹涉器官”。
    但這“新器官”操控起來卻毫無滯澀,如同與生俱來。
    “就是這個!”
    白流雪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彩,他明白了。
    在這個“遊戲世界”的白流雪體內,在“心髒”深處,一直湧動著、束縛著一股強大、磅礴、獨一無二的“氣息”。
    那就是他自身“顏色”的源頭,是“存在感”的本質,是能夠與自然共鳴、染化萬物的“本我輝光”。
    這股巨大的存在感,平時被完美地約束、內斂在核心之中,隻有在需要時,才會如同呼吸般自然散發,達成“與自然合一”的境界。
    而他剛才的嚐試,無意中觸動了這份“核心”,讓它微微“亮”了起來,讓他“感受”到了它的存在與運作方式。
    “記住這種感覺。”
    白流雪在心中瘋狂呐喊,用盡全部的靈魂力量,去銘刻、去烙印這份“核心悸動”、“存在勃發”的每一個細節。
    它的頻率,它的強度,它散發時的“質感”,它向外輻射時與外界產生的、那微不可察卻又真實不虛的“漣漪”。
    他知道,時間快到了,沙漏將盡,與這個世界的“剝離感”越來越強,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將他向後拉扯,要將他拖回那個充滿消毒水氣味、被生命神力充斥的病房。
    “再堅持一會兒……”
    白流雪咬緊牙關,牙齦甚至滲出血腥味,他不再滿足於被動的“感受”。
    他回憶著剛才那種“核心悸動”的感覺,然後,用盡此刻全部的精神、意誌、以及這具身體殘存的本能呼應,主動地、有意識地、甚至帶著一絲狠絕地,去“引爆”心髒深處那股蟄伏的、代表“我”的浩瀚氣息。
    不是細微的散發,而是爆發性的彰顯。
    “以我之名……”
    “以此身為證……”
    “以此魂為憑……”
    “‘存在’於此!”
    無聲的呐喊,在靈魂深處炸響!
    “砰……!”
    仿佛有某種無形的屏障被打破,又似沉睡的火山終於噴發。
    一股難以形容的、純粹到極致的“自我”之光,並非實質的光芒,而是存在的“宣告”,從白流雪的“核心”處,轟然爆發,如同最輕柔又最不可抗拒的潮汐,瞬間席卷過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然後毫無阻礙地穿透軀體,向著四麵八方、向著整個寂靜的花園、向著更高遠的天空,擴散開去。
    “嗡……”
    周圍的空氣似乎微微震蕩了一下,飄落的塵埃軌跡改變了。
    遠處那隻鳳蝶的飛行路徑出現了微不足道的偏折,長椅下熟睡的野狗,耳朵無意識地抽動了一下。
    以白流雪為中心,半徑數十米內,一切微小的存在,都仿佛被一陣清風吹過,產生了極其細微的、指向他的“偏轉”與“共鳴”。
    也就在這“存在”全力爆發、與外界產生最深層次共鳴的刹那……
    白流雪清晰地“看”到,或者說感知到:窗外,那熔金般的夕陽餘暉,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瞬間抹去。
    天空的顏色,從絢爛的橙紫,驟然變為一種深沉、純粹、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線的……“夜”之色。
    不是夜晚的深藍,而是更接近“虛無”,接近“終結”,接近……他在星之圖書館驚鴻一瞥的、那條滅世魔龍的鱗片色澤。
    永恒的黑夜,仿佛在此刻降臨前兆。
    緊接著,所有的色彩都消失了,世界變成了一片毫無雜質的、令人心悸的純白。
    不是聖潔的白,而是空無一物的、剝離了一切意義的“白”。
    白流雪緩緩地、仿佛用盡了最後一絲力氣,閉上了眼睛。
    在意識徹底從這個世界抽離、被拖向“歸途”的最後一瞬,無數個重疊的、或清晰或模糊的、屬於“白流雪”的聲音,如同風中飄散的羽毛,輕輕拂過他即將沉淪的思緒:
    “記住……”
    “沒有太陽升起……”
    “永恒的‘黑夜’……正在來臨。”
    “你……”
    “我們……”
    “要收回……夜晚。”
    “成為……光芒。”
    “白流雪”們的聲音散去,純白吞沒一切。
    斯特拉學院西花園的寂靜景象,騎士團長白流雪獨立寒風中的身影,連同那身月影詠歎的鎧甲與刹那禮讚的聖劍,都如同水中倒影,悄然破碎、消散。
    …………
    現實。
    斯特拉綜合醫院,頂層特殊病房。
    窗外,新年的第一場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月光清冷地照在光潔的地板上。
    病床上,一直沉睡的棕發少年,那平靜了整整一個月的眉宇,在無人察覺的陰影中,幾不可察地,再次輕輕顫動了一下。
    這一次,顫動的幅度,似乎比之前那無人察覺的一次,要稍微……明顯了那麽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