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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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白流雪在那場與淡褐土二月的“神跡”之後陷入沉睡,時間已悄然滑過一個月的刻度。
    世界並未因一個少年的長眠而停轉。
    最初的震驚、擔憂、各方勢力的暗流湧動之後,生活的齒輪依舊在既定的軌道上隆隆前行,將絕大多數人卷入名為“日常”的洪流。
    寒假,來臨了。
    一個學年在紛擾與驚濤駭浪中畫上句點。
    三年級的前輩們披著象征畢業的綬帶,在飄雪的廣場上留下最後的合影與淚水,而後如同離巢的飛鳥,散入廣闊世界的各個角落,迎接屬於他們的、星辰或荊棘鋪就的未來。
    新生們則懵懂而期待地,在學籍檔案上悄然添上一筆,從“一年級”晉升為“二年級”,即將迎接嶄新卻也注定不會平靜的新學年。
    十幾歲的少年少女們,終於從繁重的課業、危險的實戰、以及那場籠罩心頭的災難陰影中,暫時掙脫出來,迎來了名為“寒假”的短暫喘息。
    有人回到爐火溫暖的家中,享受久違的親情與慵懶;有人結伴踏上旅途,去探索埃特魯大陸其他區域的奇景;有人則選擇留在學院,或繼續鑽研感興趣的魔法領域,或純粹地放鬆,享受難得的清淨。
    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舔舐傷口,積蓄力量,或者……試圖遺忘。
    絕壁哀嚎·黑色古城。
    這個名字本身,就足以讓絕大多數知曉其存在的生靈感到靈魂顫栗。
    它並非坐落於尋常的山巒或平原,而是詭異地“生長”在一片終日被狂暴的、近乎實質的漆黑色魔力風暴所環繞的、高達千仞的尖銳荊棘絕壁之巔。
    那些荊棘並非植物,而是某種凝固的、蘊含著絕望與詛咒氣息的黑暗魔力結晶,扭曲盤繞,如同巨獸嶙峋的骨骼,將古城拱衛其中,隔絕內外。
    由於此地過於濃厚且性質極度狂暴、汙穢的黑暗魔力,普通人哪怕僅僅是靠近絕壁範圍,輕則心智墮落、陷入瘋狂,重則肉體異化、生機枯竭,化為沒有理智的怪物。
    即便是那些低階的黑魔人或適應黑暗環境的魔物,也無法承受古城核心區域那精純到恐怖的黑暗魔力侵蝕,會在靠近途中被同化、撕裂,成為滋養這片詛咒之地的新養料。
    這裏是生者的禁區,是黑暗的聖所,亦是黑魔人傳說中最為古老、最為神秘、也最為強大的幾個源頭聖地之一。
    而此刻,馬流星正毫不在意地,行走在這片被外界視為絕對死地的詛咒之地上。
    他依舊穿著那身斯特拉的冬季製服,深紫色的長發在永不停歇的黑色魔力之風中微微拂動,暗紫色的眼眸平靜無波,仿佛周圍那足以蝕骨銷魂的黑暗氣息隻是尋常的微風。
    他腳步平穩,踩在由某種漆黑光滑、仿佛吞噬一切光線的石材鋪就的狹窄山道上,兩側是深不見底、翻湧著不祥霧氣的深淵。
    漆黑的荊棘不時從岩壁刺出,尖端閃爍著幽光,卻在他經過時,如同擁有意識般,微微向內蜷縮,仿佛在畏懼,又似在……臣服。
    當他終於抵達黑色古城那巨大、扭曲、仿佛由無數痛苦麵容熔鑄而成的黑鐵城門前時,城門無聲地滑開一道縫隙。
    一團濃鬱到化不開的、不斷變換著猙獰麵孔的黑色霧狀幽靈,從門縫中緩緩滲出,飄到馬流星麵前。
    幽靈沒有固定的形態,隻有兩點暗紅色的光點在“頭部”位置幽幽閃爍。
    “馬流星……王子殿下。”
    幽靈發出嘶啞、重疊、仿佛無數亡魂低語的聲音,但語氣卻帶著一種僵硬的恭敬。
    “帝王……正在等候您。”
    “走吧。”
    馬流星的聲音幹燥、冰冷,沒有任何情緒起伏,仿佛隻是完成一項令人厭煩的例行公事。
    他跟隨黑色幽靈,步入了這座傳說中的古城。
    城內的景象,與外界的想象或許相差不遠。
    街道寬闊卻空無一人,兩側的建築風格詭異而扭曲,尖塔如利刺般指向被黑色風暴籠罩的天空,窗戶大多破損,裏麵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空氣中彌漫著陳舊鐵鏽、腐朽塵埃與某種甜膩到令人作嘔的魔力殘渣混合的氣味。
    地麵同樣由那種吸光的黑石鋪就,走在上麵幾乎聽不到腳步聲。
    他們走了很久,穿過數道同樣陰森的內城門戶,最終抵達了古城最深處,一座巍峨如山、通體由某種暗沉金屬鑄造的巨型堡壘前。
    進入堡壘,沿著盤旋向上的、沒有任何照明卻絲毫不影響視物的寬闊階梯,最終,他們來到了一扇高達十米、表麵浮雕著無數掙紮哀嚎靈魂形象的厚重金屬巨門前。
    幽靈無聲地沒入門扉,巨門隨即在低沉的轟鳴中,向內緩緩敞開。
    門後,是一個大得超乎想象、挑高超過五十米的圓形大廳。
    大廳的穹頂隱沒在黑暗之中,四周的牆壁上懸掛著已然熄滅、鏽跡斑斑的巨大火盆。
    地麵覆蓋著厚厚的灰塵,空氣凝滯,充滿了時光腐朽的氣息。
    然而,大廳的盡頭,那座高出地麵十餘級台階的、由整塊漆黑如墨卻又流轉著星辰般細碎銀光的奇異石材雕琢而成的帝王寶座,卻纖塵不染,光滑如鏡,與周遭的破敗景象形成鮮明對比。
    寶座之上,端坐著一個身影。
    一個全身覆蓋在造型古樸、線條淩厲、仿佛由最深沉夜色鍛造而成的黑色全身鎧甲中的男人。
    鎧甲並不顯得笨重,反而貼合著其下挺拔如鬆的身形,每一片甲葉都仿佛蘊含著無窮的力量與威嚴。
    他雙手放鬆地搭在寶座扶手上,頭盔的麵甲並未放下,露出一張剛毅、英俊、卻籠罩著一層淡淡倦怠與滄桑的中年男性麵容。
    他的頭發是接近銀白的淺灰,一絲不苟地梳向腦後,眼眸是深邃的、仿佛能吸走靈魂的暗紅色。
    諷刺的是,盡管他一身漆黑,端坐於這黑暗聖所的王座,其形象卻莫名給人一種比世間任何純白之物更加“幹淨”、更加“明亮”的感覺。
    那是一種剝離了所有虛偽、雜質、猶豫的,純粹到極致的“存在”本身所散發出的奇異質感,如同最鋒利的刀鋒,冰冷,直接,不容置疑。
    “來了。”
    黑甲男人,黑魔王,或者說,馬流星的父親緩緩開口。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磁性,清晰地回蕩在空曠死寂的大廳每一個角落,仿佛直接敲打在聽者的心髒上。
    “有何貴幹?”
    馬流星停下腳步,在距離王座尚有二十米的地方站定,微微仰頭,暗紫色的眼眸迎上那雙暗紅色的眼睛,聲音依舊幹燥冰冷,如同在詢問一個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沙沙……”
    “嗬……”
    幾乎在馬流星話音落下的瞬間,大廳四周的陰影中,無數蠢蠢欲動的氣息驟然變得清晰而充滿惡意。
    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黑暗中睜開,帶著憤怒、嫉妒、貪婪與殺意,死死鎖定在馬流星身上。
    那是他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們”,是黑魔王其他子嗣或麾下強大的黑魔人將領,他們對馬流星這副“傲慢”、“不敬”的態度,感到了本能的憎惡與挑釁。
    當然,無論他們是否憤怒,對馬流星來說,都無關緊要,他甚至沒有向那些陰影投去一瞥。
    “放假了,想看看兒子的臉。”
    黑魔王似乎對那些陰影中的騷動毫不在意,他微微調整了一下坐姿,目光平靜地落在馬流星臉上,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近乎“溫和”的調侃,“作為父親,這點要求……都不行嗎?”
    “看到你的臉,”馬流星一字一頓,暗紫色的眼眸深處,壓抑了多年的、冰冷的火焰在靜靜燃燒,“我就快要瘋了。”
    這句話,他說得極其平靜,卻比任何歇斯底裏的怒吼都更加刺骨。
    “是這樣。”
    黑魔王輕輕點了點頭,那張英俊而威嚴的臉上,掠過一絲極其細微、幾乎無法察覺的痛楚。
    馬流星憎恨他,這件事本身如同一把鈍刀,日日切割著他的靈魂。
    但每當想到,因自己犯下的“罪孽”而承受了百倍於他的痛苦、內心早已傷痕累累的馬流星,他便覺得,這份痛楚,是他必須承受,也必須忍受的代價。
    “還在想念……母親啊。”
    黑魔王低聲歎息,那歎息仿佛帶著千鈞重量,讓大廳中的空氣都凝滯了一瞬。
    黑魔人,本是沒有“母親”概念的,他們或許有生物學上提供卵子或孕育軀殼的“母體”,但一旦覺醒黑魔之力,完成轉化,那份源於血脈的、屬於“凡人”的親情羈絆與記憶,便會迅速被黑暗魔力侵蝕、淡化,最終化為冰冷力量的一部分,或被徹底遺忘。
    這是黑魔人“進化”的代價,也是他們維係冷酷高效生存方式的“規則”。
    然而……
    馬流星,是一個例外。
    他記得,清晰地記得母親溫柔的笑容,記得她哼唱的搖籃曲,記得她指尖的溫度,記得她臨別前不舍的淚光。
    他不僅記得,還深深地愛著母親,將那份記憶珍藏在靈魂最深處,視為不容玷汙的聖域。
    也因此,他憎恨著親手殺死母親、並將這份黑暗力量烙印在他血脈中的父親。
    對於早已“墮落”於黑色魔力、情感趨向淡漠或扭曲的黑魔人而言,這種強烈、純粹、基於凡人親情的愛與恨,是不可能存在的“異常”,是“弱點”,是“瑕疵”。
    但對於黑魔王而言,這卻是他兒子身上,最像“人”,也最讓他感到刺痛與複雜的部分。
    “既然見到了,就這樣吧。”
    黑魔王似乎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深入,他重新靠回王座,恢複了那副掌控一切的帝王姿態,“你說,想知道我叫你來的原因。”
    “請盡快說明原因。”
    馬流星不耐地催促,他不想在這個令他窒息的地方多待一秒。
    “你的朋友……白流雪,是這個名字吧?”黑魔王忽然話鋒一轉。
    “……”
    馬流星暗紫色的瞳孔,驟然收縮,周身的氣息瞬間變得危險而凜冽,如同即將出鞘的利劍,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如刀,死死鎖定王座上的男人。
    “是的。”
    他冷冷承認,心中警鈴大作,父親為何突然提起白流雪?
    “聽說他最近……因為某種‘事故’,躺了一個多月。”
    黑魔王用陳述事實般的語氣說道,暗紅色的眼眸深邃難明。
    “這不是你應該關心的事。”馬流星的聲音更冷。
    “你知道……他會被送往‘煉金術師聯合協會’下屬的特級魔法病理研究中心接受治療嗎?”
    黑魔王又問,仿佛在閑聊。
    “我知道。”
    馬流星的回答簡短。
    這消息對外界是最高機密,斯特拉和精靈王國聯手封鎖了情報。
    但馬流星憑借自己多年來暗中構建的情報網絡,早已掌握了白流雪轉移的具體時間、路線和護衛配置。他一直在暗中關注。
    “真能幹。”
    黑魔王輕輕讚了一句,聽不出是真心還是諷刺。
    為什麽父親會突然提起這件事?
    還如此清楚細節?
    馬流星心中的疑雲越來越重,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心髒。
    還沒等他理清思緒並發問,黑魔王已經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聲音平靜,卻字字誅心:“白流雪……一直妨礙黑魔人的‘大事’,讓人頭疼不已。雖然一直受到斯特拉的嚴密保護……”
    他暗紅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仿佛在欣賞獵物落入陷阱的前奏,“但在轉移過程中,暴露在外的、完全無意識、毫無防備的他……真的會……被放任不管嗎?”
    “哢嚓!!!”
    黑魔王話音剛落,以馬流星所站之處為中心,堅硬無比、能夠吸收衝擊的黑石地麵,竟猛然炸開無數蛛網般的恐怖裂痕。
    裂痕瞬間蔓延出數米,深不見底,仿佛地下有凶獸要破土而出。
    “嗡!”
    與此同時,馬流星猛地抬起頭,那雙暗紫色的眼眸深處,一點熾烈如熔岩、猩紅如鮮血的光芒,轟然爆燃。
    那光芒如此耀眼,如此暴戾,帶著一種君臨天下、俯瞰眾生的絕對威嚴,瞬間充斥了整個昏暗的大廳。
    特性[帝王的威嚴]。
    數百年也未必能出現一個的、被譽為“天命所歸”的至高特性。
    目前已知的擁有者,僅有斯卡爾本帝國的皇太子傑瑞米·斯卡爾本。
    而現在,馬流星亦展現了這令人靈魂顫栗的資質。
    強製讓周圍的生靈跪下、服從。
    天生具備“帝王”資質的被選之人,其存在本身便是對階位的絕對宣告。
    “撲通!撲通!撲通!”
    大廳四周的陰影中,那些原本蠢蠢欲動、散發著惡意的氣息,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
    接連傳來身體撞擊地麵的悶響與壓抑的痛哼。
    所有潛伏在黑暗中的黑魔人。
    無論是馬流星那些“兄弟”,還是黑魔王的精銳近衛。
    在這突如其來的、純粹位格上的絕對壓製下,竟不由自主地、狼狽不堪地跪倒在地,頭顱深深低下,全身顫抖,連一絲反抗的念頭都無法升起。
    整個大廳,除了王座上的黑魔王,以及傲然挺立、眼中紅芒熾盛的馬流星,再無一人能站立。
    看到這一幕,黑魔王那威嚴的臉上,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勾起了一抹細微的、複雜的弧度。
    那弧度中,有一絲欣慰,一絲遺憾,更多的是一種深沉的歎息。
    他自己,並不具備這種“帝王”的資質。
    他能坐上這個位置,統禦萬千桀驁不馴的黑魔人,靠的是絕對無敵的力量、鐵血的手腕、以及漫長歲月積累的威望。是純粹的武力征服。
    但如果……馬流星願意的話……
    “那時,黑魔人……就不用再隱居在這片詛咒之地,像陰溝裏的老鼠一樣躲藏了吧?”
    這個念頭,如同幽靈,曾無數次掠過黑魔王的心頭。
    但他很快,便緩緩搖了搖頭,將這個不切實際的幻想驅散。
    “孩子。”
    黑魔王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地穿透了那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壓,清晰地傳入馬流星耳中,“你真的認為……我會這樣做嗎?”
    “……”
    這句話,如同冰冷的清泉,澆在了馬流星因暴怒而幾乎沸騰的理智上。
    他眼中的紅芒閃爍了幾下,緩緩地、一點一點地黯淡、收斂。
    周身那恐怖的氣勢也隨之消退。
    大廳中跪倒的黑魔人們,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擔,大口喘息著,卻無人敢立刻起身,依舊匍匐在地。
    是的……
    馬流星冷靜下來,暗紫色的眼眸恢複了深邃,但那份冰冷的警惕絲毫未減。
    黑魔王……不會用那種“下作”的方式。
    襲擊一個昏迷不醒、毫無反抗之力的敵人?
    利用轉移途中的漏洞進行暗殺?
    這違背了他的“尊嚴”,是他戰鬥哲學中最基本的“信條”。
    如果要擊倒敵人,必定要在對方萬全的狀態下,正麵擊潰。
    如果對方受傷,他會等待對方治愈,或者給自己施加同樣的傷勢,以求公平。
    如果對方沒有手持武器,他也會赤手空拳應戰。
    如果對方需要保護某人,他會先將那人送至安全地帶,再開始對決。
    如果己方人數占優,他會遣散所有部下,放棄數量優勢,追求一對一的、純粹的勝負。
    即便如此……
    從他還是人類時代的傳奇戰士,到後來墮入黑暗、成為黑魔人之王,漫長的歲月中,他經曆了無數戰鬥,麵對過各種強大、狡詐、瘋狂的敵人。
    他,從未嚐過敗績。
    不敗神話。
    “世界最強”的名號,並非自封,而是由無數敗亡於他手下的強者骸骨,堆砌而成的、無可爭議的王座。
    原因是什麽?
    正是因為他隻在自己認定的、對“對方有利”的情況下戰鬥。
    他將戰鬥視為一種“儀式”,一種對“力量”與“意誌”最極致的尊重與詮釋。
    任何投機取巧、乘人之危的行為,對他而言,都是對“戰鬥”本身的褻瀆,會讓他追求的“勝利”失去意義。
    “那麽……”
    馬流星的聲音恢複了之前的冰冷幹燥,但其中的殺意已消散,隻剩下深深的疑慮與探究,“到底……是什麽意思?”
    “你自己去想吧。”
    黑魔王卻不再多言,他緩緩向後,靠近王座的靠背,暗紅色的眼眸靜靜地看著下方身形挺拔卻籠罩在重重迷霧中的兒子,仿佛要將他此刻的樣子深深印入腦海。
    “見到你……很高興。”
    “希望你……健康。”
    說完這兩句近乎“家常”卻又在此情此景下顯得格外詭異的話語,黑魔王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仿佛瞬間切斷了與外界的一切聯係,化作一尊真正的、漆黑的帝王雕像。
    逐客之意,不言而喻。
    馬流星深深地看了王座上的父親一眼,不再多說一個字,轉身,邁步。
    靴子踩過自己製造的地麵裂痕,發出輕微的“哢嚓”聲。
    他穿過依舊跪伏一地、不敢抬頭的黑魔人群,走出那扇巨大的金屬門,沿著來時的盤旋階梯,離開了這座令人窒息的堡壘,走出了黑色古城。
    重新站在被黑色風暴環繞的絕壁山道上,冰冷的、帶著濃鬱黑暗魔力的山風撲麵而來,卻讓馬流星感到一絲異樣的清醒。
    他心中反複咀嚼、推敲著父親最後那番看似矛盾、實則充滿暗示的話語。
    “白流雪……一直妨礙黑魔人的‘大事’……”
    “在轉移過程中,暴露在外、完全無意識、毫無防備的他……真的會被放任不管嗎?”
    “你自己去想吧。”
    不是父親要動手。
    但父親顯然知道些什麽,關於可能會對白流雪不利的行動。
    而且,這行動很可能與“黑魔人的大事”有關,而白流雪曾經“妨礙”過。
    “一定是……‘月影教’的所作所為。”馬流星眼神一凝,得出了結論。
    能夠、且有意願在白流雪昏迷轉移途中發動襲擊,並且有實力與最精銳的斯特拉騎士團護衛隊正麵抗衡的黑暗勢力,屈指可數。
    而其中,與白流雪有過直接衝突、且行事風格詭譎莫測、不擇手段的,最有可能便是那個崇拜“黑夜”、與“灰空十月”似乎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秘密教派……月影教。
    他們曾在星花樹事件中暗中推波助瀾,試圖喚醒或利用某種古老邪惡,被白流雪無意中破壞。
    這份“妨礙”,足以讓他們懷恨在心,伺機報複。
    “不能提前告訴任何人。”
    馬流星迅速做出判斷。
    即使匿名向斯特拉騎士團高層舉報,他們必然會追查情報來源。
    一旦深究,很容易牽連出他與黑魔人勢力的隱秘聯係,屆時解釋起來將是天大的麻煩,甚至可能被扣上“勾結黑魔”的罪名,自身難保。
    而如果匿名舉報,以斯特拉官僚體係的作風,在無法核實情報真偽、且涉及最高機密轉移路線的情況下,大概率會被當作惡作劇或敵方幹擾直接無視。
    對他們來說,說也沒用。
    那麽,該告訴誰?
    誰能既擁有足夠的行動力與資源,確保白流雪的安全;又能給予他無條件的信任,不去深究他情報的來源;同時,在得知危險後,必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去保護白流雪?
    “這樣的人……有的。”馬流星暗紫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微光。
    僅憑第一印象就能想到的,就有三個以上。
    若是將範圍稍微擴大,在他腦海中浮現的麵孔,數量還要更多。
    “阿伊傑……她雖然有時軟弱,但對白流雪的關心毋庸置疑,且摩爾夫公爵家的影響力不容小覷。”
    “洪飛燕……阿多勒維特的公主,看似高傲冷靜,實則重情重義,手中掌握的資源和決斷力都足夠。”
    “普蕾茵……行動力超群,膽大心細,在黑市和特殊渠道也有門路。”
    “澤麗莎……星雲商會的千金,財力與情報網絡都是頂級,且做事果決。”
    “花凋琳……精靈王,若能得她介入,安全性將極大提升,但如何聯係且不暴露自己是問題。”
    “艾特曼校長……他絕對會全力保護白流雪,但同樣存在如何匿名有效傳達信息的難題。”
    腦海中快速篩選、權衡。
    最終,幾個最合適、也最可能立即采取有效行動的名字,被鎖定。
    “應該……沒事吧。”
    馬流星低聲自語,仿佛在安慰自己。但他知道,僅僅“應該”不夠,他必須做些什麽,確保那個萬一不會發生。
    他舉起右手,攤開手掌,凝視著自己的掌心,意念微動。
    “嗤……”
    一縷精純、凝練、仿佛能吞噬光線的漆黑魔力,如同具有生命的毒蛇,從他掌心悄然鑽出,無聲地旋轉、纏繞,散發出令人心悸的森寒與墮落氣息。
    這股魔力之精純、之強大,遠超尋常黑魔人,甚至讓周圍狂暴的黑暗風暴都似乎為之一滯,隱隱向其臣服。
    盡管從未主動修煉、使用過這份來自父親的血脈饋贈,但隨著年齡增長,體內這股黑色的魔力,依舊如同失控的氣球般,不受控製地、持續地膨脹、壯大。
    為了壓製、消除這份日益增長、仿佛隨時會反噬自身的黑暗力量,他不得不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去修煉、精純那源自母親的、白色的光明魔力。
    結果便是,他在十八歲的年紀,便達到了令無數魔法師終其一生也難以企及的五階巔峰,並且完全掌握了複數的高階白魔法,其魔法掌控力與魔力總量,堪稱驚世駭俗。
    馬流星自己都隱約感覺到,如果……萬一……他釋放出體內所有的黑魔法,將其與白魔法以某種危險的方式混合、爆發……
    那麽,即便是那些活了幾十年、天賦卓絕的六階天才大魔法師,恐怕也難以在純粹的魔力對撞中,與他抗衡。
    這想法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竟然隱約觸摸到了六階的門檻,甚至可能擁有威脅六階的力量?
    這在埃特魯大陸千年的魔法史上,也從未有過如此離譜的記載。
    說出去,有人會認為這是瘋子的囈語,有人會為之感到可悲,更多的人,恐怕會直接無視,當作荒謬的無稽之談。
    然而……
    “我不使用黑魔法。”
    馬流星低聲,如同最堅定的誓言,對自己重複,他五指猛然收攏。
    “噗。”
    掌心那縷精純的黑魔力,如同被無形之手掐滅,瞬間潰散,化作幾縷黑煙,迅速消弭在周圍的黑暗風暴中,仿佛從未存在。
    白色的魔力,繼承自溫柔堅強的母親,是他與“人類”身份、與光明世界的最後紐帶,是他選擇的道路。
    黑色的魔力,來自那個他憎恨的、殺死母親的男人,是他痛苦與詛咒的根源,是他誓要摒棄的汙穢。
    他即使死,也絕不願意動用這份令人憎惡、令人作嘔的黑色力量。
    “僅憑白色魔力……我也能保護我珍愛的人們。”他對這個決心,充滿了近乎偏執的信心。
    既然白流雪能夠在沒有常規魔力回路、看似“一無所有”的情況下,一次次創造奇跡,保護了那麽多人,改變了那麽多事……
    那麽,擁有強大白魔法天賦、站在同齡人頂點的自己,又有什麽……做不到的呢?
    “回去吧。”
    馬流星最後望了一眼身後那籠罩在永恒黑暗風暴中的猙獰古城輪廓,暗紫色的眼眸中,所有情緒盡數收斂,隻剩下冰封般的堅定。
    他轉身,邁開步伐,身形很快消失在盤旋而下的險峻山道盡頭,融入了外界更為廣闊,卻也暗藏更多未知風暴的世界。
    …………
    下月平原。
    與“絕壁哀嚎”的陰森恐怖截然相反,這裏是埃特魯大陸著名的富庶豐饒之地,遼闊的平原一望無際,冬季的薄雪如同輕紗覆蓋著休耕的田野,遠處蜿蜒的河流在晨光下如同流淌的鑽石。
    平原中央,星羅棋布地坐落著“星雲”家族及其盟友們的莊園、工坊、魔法實驗場所以及那標誌性的、如同水晶宮殿般的商會總部建築群。
    澤麗莎的“寒假”,與絕大多數同齡人截然不同。
    她幾乎從不去學校,絕大多數時間都待在下月平原深處、屬於她個人的一座幽靜莊園裏,處理著“星雲”家族龐雜事務中她所負責的部分,以及她暗中推動的某些“計劃”。
    即使到了學生們歡呼雀躍的假期,她的每一天,依然和平日一樣,在精準的作息中開始。
    清晨,當時鍾指向預定時刻,她便會準時醒來,不需要女仆呼喚,自律已刻入骨髓。
    赤紅的長發在晨光中如同燃燒的火焰,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伸手,緩緩拉開厚重的、繡著星雲徽記的絲綢窗簾。
    清冷的、帶著平原特有草木氣息的晨光,瞬間湧入寬敞而布置典雅的臥室。
    窗外,是下月平原冬日的景象。
    薄雪覆蓋的寧靜原野,遠處莊園其他建築的尖頂,更遠方地平線上朦朧的山脈輪廓,以及清澈高遠、仿佛水洗過的淡藍色天空。
    每次看到,都是如此開闊而美麗的景象。
    據說古代有位被稱為“仙人崖的隱者”的智者,直到生命盡頭都在欣賞下月平原的景色,感歎其能洗淨塵世煩擾。
    此刻澤麗莎似乎能理解幾分那種心境。
    在不知道何為“美麗”、何為“值得守護之物”的過去,她究竟是如何度過那些蒼白日子的呢?
    她渴望盡情享受那些能賦予生活動力、色彩與重量的“積極情感”。
    比如對友情的珍視,對承諾的堅守,對某個特別之人的牽掛與擔憂。
    這些情感,曾經是她嗤之以鼻的“軟弱”,如今卻成了支撐她麵對繁雜事務與沉重壓力的隱秘支柱。
    然而,當她的目光從窗外美景收回,轉向那張寬大的、堆滿了各種商會文件、魔法契約草案、情報簡報的紅木書桌時,臉上那片刻的柔和迅速褪去,被一種熟悉的、屬於“星雲繼承人”的冷靜與銳利所取代。
    書桌的一角,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擺放著一個小巧精致、鑲著銀邊的相框。
    相框裏,是白流雪作為交換生初到星花樹魔法學院時,某次校園活動中,被她“突然襲擊”拉著拍下的合照。
    照片裏的白流雪顯然沒料到會被拍,表情帶著幾分措手不及的驚慌,棕色的頭發有些亂,迷彩色的眼眸瞪得圓圓的,模樣有些滑稽,卻又透著少年特有的青澀與真實。
    而她站在他旁邊,赤紅的長發一絲不苟,金黃色的眼眸平靜地看著鏡頭,嘴角卻帶著一絲幾不可察的、得逞般的細微弧度。
    她放下手中剛剛煮好、散發著醇厚香氣的黑咖啡,走到書桌前,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個相框,指腹輕輕摩挲著冰涼的玻璃表麵,目光落在照片中少年那生動的臉上。
    “什麽時候……才能醒來呢?”她低聲自語,聲音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麽。
    新年時,她曾暗自希望,或許伴隨著慶典的鍾聲,會有什麽“奇跡”發生。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病房那邊傳來的消息,依舊是“情況穩定,但無蘇醒跡象”,音訊全無。
    “對了……是後天吧。”她想起剛剛收到的加密簡報。
    斯特拉內部匯聚的各方頂尖魔法師、學者、醫生,對白流雪奇異的“生命中毒”狀態研究了近一個月,依舊毫無頭緒。
    常規的、甚至一些非常規的檢測與治療手段都宣告無效。
    最終,在艾特曼校長和精靈王花凋琳的聯合授權下,決定將他秘密轉移到煉金術師聯合協會下屬的、擁有大陸最尖端魔法醫療與生命學研究設備的特級魔法病理研究中心,進行更深入、也更具“侵入性”的研究。
    將病人送往研究室,聽起來有些冷酷,仿佛將人當作了“實驗品”。
    但澤麗莎理解這個決定的無奈。
    白流雪的狀況超出了現有醫學與魔法的認知範疇,如果不在保護他基本生命的前提下,采取一些更“特殊”的方法去探測、分析他體內的異常,恐怕真的永遠也找不到解決辦法。
    為此,她已經傾盡了自己名下所有可動用的流動資金,甚至抵押了部分未來收益,投資給了數十位在生命魔法、神聖術、古代秘法、異常體質研究等領域享有盛譽或獨具奇才的學者、法師、巫醫。
    她給予他們最充足的經費和最寬鬆的研究權限,隻有一個要求……找出喚醒白流雪的方法。
    以她目前的知識儲備,無法親自治愈白流雪。
    那麽,她就要充分利用自己“星雲商會繼承人”的身份所能調動的一切資源,金錢、人脈、情報、影響力,去撬動更大的力量,為那渺茫的希望添磚加瓦。
    “希望……他們在那裏,能找到辦法。”
    澤麗莎望著照片,金黃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罕見的、深藏的憂慮與期盼。
    就在這時……
    “哢嚓!”
    一聲輕微的、瓷器碰撞的脆響,突然從旁邊傳來。
    “嗯?”
    澤麗莎從思緒中驚醒,轉頭看去。
    隻見她剛剛放在書桌邊緣的那杯黑咖啡,杯身毫無征兆地晃動了一下,深褐色的液體在杯中蕩起漣漪,險些灑出來。
    但桌上平整,並無震動,也無人觸碰。
    她疑惑地蹙起秀眉,目光順著感覺向上移動。
    然後,她的動作瞬間僵住。
    在她書桌側前方,距離她不到兩米的空氣中,光線如同水波般微微蕩漾、扭曲。
    緊接著,一個全身覆蓋著流動的、如水銀般光澤的、身形佝僂的老者虛影,如同從油畫中走出,由淡至濃,緩緩凝聚、顯現出來。
    老者有著長長的銀白胡須,麵容隱藏在流動的銀光之後模糊不清,隻有一雙眼睛,如同最精密的鍾表內部,閃爍著冰冷的、非人的理性光輝。
    他仿佛剛剛調整好“出現”的姿態,此刻正微微側著頭,表情似乎帶著一絲……尷尬?
    正是銀時十一月。
    “咳咳,”銀光老者……銀時十一月……仿佛為了掩飾尷尬,輕輕咳嗽了兩聲,那金屬摩擦般的聲音在安靜的臥室裏響起,“我來得……不是時候。你繼續……忙你的。”
    “嗯?”
    澤麗莎一時沒反應過來,金黃色的眼眸中滿是錯愕。
    這是什麽意思?銀時十一月怎麽會突然出現在她的私人臥室?還說什麽“不是時候”?
    她順著銀時十一月那仿佛“別開視線”的姿態,下意識地低頭,看向自己手中……
    她正小心翼翼地、近乎溫柔地撫摸著照片中白流雪的臉,眼神中帶著未曾掩飾的擔憂與柔情,獨自一人站在清晨的臥室裏……
    這情景,在旁人看來,尤其是突然闖入的“旁人”看來,確實容易讓人產生某種……微妙的誤會。
    “哦,誤會!”
    澤麗莎的臉頰瞬間騰地一下,染上了一層明顯的紅暈。
    一直以來的冷靜自持幾乎崩盤。
    她像被燙到一樣,急忙放下手中的相框,仿佛那是塊燒紅的烙鐵,同時身體像彈簧般從書桌旁彈開,站得筆直,聲音不自覺地拔高:“我不是那個意思!!”
    情急之下,她甚至順手抓起了桌上的一疊文件,朝著銀時十一月的虛影扔了過去。
    當然,文件隻是穿過那流動的銀光虛影,紛紛揚揚地散落在地上。
    “嗬嗬嗬……”
    銀時十一月那金屬質感的聲音,竟然發出了幾聲低沉的、仿佛帶著促狹意味的輕笑,銀光下的身影似乎都愉悅地晃動了幾下,“慌張了?這可不像……平時的你啊,澤麗莎。”
    “我、不、是、那、個、意、思!”
    澤麗莎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重複,赤紅的長發仿佛都要因為羞憤而豎起來。
    她緊握雙拳,嬌小的身體因為極度的尷尬和某種被“撞破”秘密的惱怒而微微顫抖。
    然而,顫抖中,更多的是一種複雜的情緒在翻滾。
    幾個月了。
    自從白流雪昏迷,自從知曉“十二神月”的存在可能與喚醒他有關,她動用了星雲商會龐大的情報網絡,花費了無數金錢與精力,嚐試了各種或常規或離奇的方法,就為了能聯係上、見到這位神秘莫測、執掌時間的“十二月”。
    如今,這位存在終於主動出現在她麵前,卻是在這樣一個尷尬到讓她想挖個地洞鑽進去的時刻,而且,看起來還誤會了些什麽。
    這怎能不讓她感到一陣強烈的、混合著羞憤、焦急與深深無奈的怨念。
    銀時十一月似乎欣賞夠了她的窘態,那金屬般的笑聲漸漸平息。
    流動的銀光穩定下來,那雙鍾表般的冰冷眼眸,透過銀光,重新“看”向澤麗莎,其中的戲謔消失,恢複了那種非人的、深邃的平靜。
    “那麽,”他開口,聲音重新變得平穩無波,“讓我們來談談……正事吧,澤麗莎。關於你一直想見我的原因,以及……關於那個沉睡的少年,白流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