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字數:5055   加入書籤

A+A-


    殿內燭影爍明,那雨聲淅淅瀝瀝,打在瓦上,又順著飛簷滴落下來,潺潺湲湲,更顯得這深宮寂靜。
    皇帝路桓默然獨坐。
    茶煙嫋嫋,升起一絲半縷溫熱氣,映著他略顯渾濁的眼眸,那裏麵盛著的,是江山萬裏,亦是二十餘年揮之不去的舊影。
    他忽地輕輕一歎,這歎息極輕極微,融在雨聲裏,幾不可聞。
    內侍監早已悄無聲息地退至殿外陰影處,垂手侍立,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偌大的養心殿,隻餘他一個孤家寡人,對著這無邊的夜色與雨聲。
    ……
    賢王府邸。
    恕攸離開後,賢王路景城兀自在太師椅上癱坐了許久。
    地上客卿的血凝了,暗紅的一灘,觸目驚心。
    窗外雷聲已歇,雨勢卻未減,嘩嘩啦啦,像是要洗淨這世間的醃臢。
    他一個激靈,驚醒過來,低頭看自己緊握的雙手,冷汗濡濕的裏衣貼在背上,一片冰涼。
    “來人……”
    他欲揚聲呼喚,喉嚨裏卻像是塞了一團棉絮,幹澀嘶啞。
    他清了清嗓子,方提了些許氣力。
    “來人!”
    值守在院外的貼身長隨聞聲,低眉順眼地推門而入,目光掃過地上屍身,眼皮也未抬一下,顯是見慣了風浪的。
    “王爺有何吩咐?”
    “收拾幹淨。”賢王指了指地上,“今夜之事,若有半句泄露,爾等皆知後果。”
    “是。”
    長隨應了一聲,招手便喚進兩名心腹小廝,手腳麻利地抬屍、擦拭地磚,動作嫻熟,悄無聲息。
    不過片刻功夫,書房內已潔淨如初,隻餘一縷血腥氣,混雜著熏香,形成一種古怪的味道。
    賢王怔怔地看著那光潔如鏡的地麵,恍惚間,仿佛又見那玄色靴子踏過血泊,步步逼近。
    那麵具下的眉眼,那與記憶深處某個模糊輪廓幾分相似的弧度……
    路景城心頭一陣劇跳,忙閉了眼,強迫自己定神。
    “孽障……竟是那個孽障……”
    他喃喃自語,胸口堵得發慌。
    元敬皇後,他那早已故去多年的皇嫂。
    溫婉賢淑的模樣早已模糊,隻記得她去時,宮中一片素白,父皇哀痛不已。
    而湘貴妃……他打了個寒噤,不敢再深想下去。
    那宮闈深處的秘辛,是碰不得的禁忌。
    他扶著椅背,顫巍巍地站起身,走到書案前。
    那枚非金非鐵的令牌仍靜靜地躺在那裏,上麵的圖騰在燭光下泛著幽冷的光。
    他伸出手,想去觸碰,指尖卻在半空僵住,終是頹然落下。
    “棋子……嗬嗬,棋子……”
    路景城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裏滿是苦澀與自嘲。
    半生經營,自認韜光養晦,網羅勢力,隻待風雲際會,便可一躍九天。
    豈料轉瞬之間,竟成了他人掌中之物,生死不由自己。
    ……
    皇宮大內,雨聲漸疏。
    路桓終是飲盡了那盞早已涼透的參茶,起身踱至窗邊。
    東方已現出些許魚肚白,朦朧的天光映著濕漉漉的宮牆殿宇,望去竟有幾分淒清。
    “擺駕,”他忽然開口,一夜未眠,“去坤寧宮舊址看看。”
    內侍監吃了一驚。
    坤寧宮自元敬皇後薨逝後,便一直空置,雖偶有打掃,但陛下鮮少前往,尤其在這淩晨時分。
    “陛下,此刻露重風涼,且那處久未住人,隻怕陰氣……”
    皇帝擺了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內侍監不敢再言,忙吩咐下去備輦。
    聖駕悄無聲息地行在濕滑的宮道上,僅有的幾個隨行太監皆屏息凝神,不敢弄出絲毫聲響。
    至坤寧宮外,路桓命輦駕停下,獨自一人走了進去。
    院中花木無人修剪,早已荒蕪,雜草叢生,唯有幾株老柏,依舊蒼翠挺立,雨珠從葉尖滴落,嗒嗒作響。
    他推開那扇塵封已久的殿門。
    殿內陳設一如往昔,隻是蒙了厚厚的灰塵,蛛網在梁間悄悄結著。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最終落在那張鳳榻之上。
    錦帳早已褪色,依稀能辨出當年富麗堂皇的模樣。
    恍惚間,他似乎看見一個身著鳳冠霞帔的窈窕身影,正坐在榻邊,對著他溫婉淺笑。
    那是他的元後,為他生下嫡子,卻紅顏薄命,早早撒手人寰。
    “梓童……”
    他下意識地喚了一聲,空寂的殿內隻有他自己的回音。
    那幻影倏然消散,隻剩下滿室空茫。
    他記得她生產那日,亦是這樣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
    宮內宮外皆言皇子誕生乃大吉之兆,誰知不久便傳出皇子體弱,未足月便夭折的消息。
    他當時正值壯年,忙於前朝政務,雖則悲痛,卻也未曾深究。
    隻是後來,隱隱約約聽得些風言風語,涉及宮闈陰私,涉及湘貴妃……
    他念及湘貴妃娘家勢大,且又為自己育有皇子,終究是將那些疑慮壓了下去。
    如今想來,那孩子的眉眼,若真長大成人,該是何等模樣?
    路桓心中一悸,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與愧疚湧上心頭。
    他站立良久,直到雙腿有些麻木,方才緩緩轉身,步履沉重地走出這廢棄的宮殿。
    天色又亮了些,雨已停了,東方泛起淡淡的霞光。
    他深吸了一口清晨濕潤清冷的空氣,仿佛要將胸中的鬱結盡數吐出。
    “傳旨,”他對著躬身侍立的內侍監吩咐道,聲音已恢複了平日的沉穩,“著宗人府與大理寺,加緊查辦太廟一案,一應線索,無論涉及何人,皆需據實呈報。”
    “是。”內侍監躬身應下。
    聖駕起行,返回養心殿。
    皇帝坐在輦上,回頭望了一眼那漸漸遠去的、籠罩在晨霧與往事中的坤寧宮,目光深沉難辨。
    回到養心殿,雖覺倦意沉沉,卻無半點睡意。
    他命內侍取來近幾日堆積的奏章,翻看起來。
    無非是些各地錢糧、水利邊防之事,他朱筆批閱,心思卻難以全然凝聚。
    目光掠過一份關於南方水患的奏報時,指尖一頓。
    “宣湘貴妃。”路桓擱下筆,吩咐道。
    不過一盞茶功夫,環佩叮咚,香風細細,湘貴妃便嫋嫋婷婷地走了進來。
    她身著藕荷色宮裝,雲鬢高挽,珠翠盈頭,雖已年近四旬,保養得卻極好,眉眼間風情不減。
    “臣妾參見陛下。”她盈盈下拜,聲音柔婉。
    “愛妃平身。”皇帝抬手虛扶,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昨夜風雨大作,朕聽聞你宮中有些響動,可曾驚擾安眠?”
    湘貴妃起身,在皇帝下首上坐了後,抿唇一笑:“勞陛下掛心,不過是些風聲雨聲,臣妾睡得沉,並未聽見什麽。”
    她眼波流轉,瞥見皇帝眉宇間揮之不去的鬱色,便柔聲道。
    “倒是陛下,眼底泛青,定是憂心國事,未曾安寢。龍體要緊,還需多加保重才是。”
    路桓嗯了一聲,狀似無意道:“方才朕去了坤寧宮舊址一趟,見那裏荒蕪得緊,想起元敬在時,宮中是何等光景……唉,一晃竟這麽多年了。”
    湘貴妃聞言,臉上笑容一僵,隨即又舒展開來。
    “陛下又思念姐姐了。姐姐福薄,去得早,未能長久陪伴聖駕,實是憾事。”
    “隻是人死不能複生,陛下還需節哀,保重龍體要緊。若姐姐在天有靈,見陛下如此傷懷,隻怕也難以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