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社交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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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在深山裏後,時間似乎都變慢了一點。
    南目那音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日程被規劃的極其規律。
    每天早睡早起,心平氣和,臉色紅潤有光澤——
    有種咒靈和癌症都會逐步遠離她的奇怪安穩感。
    其實按常理來說,半田家這種成分,生活方式應該非常之傳統——
    就是女主人每天五點起床做家務,男主人說話永遠像訓人;
    孩子跟把敬語焊在嘴上一樣,叫爸媽都不是“爸媽”,而是“父/母親大人”那種。
    但可能因為是搞笑漫畫裏的角色吧。
    除了職業本身的性質,姓半田的三個人,無論長相氣質是什麽風格,性格本身都很陽間。
    立春前後,天慢慢回暖,山裏的花也開了。
    師母突發奇想,說:“我們去爬山吧?”
    南目那音無所謂去不去,出於配合點了點頭。
    但是:“老師有時間嗎?”
    ——半田清明的設定,並不隻是名聲斐然的【大師】,而是貨真價實的【書道界掌門人】。
    他在書畫院、書美術聯合振興會、日本美術新聞社,甚至是國立圖書館,都有對應的職稱和行政頭銜。
    屬於乍一聽悠閑清貴,實則忙的要死的那種人。
    師母無所謂的說:“晚上問一問不就知道了?”
    但沒到晚上,她已經把爬山要用的東西準備的差不多了——
    顯然,不論老公有沒有時間去,她既然已經想了,自己帶著兩個孩子也是會去的。
    晚飯時,幸子女士就此安排,詢問了風塵仆仆從山下歸來的半田清明,對方欣然答應。
    但他堅持要穿木屐爬。
    “春花爛漫,山野複蘇,入山如同去訪友,應該以誠相待,賦比自然。”
    人話說:這樣顯得風雅。
    南目那音想想山的高度,想想山裏的溫度,莫名遭到一些震撼,下意識轉頭去看師母。
    師母正笑著附和點頭,不明所以的回望了她。
    第二天,爬山。
    半田清明穿著木屐出發,走到一半開始磨腳,但嘴硬。
    半田清,五歲,愛好毛茸茸。
    沿途看到不少小動物,肉眼可見的非常想摸。
    但出發前,媽媽就警告過:“小清你對動物毛發過敏的,要注意,知道嗎?”
    小男孩點頭,說:“知道。”
    但路上還是偷偷摸了。
    最終下山時,半田清明脫了鞋,是拎著木屐,光腳走下來的。
    半田清過敏不太嚴重,但也打了一路的噴嚏,哭的淚眼汪汪。
    南目那音默默走在最後,確信師母絕對什麽都看見了,但全程一句多餘的話都沒說。
    她沒忍住,抬眼去看。
    師母正準備安排晚飯,再次不明所以的回望了她。
    晚上。
    幸子女士哼著歌整理好白天的東西。
    突然,她像是想起什麽似的,轉頭看向南目那音。
    “小南會穿木屐走路嗎?不會的話,也要花時間練習一下了。”
    “練習?”
    “當然要練習啊。”
    幸子女士露出頗為微妙的笑容。
    “你不會以為木屐這種東西,穿起來很舒服吧?”
    一刻鍾後,練習開始。
    木屐是從客房後麵的倉庫裏找的,一雙高齒木屐,一雙黑履木屐。
    南目那音上輩子倒是穿過夾板拖鞋——
    現下試了試,發現木頭底的,不管是重量還是韌性,似乎都被塑料製品吊打。
    就,正常人,就算穿正常的鞋,襪子有哪裏折到了,都會覺得不舒服——
    而搭配木屐的足袋,它甚至從設計上就不跟腳。
    南目那音勉強走了兩步,重新坐下,試圖把足袋脫掉。
    師母:“不行哦,不穿足袋就穿木屐的話——”
    她手一頓,懂了。
    “會失禮嗎?”
    師母說不。
    “會磨腳。”
    但師母想了想後,又說算了。
    “以後穿高跟鞋也磨腳的,練一練習慣了就好。”
    南目那音:……
    她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斷斷續續的試了好幾次,虔誠希望自己能長到一米七以上——
    在日本,女性超過這個身高,就需要在生活中進行一些瞞報了,剪頭發都不好剪增高顱頂的發型。
    那時,絕對不會有人要求她穿高跟鞋的。
    如此這般,又過了大半個月。
    在漫山遍野的花都競相開放的時候,南目那音的收養流程走完了。
    她拿著嶄新的住民票,覺得自己似乎什麽都沒做——
    不。
    感覺師父師母也沒有去專門機構辦過什麽手續。
    但完成就是完成了。
    新的戶籍資料上,雙方不是父母子女的關係,但師父師母確實成了她的第一監護人。
    幸子女士說:“之後還有一些瑣事,清舟會處理,我今天來是想問,小南你要改名字嗎?”
    南目那音想了想,說:“不用。”
    師母沒再追問,反而說起了關於塔矢亮的事情。
    “小南和亮君,之前是好朋友嗎?”
    南目那音頓了下,覺得:“……不算吧?”
    語氣遊移不定的。
    師母仔細辨認了一下她的表情,嗯了一聲,說:“那以後算一下吧。”
    “我們兩家關係很好的,他姑且也算是你半個師弟了。”
    南目那音點頭。
    “我知道了。”
    師母又說:“之前在一起下棋,現在你先一步‘退出’了,又好幾個月沒有聯係,聽著是有點失禮了。”
    她好脾氣的拍了下手。
    “——以後還有很長的時間要相處呢,所以由我們這邊主動贈送個禮物,當做是賠罪可以嗎?”
    南目那音再次點頭,說:“可以。”
    人是一切社會關係的總和,接納新家庭的新身份,首先要接受一份新的社會關係。
    塔矢亮要是個純路人,那萍水相逢下幾局棋的事——
    一旦確定此路不通,她分分鍾原地消失,再也不見都無所謂。
    但她現在是“半田”的學生了。
    隻“塔矢”這個姓氏,本身就是她未來社交圈的一部分。
    成熟點說,主動修複並維護這份關係,也是南目那音的“責任”。
    幸子女士於是滿意的笑了。
    “能想明白這點就很好啦~”
    “對了,小南會挑禮物嗎,不會我來教你啊。”
    小南說好。
    ——畢竟這裏的挑禮物,顯然不是選賽車玩具那種刻板印象中“小孩子會喜歡的東西”。
    重點是要得體,還要合禮數。
    南目那音耐心的坐了一下午,聽幸子女士從日本人崇尚的“三五七”,講到由武家擴散而來“鎧甲崇拜”——
    雖然塔矢亮不是七歲了(他12月中過八歲生日),但下個月五月五,正好是男孩節。
    最終,兩人一起選了個穿菖蒲紋盔甲的人偶娃娃,作為祝福賀禮,寄去了塔矢家。
    世紀末慢悠悠的郵政,晃了差不多一個月。
    一個月後,深山裏的寺廟,收到了來自塔矢家的回禮包裹。
    那是一盆花。
    打開盒子時,盆還好著呢,花枝已經從中間折斷了。
    就那個枯萎程度——
    不。
    說“枯萎”都委婉了。
    應該說花陰幹的挺均勻的,稍微在處理下,就可以直接當標本用了。
    南目那音:……
    不是,植物發什麽一般郵遞啊?
    磕磕碰碰死無全屍不說,東西畢竟是你自己寄的,現在毀成這樣了,都不好找郵局好追責的。
    旁邊,師母探頭過來看了看,說: “和郵遞方式沒關係。”
    她點了點花的主枝。
    “看這裏,切口雖然幹枯了,但還是很平滑,應該是被人用利器剪斷的。”
    利器,剪斷。
    “是人為的意思嗎?”
    南目那音皺眉:“負責打包的郵遞人員夾私報複?”
    “不哦。”
    幸子女士挑挑揀揀的,又從盒子裏抽出根蘆葦編織的手環。
    但很巧,手環也被剪成兩段了。
    師母發出“啊呀”一聲,驚詫的說:“不好哦小南,你好像被人單方麵割席斷交了。”
    她:???
    時間拉回半個月前。
    塔矢宅。
    後院,回廊下,塔矢亮正沉默的坐在棋盤前發呆。
    隨著一陣腳步聲靠近,他的母親塔矢明子出現。
    一看到兒子,這位女士立刻露出了無奈的表情。
    “你年紀還小呢。”
    塔矢明子抬手,挪走了他麵前的茶杯,“不要什麽都和你父親學,茶葉喝多了會睡不著覺的。”
    說罷,她下意識環視了一圈,接著一愣。
    “這裏的花呢?”
    塔矢明子指了指廊下。
    之前,哦,已經可以說是年前了。
    亮陪她一起回娘家,暫住探親,並順便在附近遊玩。
    到逛街時,他說要買特產,當做送給朋友的禮物。
    塔矢亮之前當然也是有朋友的——
    但基本都是“師兄”,人均大他十五二十歲;
    同齡人也有,主要分布在學校,一般以“同學”“校友”相稱。
    塔矢明子把兒子養這麽大,還是頭一次聽說他交了同齡的朋友,立刻就興致勃勃的說要陪他一起選。
    結果逛了大半天,出名的特產他一項沒看中,反而買了東京這邊也有生長的常見植物。
    不過盆栽嘛——
    可愛綠色環保,送女孩子倒也合適。
    不過要另外選個比較有特色的花盆,配一下才合適。
    最後一共買了五盆。
    隻是植物這種東西,送人前總要先照應一段時間,確定植株沒有問題才好。
    塔矢明子記得昨天她還幫忙澆過水,但是現在——
    “花呢?”
    塔矢亮說:“送人了。”
    塔矢明子:“……五盆一起嗎?!”
    不是。
    插花都講究個稀疏有度呢——
    送人禮物又不是擺陣,五盆一模一樣的好沒格調!
    麵對塔矢明子不讚同的目光,塔矢亮神色平靜的抬頭,直視母親的眼睛,說:
    “不。”
    “隻有一盆送出去,剩下的我丟掉了。”
    塔矢明子:……
    塔矢明子:這孩子什麽時候沾上了浪費東西的毛病?
    不過算了。
    她打量了一下兒子的表情。
    亮一直是很乖很懂事的孩子,他能做出這樣的決定,必然事出有因。
    接著,她忍不住又再次想起了那些花——
    雖然是蘭花,但是野生品種,大概率丟去外麵了,也能在哪條夾縫頑強的生存下來。
    “到時開了花,說不定還能給路過的某個人,送上一閃而過的小小驚喜呢。”
    場景轉回現在的深山。
    師母指著眼前這份“標本”,問:“知道這是什麽嗎?”
    南目那音艱難的辨認了一下,感覺像是:“蘭花?”
    師母點頭。
    “是白及蘭花。”
    這種蘭花的根莖膨大帶凸起,非常好認。
    “主要分布在溫帶地區,是偏野生的品種,溫度緯度高一點低一點的,差不多都能活。”
    南目那音懂了。
    “新手友好型植物?”
    師母沒忍住“嗤”了一聲,看她仿佛在看一個榆木腦袋。
    “也是奇怪了。”
    她抬手拍了拍南目那音:“這麽不解風情的樣子——亮君之前居然還挺喜歡你?”
    南目那音:……
    南目那音:???
    “不是——”
    南目那音知道這裏的“喜歡”,說的是小孩子對朋友的“喜歡”。
    但她仍然被這話衝擊的思路都岔了一下。
    何況——
    那個妹妹頭的話:“喜歡的應該是圍棋吧?”
    塔矢亮雖然算是外冷內熱型,但這個“熱”隻針對圍棋,一般情況下,耐心偏差。
    她倆之間,對話都隻能算是下棋的前搖,最長也沒超過三十五秒。
    師母就歎氣。
    她先指花盆的戳記。
    “這個,是關西那邊一家專賣江戶風鈴的名店。”
    說明花盆是特意挑選過的東西。
    “但這家隻賣器具,不賣花草。”
    所以隻能是先分別買了花,和盆,之後自行移栽的。
    換言之,花必然也是挑選出來的。
    幸子女士指盒子裏的標本。
    “蘭花是君子之花,贈與男性,是淡泊名利,贈女性,是蕙質蘭心,寓意品性高潔有德澤。”
    “但白及蘭花是野生種。”
    前麵寫過了,分布廣泛,對溫度緯度都不是很挑。
    再概括一下——
    它雖然【高潔】,但也是【接地氣】,並且【生命力旺盛】的。
    說到這裏,師母看向南目那音。
    “這樣明顯的以花喻人,你覺得還不算是喜歡嗎?”
    南目那音有點意外,但又情理之中的想起了妹妹頭曾經說過的話:
    【你是很好的人,一定會有收獲的】
    【本人並不以此為傷疤,就不該被擅自同情】
    【放心吧,我不會道歉的】
    【你不必等我——】
    “啊。”
    南目那音回神,發出了後知後覺的聲音。
    “那……”
    她頓了下,“那為什麽又折斷了送過來?”
    師母於是再次歎氣。
    “所以我才說,是‘之前挺喜歡你的’嘛,”
    “現在這樣……”
    幸子女士笑眯眯的看花,又笑眯眯的看她。
    “還是借物喻人那一套——”
    “但現在的他,顯然認為你不配了啊。”
    南目那音:……
    南目那音:“哈?”
    當天晚上。
    塔矢明子接了半田幸子的電話。
    沒說兩句呢,這位女士就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你說小亮故意送了折斷的蘭花去?”
    塔矢明子重複完這句話,人還有點懵逼,怔怔的在原地反應了一會兒——
    就,這個行為,是在羞辱人吧?
    日本這個國家,古代有隔空看一眼,就不可自拔愛上一個人的;
    近代也有愛上人後,睡了一晚就直接無憾了投水去死的;
    細數曆史上,被罵一句後氣死的,被冤枉憤而自殺的,簡直不勝枚舉。
    不論是文化背景,情緒內核,還是民眾的集體潛意識裏,都存在一些比較極端的部分。
    是,現代是不搞這一套了——
    但對他們這個圈子裏的人來說,莫名其妙被送了這樣的東西,羞憤之下來打一架都是正常的!
    塔矢明子掛了電話,還久久回不了神,在門廊處的電話機前站了快一刻鍾,才匆匆跑上二樓。
    “亮君!”
    她頭一次沒有尊重孩子的隱私,直接推開了臥室的門。
    塔矢亮坐在書桌前,驚詫抬眼。
    塔矢明子嚴肅的問:“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還好是八歲。
    還好是二十一世紀。
    但凡早個幾百年,他也滿十八歲——
    那傳出這種“折花”的消息後,大家分分鍾要開始質疑那個被送花者的人品。
    但怎麽說呢。
    社會對女性的束縛雖然大,但期待值也相對低。
    搞到最後,女方也許沒資格繼續做事業了,但哭哭啼啼一番後,可以回後宅嫁人。
    但塔矢亮——
    雙方一男一女,旁人聽了傳聞後稍微往前八卦一點,就會自然開始猜測,他是否在私情上被欺騙了什麽。
    這意味著【笨】,或【魯莽】。
    但男人隻是被女人騙了,姑且還能算是【多情】——
    可事後搞出這樣沸沸揚揚的事情,必然被認定【沒有風度】。
    以塔矢家的門第,在古代——
    此處參考棋魂同係列的遊戲《平安幻想異聞錄》。
    塔矢祖上,一半是姓藤原,一半姓賀茂。
    藤原,就是搞大化改新的那個藤原;
    賀茂,就是安倍晴明他師父那個賀茂。
    這個出身,必然是混公家圈子的。
    一個公家出身的年輕人,陡然有了這樣的風評,就別說做棋待詔或者撰書官了——
    他除非是個天賦異稟的弄權大手,否則這輩子都得被排斥在權利核心外。
    也就是說:
    如果在古代,雙方十八歲,這麽一搞,約等於同歸於盡。
    哪怕現代,人有十八歲,牽扯到書畫院和棋院的風評後,也能鬧個兩敗俱傷。
    所以還好是現代;
    還好就八歲。
    塔矢明子腦子裏亂糟糟的想了這麽一大堆,總算慢慢緩過勁來了。
    “但是……”
    她看向兒子。
    “但是這樣對待女孩子,還是太沒有禮貌了!”
    塔矢明子:“還故意折斷了送過去,你怎麽不幹脆送個死老鼠呢?直接給人氣哭了多省事!”
    塔矢亮這邊呢,自然不會知道母親進門這短短的兩分鍾裏,都想了些什麽東西。
    他隻聽到了訓斥,下意識想說她才不會哭——
    但轉念一想,堅強似乎是個優點,腹誹也仿佛是在誇她。
    於是硬忍住了。
    “小亮!”
    見兒子還會走神,塔矢明子的語氣更嚴肅了。
    塔矢亮繼續不為所動。
    顯然,在他眼裏,那隻是一次很有儀式感的絕交。
    塔矢明子就無奈。
    其實她假想那麽多,確實沒有意義,現實裏不會有那麽嚴重的後果。
    所以她此時的重點,其實是兒子自身的感受——
    小孩子吵架,生氣的心情也許是真的,“我這輩子都不要理她了”的想法也是真的。
    但真能真多久呢?
    現在這麽一鬧,連道歉後再和好的機會都沒了!
    塔矢亮依舊不為所動。
    他在書桌前坐直身體,直視母親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
    “是她先欺騙我的。”
    “她接近我,隻是為了能進一步接近父親——”
    塔矢明子抬手打住。
    “接近你父親這點大概沒錯,但注意,當初是你主動接近她的。”
    “……什麽?”
    塔矢明子歎氣。
    “去年暑假,你自己在餐桌上提的,說棋社裏好像來了很厲害的同齡人,要早點起床,去棋社裏等她。”
    所以媽媽也特意配合的在周末早起,提前給你準備了早飯。
    塔矢亮:……
    塔矢亮:“那之後呢?”
    “她要是一心一意的追逐父親,言明想要學習,又或者直接對我說實話,要求引薦——”
    想想當初,他抱著禮物興致勃勃的回來。
    結果在棋社一周都沒等到人。
    他想了想,算了。
    畢竟南目那音也有過兩三周不出現的先例。
    接著等,沒人;
    再等,還是沒人!
    超過兩個月後,塔矢亮開始懷疑她出現了什麽人身安全問題——
    2000年,正是美劇《CSI(犯罪現場)》開播的年份。
    塔矢亮和師兄一起看連環殺人案,看人.口.販賣網絡,看罪犯通過孤兒院買賣小孩。
    看著看著就開始做噩夢,有時路過街邊的公共電話亭,都會生出替她報警的衝動。
    他自己知道這是沒道理的,但小孩嘛,鑽了牛角尖沒辦法。
    於是後來,塔矢亮還打聽著路線,抱著他想作為禮物的花,專門去了趟人偶之家孤兒院。
    孤兒院的環境其實還好。
    熱鬧,簡單,老舊,但整潔。
    在他眼裏,約等於一片開出了蘭花的曠野。
    一個陌生小孩,在外麵打量的久了,自然有工作人員出來詢問。
    主要懷疑他是剛被遺棄的小孩。
    於是一邊詢問,一邊又有其他工作人員在旁邊竊竊私語。
    “穿著打扮不像是故意遺棄,要先報警登記,找一找父母的吧?”
    “快傍晚了,送去警局也是要管一頓飯的,直接讓孩子在這裏吃吧。”
    “也好。”
    “小南離開後,三四樓間那個屋子空出來了,要是警局不方便,我們這裏也可以代為照顧幾天……”
    說到這裏,同伴還沒答話呢,那邊,那個衣著整潔的妹妹頭小男孩,已經轉頭看了過來。
    “請問,”男孩走到近前,“小南指的是南目那音嗎?”
    老阿姨一愣,下意識說:“是的。”
    “那麽。”
    小男孩眉頭皺了起來,“被帶走是什麽意思?”
    “她出事了嗎?”
    老阿姨搖搖頭,說:“沒事沒事,小南隻是被領養了。”
    塔矢亮原地一愣。
    就好像體育課上走平衡木,突然歪了一下似的。
    男孩原本平和的耳畔,錯覺般聽到了失衡的風聲。
    “走了……嗎?”
    “嗯哼——據說去什麽山裏了,是開寺廟的人家吧?”
    麵前的人似乎又說了些什麽,但塔矢亮完全沒有聽。
    他禮貌的告辭離開了。
    所以——
    “兩個多月都不出現,是被領養走了啊。”
    領養。
    概念本身不算陌生。
    但被領養,意味著要跟新的家庭,去自己也不確定的地方。
    ——她知道棋社在哪裏,但未必有機會再回來。
    獲得新的家人後,她還會得到全新的身份。
    ——這意味著哪怕他記得“南目那音”這個名字,也未必能找得到原本那個人。
    想到這裏,男孩在古舊的街區路上停了一下。
    他突然有點理解大人口中的“物哀”了。
    其實不止大人,大一些的同齡人,也會偶爾說些“一期一會”的話——
    仿佛在這個國家,個人的努力,永遠抵擋不了命運的衝擊。
    並且命運永遠不幹好事,隻會和人的意願背道相離。
    塔矢亮原本不屑一顧,畢竟十九路棋盤上,爭的就是一線生機——
    但此時,看著懷裏抱著的,這盆已經注定送不出去的花。
    小小的孩子突然就想:
    這個,也算是“命運”的一部分了吧?
    之後,隨著離車站的距離越來越近,街區慢慢熱鬧了起來。
    塔矢亮在街角的零食店裏,看到了印著【雪之花】商標的柿子餅。
    不是塑封包裝,在很精致的紙盒子裏,一盒是三隻。
    他買了一盒,拆開,吃。
    依舊是好吃的。
    有那麽一瞬間,就好像人站在屋簷下看雨時,見水滴無可避免的墜落,所以想抬手去接一樣。
    塔矢亮咽下柿餅,問老板:
    “這個,還有多少,可以全部賣給我嗎?”
    老板倒沒有直接當做是小孩子胡鬧——
    他不算隱晦的打量了一下塔矢亮的衣著,之後搖搖頭,說:
    “隻剩架子上那幾盒了,冬天過去,柿子要下市了。”
    至於今年九月份新結的柿子——
    那要等製作流程,差不多春天後才會再賣。
    “這樣啊。”
    男孩說著,又咬了一口柿餅。
    是記憶裏差不多的味道。
    但這時,捏著包裝紙抬頭去看,麵前不是棋桌,是櫃台;
    眼前也不是南目那音,而是穿套頭衫的小賣店大叔。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這句話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都是從大人那聽來的。
    ——但又好像剛才關於“物哀”的點一樣,他微妙有點懂了。
    但怎麽說呢。
    塔矢亮畢竟是個“向上看”的人。
    他理智上,認為領養是一件好事,所以自己可以遺憾,但絕對不該產生“她留下來就好了”的想法。
    而感情上——
    小孩子總是充滿希望的嘛。
    塔矢亮想:南目那麽會喜歡下棋,說不定未來的某一天,他們能在賽場上遇到呢?
    懷著相對積極的情緒回了家,但晚餐時依舊不是很有胃口。
    於是不出意外,他被父親訓了。
    塔矢家的家教雖然嚴厲,但家長都是講道理的。
    塔矢亮試圖說明事出有因,比如【我朋友離開了,我有點難過】這樣。
    但他才說到一半,塔矢行洋就可疑的沉默了。
    半晌後,他開口。
    “你說的是南目那音?”
    塔矢亮:“唉?”
    旁邊,端水果來塔矢明子隻聽到了個話尾巴,就疑惑:
    “是在說半田家新收下的那個小女孩兒嗎?”
    塔矢亮再次:“唉?”
    塔矢明子被突然轉頭的兒子嚇了一跳,雙手握住水果盤,也不由自主的:
    “唉?”
    就,怎麽說呢?
    柳暗花明又一村嗎?
    乍驚乍喜,會給人脫力的感覺。
    塔矢亮難得不想做什麽正事,懶洋洋的坐在廊下看星星。
    星星穩定的閃爍,像是天邊明滅的燈火。
    塔矢亮突然覺得自己的想法果然沒錯——
    物哀隻是一種思想,而真正的命運,就像是蜿蜒的河,必然和其他支流,交匯在某個注定的入海口。
    他側頭看向院子,甚至覺得自己抱了一天的那盆蘭花,都該應景的因此而開放一下。
    對了,花!
    塔矢亮當時就站了起來,想跟媽媽說去半田家拜訪——
    正好可以把花送掉!
    結果剛到二樓的樓梯口,就聽到父親和母親說話的聲音。
    塔矢明子說:“我最近抽個時間,去半田家看看吧?”
    塔矢亮腳步頓時停住。
    ——按照家裏的規矩,他提出計劃外的要求,需要付出交換條件(比如不能呆在家裏看棋譜,要陪媽媽出去見客人什麽的)。
    可如果原本就有拜訪計劃——
    那他順路跟進一下就好了。
    但屋裏,父親很自然的否決說:“不必去了。”
    “唉?”
    “半田正在帶她靜修呢,一時半會兒不會從山裏回來的。”
    “靜修?”
    塔矢明子有點懵:“那孩子不是才十歲嗎?還這麽小靜修……女孩子活潑一點好。”
    “她還是不要太活潑了。”
    塔矢行洋發出一聲不知道是笑還是歎息的氣音。
    “那孩子打從一開始,就是目標明確的在選人,最初是我,發現我不同意,立刻就轉向了半田。”
    “她這樣的性格,就是要多磨一磨才好……”
    剩下的部分,在塔矢亮耳朵裏變成了層層疊疊的回音。
    他想:
    【挑選】是什麽意思?
    【找我】呢?
    【轉移目標】算什麽?
    ——如果【最初的目標】是父親,那我算什麽?
    小男孩下意識低頭看了眼身後樓梯。
    啊——
    他想:原來是【台階】啊。
    思路走到這裏,塔矢亮猛然間回了神。
    他感受著庭院裏植物的氣息,和燈光落在眼瞼上的感覺,拒絕再去回憶那種心情。
    半晌後,他抬頭,重新注視母親。
    “她欺騙了我,不配得到贈禮,所以我決定和她絕交。”
    “花隻是見證罷了。”
    “我沒有發火,沒有和人吵架,我可以保證事情到此為止——”
    塔矢亮認真道:“哪怕以後再見到,我也確信自己可以禮貌的和她交流打招呼。”
    塔矢明子:……
    不是,你條理好清晰啊——
    知道的,你是我兒子,在說小學生絕交;
    不知道的,你聽起來好像那個模範前任啊!
    ——糟心前妻雖然沒有死,但我會按時給她上墳的,我是體麵人。
    塔矢明子抬手就拍在了自己額頭上。
    啪。
    “媽媽?!”
    塔矢明子擺手示意無事。
    她稍微整理了下語言,想問兒子,有看過《了不起的蓋茨比》嗎?
    但轉念一想,這個書又是消費主義美國,又是男女關係,讓小孩子看顯然不是很合適。
    於是嘴巴張合了一下後,她選擇直說。
    “作家菲茨傑拉德寫過一句話。”
    “【在我年紀還輕,閱曆不深的時候,我父親告訴我,每當你想要批評任何人的時候——】”
    說到這裏,她停下,看了看兒子,自己補充了一段。
    “你會如此生氣,鄙薄,是因為你覺得自己看不慣這種事,也絕對不會做這種事。”
    這點塔矢明子相信。
    但並不基於【這是我的孩子,品德值得相信】這樣感性的說法。
    而是基於這孩子所擁有的【出身】【天分】和【愛】。
    出身給予人選擇,天分給予人自信,而愛——
    愛更離譜了。
    愛,給了人承認弱點的勇氣。
    於是世界一望無際,你依舊可以橫衝直撞。
    “但回頭想想。”
    她接上了作家的原話:“【——這個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有你這樣優越的條件。】”
    接著,是同一個作者的另一句話。
    “【人不是生來就平等的】。”
    “你們隻是在麵對世界,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和努力。”
    塔矢亮安靜聽完,哦了一聲。
    “你是希望我道去歉嗎?”
    塔矢明子心累。
    “我不是在糾結對錯,但亮君,人是不能辜負自己的。”
    塔矢明子又舉了個新例子。
    “就好像有人喜愛一尊花瓶。”
    “因為是大師的作品,拿到手後就一直誇讚‘不愧如此’,把它擺在床頭,每天插鮮花嗅聞香氣,似乎隻是看到,心情就會變好。”
    但很快,這個人發現花瓶是假的,並非大師手作。
    於是將其摔碎。
    “一開始認不出真假,是他自己自己無能,但說摔碎就摔碎了,仿佛之前獲得的好心情都不存在了——”
    塔矢亮又哦了一聲。
    “您認為被欺騙是我無能,還是要我去道歉嗎?”
    塔矢明子:……
    好固執啊這個小孩兒。
    塔矢亮:“抱歉了,哪怕是您的要求,我也不會道歉的。”
    塔矢明子:“……沒有要你道歉!”
    “隻是。”
    母親看著眼前的孩子,歎氣。
    “我隻是覺得,你不該這麽衝動,在做出無法挽回的事情之前,最起碼自己去確定一下。”
    “確定真或是假,確定曾經打動你的東西,是否真的存在過,如果存在,又是否還能繼續打動你。”
    “我隻是怕你後悔。”
    塔矢明子重複:“亮君,人不可以辜負自己的。”
    塔矢亮油鹽不進,隻是書桌下,慢慢握緊了拳頭。
    南目那音這邊,就很和諧。
    她大概能猜到妹妹頭的心路曆程——
    左不過知道了前因後果,然後篤定她是個騙子。
    值得驚訝的,隻是自己之前在他眼裏,居然算是“高潔之人”。
    不過預期越高,塌房時反應就越大——
    看現在這個架勢,估計是脫粉了還要回踩的程度。
    “所以。”
    南目那音指了指那花,求教師母:“我現在是該哄一哄他了嗎?”
    師母:……
    師母:“哇,心態好好哦。”
    師母:“你都不生氣的嗎?”
    南目那音被問的一怔,歪頭想了想,還好。
    她對日本的規矩文化,了解比較浮於表麵,看這盆蘭花再久,也體會不出什麽“恩斷義絕”的味道——
    就,小孩子吵架吵狠了,還可能會把對方送的玩具砸掉呢對吧?
    妹妹頭的年紀,首先就消解了這種行為的嚴肅性。
    再一個:“社交也算是‘工作’吧?”
    她看向半田幸子:這不是您一直在教我的嗎?
    半田幸子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笑著拍手說:“那好吧。”
    “本來也是你年紀大一點,還受了塔矢名人的指點,就由我們這邊再送個禮物過去,好歹彌合一下關係吧。”
    至於送什麽……
    南目那音想想塔矢亮,提議:“送棋譜嗎?”
    師母說不。
    “一起下棋認識的,因為不再下棋分道揚鑣——”
    “棋譜算是這段關係中的強聯係物品,很容易讓對方‘睹物思人’的。”
    “……睹物思人?”
    “就是越看越生氣的意思。”
    半田幸子瞬間擺了個威武的姿勢,模仿大河劇的台詞道:
    “背棄了當初的諾言,卻還拿這樣東西出來,你是在羞辱我,還是在羞辱當初的自己?!”
    說完恢複端坐:“就是這種感覺,你意會一下。”
    南目那音稍微受到一些震撼,繼而開始虛心求教。
    幸子女士點著下巴想了想,說:“實在不行,送你寫的東西。”
    “經書嗎?”
    師母點頭。
    “他應該能看懂——”
    “看懂了,自然就知道這不是諂媚或尋求捷徑,而是選了條自己真正擅長的路。”
    幸子女士:“而且你的字很平和,感覺你孩子就算生氣著,看完了也能被安撫住。”
    南目那音:……
    南目那音:“也行。”
    她依照記憶挑揀一番,最終,抄了篇《養真集》。
    《養真集》全文一共671個字,寫完後尺幅不大,但也不小。
    師母坐在一旁,話題轉進如風。
    “小南給自己想個雅號吧。”
    “雅號?”
    “寫完字總是要落印的啊。”幸子女士舉例,“像小清,他的雅號是‘清舟’,自己想的。”
    “你的話,可以自己另想,也可以直接用名字的簡稱,比如單字的【南】。”
    半田幸子說完,在心底默默地念了兩遍“南”,覺得普通的有點草率——
    但如果是這孩子的話,意外適合這種利落單薄的風格。
    這邊,南目那音仔細想了想日本文人起假名的習慣,類似夏目漱石,葛飾北齋,近左衛門什麽的。
    要麽是從出身上找,要麽就是化用了古語。
    那她的話——
    “南紅?”
    “嗯?”
    師母一頓:“是南紅瑪瑙的那個‘南紅’嗎?”
    南目那音點頭。
    化用這個事,比較挑戰文化素養,她一時間也想不起什麽別的——
    ——反正雅號這東西,說白了就是個文藝網名,實在不行求長者賜,讓老師起一個算了!
    但下定決心後一抬頭,發現師母正若有所思的盯著自己看。
    “……怎麽了?”
    好怪的表情。
    師母慢吞吞的“嗯”了一聲:“就是覺得,‘南紅’不是很搭你這個人。”
    南目那音是深灰色的頭發,棕綠色的眼睛——
    因為整體上色素不夠,所以人也顯得很白,又沒什麽大表情大動作,看人都是半垂著眼睛的。
    無論私下裏性格如何,她給人的第一印象,隻會是【克製】。
    一種偏向冷色係的秩序感。
    但南紅瑪瑙——
    這個名稱,是大陸那邊細分後的叫法,日本一般延續其古稱,稱為赤玉。
    這種“赤”,是可以和深海紅珊瑚媲美的豔麗正紅色。
    溫柔,熱烈,華貴那種。
    半田幸子忍不住將兩者聯想了一下。
    嗯……
    感覺好像一張被局部染了色的黑白老照片——
    突兀,失衡,注意感似乎都會跟著產生偏移。
    但是……
    她想:孩子可能就是喜歡呢?
    於是她斟酌了一下,說:“你等一等。”接著回身去屋裏,抱了個漆盒出來。
    盒子打開,裏麵是一串鮮紅的念珠。
    足有108顆。
    半田幸子說:“伸手。”
    小孩聽話伸手。
    念珠被仔細的套在了她手上,繞了五圈還有剩。
    小孩疑惑:“這是……南紅瑪瑙?”
    半田幸子說不啊。
    “那種瑪瑙隻有大陸特定的地方產,這個就是深海紅珊瑚啦。”
    ——古代高原地區,沒有紅珊瑚,於是開發了南紅瑪瑙。
    ——現在搞不到南紅瑪瑙,那用紅珊瑚代一下也一樣。
    半田幸子故意用活潑過頭的語氣,說著強詞奪理的話,說完抬頭,滿以為會再次看到小孩默默震驚的表情——
    比如之前爬山,比如剛才她突然開始cosplay。
    講道理,表麵鎮定但瞳孔地震,還怪可愛的。
    但南目那音此時,已經差不多了習慣了她另一麵的人設。
    ——想想師母也才30歲,擱二十年後的娛樂圈,正是演少女都還會被說未來可期的年紀。
    皮就皮點吧。
    於是真正抬頭時,半田幸子看到的,其實是一張表情克製而平和,但眼神微妙帶點包容的臉。
    半田幸子:……
    室內的光影條件,在短暫的沉默中發生了變化,南目那音眼睛裏的棕綠色,在折射下變成了金綠色。
    於是硬質突然變軟,讓人下意識想起奇幻電影裏,被青苔布滿的古老遺跡,以及灑在遺跡上的暖色陽光。
    半田幸子:……
    因她沉默。女孩微微歪頭,露出點疑惑的神色。
    人動,光影跟著動,連綿的曠野上便吹來了風——
    光斑因此變得波光粼粼,遺跡裏成片的綠色上,似乎就缺那一朵明豔的紅花,在風裏跟它一起搖曳。
    半田幸子:“突然覺得好像也不是很突兀了。”
    “什麽?”
    半田幸子就搖頭。
    “我說‘南紅‘很好,就叫這個吧,我之後找人,幫你刻一套印章。”
    “至於亮君那裏……”
    半田幸子看著她,“你記住剛才那個表情,之後見麵,將要吵起來的時候,就用那樣的表情去注視他。”
    語氣信誓旦旦。
    “他一定會原諒你的。”
    南目那音:???
    那種看智障不至於但看傻孩子綽綽有餘的眼神,你確定不會從吵架變打架嗎?
    但她又想:發育期前的男孩和女孩,打架應該也是我贏——
    那就還好。
    到了夏天。
    南目那音腦後的頭發,重新長到了肩膀處,鬢角的頭發也長到了耳下。
    真的是公主切了。
    南目那音自覺還行——
    她灰頭發灰了六七年了,頭一次意識到光澤感拉高後,深灰色居然也可以很華麗。
    但師母就很惋惜。
    臨出門前,她還在不斷摸她的鬢角,念叨些“可愛端莊居然不是萬能的”“抱歉我剪的發型拖你後腿了”一類的話。
    這次出門的目的地,不出意外,是塔矢家。
    攜帶禮品若幹,《養真集》一部,主要目的是帶南目那音拜訪長輩,次要任務是找塔矢亮“和好”。
    到了塔矢家後,塔矢亮倒是在的,也出場了。
    但他基本隻負責站樁,哪怕問候長輩的環節,眼神都沒跟人對上過一次。
    南目那音開始時覺得有點麻煩,後來一想,就還好——
    如果能一直保持這樣的態度到長大,那約等於雙方在社交層麵上,一直是“友善”的,
    南目那音:……
    感覺這就夠了,接下來擺爛吧。
    師母:“咳咳。”
    南目那音:……
    行吧。
    她有點無奈的去看塔矢亮——
    無奈的原因並非妹妹頭難哄,而是為了配合戲多的師母。
    拜訪持續了差不多兩個小時。
    大人們互相交流,小孩子各自熬各自的時間。
    南目那音後半截忍不住開始摸魚——
    她用係統看了部皮克斯早年拍攝的動畫電影,隻分出一縷注意力,發現塔矢亮有動作了,再妝模作樣的注視過去。
    人的眼神是有重量的。
    妹妹頭肉眼可見的開始坐立不安,最終提前離場了。
    南目那音:男孩子真好啊,茶話會想逃就逃。
    ——不過目標消失,姑且也算完成了師母的任務。
    下午時分,該告辭了。
    南目那音覺得有點累,越發肯定了【社交=工作】的公式,突然有點不敢想以後的日子了。
    日本這個社會環境感覺好累啊,果然掙夠錢後,就退休去中歐生活吧。
    感覺瑞士啊,列支敦士登一類的國家很適合養老——
    哦,不對。
    新時代瑞士已經成了笑話了。
    倒是列支敦士登,風景不錯,郵票好像也很有名……
    此時的二樓,塔矢亮正坐在臥室的窗前往下看。
    庭院裏多是灌木,沒有遮擋視線的大樹,稍稍拉起窗簾,就能直接看到門前。
    母親正在和客人們告別。
    客人。
    指半田幸子女士,還有南目那音。
    ——她獲得了新的家庭,新的身份,但用的還是原來的名字。
    不過此時,已經和他記憶裏完全不一樣……
    不對。
    這裏雖然很適合說這種物是人非型的電影台詞,但講究現實的小學生塔矢亮知道——
    那家夥根本就沒變。
    南目那音一直是個小動作很多的人(主要是為了避咒靈)。
    身上零零碎碎的一堆,日常丟三落四,需要低頭去撿,有時候走著走著,還會突然變向。
    ——效果和那種路走一半突然突然擺poss大喊奧特之光,又或者原地投籃的笨蛋,其實沒什麽區別。
    但因她很自然,動作也和緩,所以從來沒被注意到。
    大人們,尤其是市河小姐,甚至會在背後誇她成熟穩重有條理。
    接著是霸道。
    這點乍一看看不出來,但小孩子會反感被管束。
    於是塔矢亮記得每一次,每一次站起來時,被她說“你走那邊”“今天不要坐電梯了”“繞開安全通道”的話。
    (主要是為了幫人避開咒靈)
    ——她甚至會在說完話後,持續目視你的眼睛三秒以上,確定你點頭了,才重新移開。
    今天也一樣。
    她明明坐在主位的側手邊,卻理所當然的借助遞東西的機會,幫長輩決定吃什麽,吃盤子裏的哪一塊。
    現在嘛……
    塔矢亮又往窗前趴了一點。
    兩位女士在道別,但可能又聊起了什麽感興趣的話題,熱烈的笑了起來。
    南目那音站在一旁安靜聽從。
    不。
    也就看著是安靜聽從——她本人大概率已經走神好一會兒了。
    是的,南目那音非常熱衷於走神,還都走的很投入。
    (一般是在看係統)。
    隻是神態變化隱晦,基本看不出來。
    塔矢亮一開始也看不出來——
    但她走神,等於她沒有在聽你說話,所以回神後,有那麽十幾秒,她會用重複、反問、感歎一類無意義的句子,做簡單的過渡和試探。
    塔矢亮至今也無法憑肉眼判斷她是否在走神。
    但如果有那麽十幾秒,南目那音說的話裏信息密度驟降,反而語氣變豐富了,那說明她開口前,九成九走神了。
    還有眺望遠方的動作——
    看似好奇,實則是因為無聊,心裏同步腹誹你們不累嗎?
    塔矢亮:……
    作為一個觀察力優秀的小學生,他深切懷疑自己因為個人恩怨,出現了什麽根深蒂固的偏見——
    明明都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了,現在統一一回顧,怎麽感覺她這個人,哪怕不是騙子,也絕交的不冤呢?
    但在這一連串的對比下,塔矢亮突然發現:
    最起碼在下棋時,她的眼神是真的。
    專注,渴求,閃閃發光,甚至會不自覺的舔嘴唇——
    對弈不止看棋盤,還要看對手。
    ——塔矢亮發現這個小動作很多次了。
    她自己可能沒察覺,但總讓他感覺,南目那音對圍棋的渴求,不是求知,而是一種帶著很強攻擊性和目的性的食欲。
    旺盛到他時常會覺得她要咬人。
    於是還專門給她帶了巧克力——
    原本是想帶泡泡糖的,感覺耐嚼持久一點。
    但是母親推薦了巧克力,家裏也隻有巧克力……
    思緒走到這裏,小學生再次想起了母親的話。
    【去辨別那是真的還是假的】
    【確定那些打動你的東西,是否真的存在過】
    “嗯……”
    ——對待圍棋渴求且旺盛的攻擊欲是真的。
    接著是環境變化的部分。
    人都想要獲得更好的環境,不擇手段的去爭取。
    這點其實不用母親說,多看點電視節目就知道——
    塔矢亮要真的不懂,就不會因為“她想接近父親才跟我做朋友”而生氣了。
    好的是南目那音沒有變。
    電視裏總愛演的,那種發跡後小心翼翼維護利益,以此為榮的;
    又或是得到了就不再珍惜,大肆炫耀浪費的反應。
    統統都都沒有。
    她就隻是——
    目標達成了?
    達成就達成了吧,下一步呢?
    又好比那次意外看到柿子餅的包裝,暴露了孤兒院的事。
    ——那暴露就暴露了唄,下一盤棋呢,不下了嗎?
    塔矢亮突然就想:這不是挺好的嗎?
    雖然好像有點氣人,但他覺得是優點的優點,都還在她身上。
    想到這裏,小男孩從窗前站了起來,打開了半田家送來的卷軸盒。
    “養真……集?”
    繁體漢字沒標假名,大段大段生僻的內容他都不認識,隻能跳著看。
    但哪怕不懂的人,也能看出最基本的整齊,字形間的嫻熟,甚至平靜。
    【安在道中,名曰歸真;守根不離,名曰靜定……】
    這行字他認不全,也理解不了是什麽意思——
    但手指停在靜定歸真那一句上。
    他想:“是我說過的話。”
    句子本身,是他從棋院裏一條橫幅上看的,至今理解有限。
    但在這裏看到,最起碼說明那家夥有記得他說的話。
    塔矢亮稍微有點欣慰。
    可下意識回憶了下那一天後,他又想起了她聽完話時的眼神。
    塔矢亮:……
    是記憶出錯了嗎,突然感覺那個眼神好像是在包容什麽傻孩子?
    男孩下意識想生氣,但又立刻集中注意力,拐回了自我反省的路上。
    “別人沒有當做傷疤的事情,擅自同情又擅自抱歉,是很傲慢的。”
    “但擅自賦予他人期待,又擅自感到失望……”
    “這難道不傲慢嗎?”
    仔細想想過去,南目那音根本沒怎麽假裝。
    考慮到她現在有在認真道歉——
    塔矢亮心說實在不行,我原諒她好了!
    但接著,他又想起那盆被折斷的蘭花。
    ……直接送那個上門,是有點過於激烈了。
    男孩思索三秒,起身出門,跑出院子時,順手從廊角端走了一盆大阪五針鬆。
    繁茂,吉祥,忠誠,高貴——
    具體什麽寓意他不記得了,但它肯定是和蘭花差不多的好植物!
    “小亮?”
    “我等下回來!”
    結果出門,沒人。
    路邊,沒人。
    他似乎在轉角的地方,聽到了說話的聲音——
    對了,主宅附近沒法停車,必須要到路口才能乘上交通工具!
    然而剛跑到轉角前,塔矢亮聽到了南目那音和半田女士說話的聲音。
    塔矢亮:……
    等等這個場景好熟悉!
    那邊,南目那音似乎在抱怨他難哄沒反應。
    塔矢亮有點生氣,但不多——
    這最起碼說明這次,不是他自我意識過剩,那家夥是真的有意向的在“哄他”。
    但接著,他聽到半田女士說:“小南是在質疑我的指導嗎?”
    “那不然呢。”
    南目那音並不是個情緒激烈的人,抱怨或是反問,語氣都很平和。
    “一開始說送禮,但被回了折斷的蘭花。”
    “抄經卷完全沒有看。”
    “還有……”
    後麵的聲音,再次在塔矢亮耳邊變成了層層疊疊的回音。
    他就想說——
    果然還是騙子啊。
    禮物是別人讓寄的;
    道歉是別人要求的;
    就連他說過的經文,都是別人指導了才寫的!
    塔矢亮此處本該有一個【勃然大怒.jpg】的表情,無奈人被氣的整個腦袋都懵了一下。
    於是他端著花盆,表情空白,但依照著原本的身體慣性,居然下意識又往前走了兩步。
    走出拐角後,半田幸子一抬眼正好看到他。
    “哎呀。”
    溫柔美麗的女性發出了故作驚訝的聲音:“亮君是有什麽事嗎?”
    抬手掩唇間,眼神自然掃過他雙手——
    嗯,很好。
    小孩子,同輩,這邊也補送個禮物,雙方互相道歉和好,基本就沒事了。
    ——往後不知道三五六七八十年呢,總歸要好好相處的。
    然而這邊,塔矢亮仿佛才剛剛回神。
    他彬彬有禮的鞠了下躬,說:“您好,好久不見,身體安康。”
    仿佛一個卡住的AI。
    接著原地彎腰,把五針鬆墩在了牆邊的地上。
    半田幸子:“唉?”
    “母親說要裝飾院子,我幫忙擺一下盆景,打擾到您了抱歉。”
    塔矢亮二鞠躬。
    半田幸子:“但是——”
    “事情做完,我告辭了,遠走不送。”
    塔矢亮三鞠躬退場。
    完全不在乎這裏不是他家花園,不是他家院子,甚至不算是他們這個街區的範圍——
    仿佛他喘著氣跑這麽遠過來,就隻是為了往公共場合裏丟個花盆,社會公德心極差。
    半田幸子:“啊呀呀。”
    畢竟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她望見那道背影,感覺應該叫停問一下。
    但多看兩眼,又覺得叫停了他才是不禮貌的——
    旁邊,南目那音幽幽的歎了口氣。
    “我說他不好哄吧。”
    她當初還說不想深入接觸呢,還不是不知不覺就成了“有約定”的關係。
    半田幸子轉頭過來:盯。
    南目那音歎氣:“禮物都送了,我也有盯著他看。”
    半田幸子說果然啊:“小南還是想質疑我的思路嗎?”
    說完兀自做了個含冤憤恨的表情,摸了摸南目那音的發頂。
    “……他會追出來,顯然就是已經起效了。”
    說到這裏,半田幸子順勢回憶了下她們剛才的對話。
    啊。
    頭頂仿佛有個燈泡突然亮起。
    ——這是聽到她們對話的內容,又重新生氣了?
    南目那音:“師母?”
    塔矢亮是煩人不是氣人,看走的多有禮貌,您不至於吧?
    半田幸子回神,說:“是有點煩人了哦。”
    幸子女士喃喃自語:“思路清晰不好帶著走的男人,本身就很麻煩了,居然還是苛求真心的類型——”
    說到這裏,她沒忍住發出了 “嘖”的聲音
    “人說三歲看到老。”
    半田幸子轉頭:“切記哦小南,這種,就是絕對不可以找來當老公的類型。”
    南目那音:……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但我看他的心態,可能和你看他時差不多。
    總之——
    拜訪結束,從社交層麵上講,南目那音和塔矢亮,姑且算是“重修舊好”了。
    南目那音重新回山上,開始相對平和緩慢的靜修。
    到九月後,秋分。
    趁著皇靈祭,南目那音在一次聚會中,正式拜見了老師的朋友們。
    拜見地是一間茶室。
    不過說是“室”,麵積本身更接近園林——
    建築本身的形製不算標準,她進門時甚至掃到了間釣殿,支撐用的是羅馬立柱(主要是花紋),感覺但凡是個老古板,看了都得被橫著抬出去。
    但屋裏這一水的大師們,居然都還好。
    南目那音奉茶時,忍不住再次想——
    果然因為是漫畫人物的緣故吧。
    雖說都是混傳統圈子的老古板,但古板有限,感覺比二十年後的日本男人都還要開明爽朗點。
    完成見禮後,她告退出門,轉去女客呆的地方。
    途中經過花園,她目光一頓,仿佛看到了幾個小孩。
    不是——
    今天沒有麵見同輩的環節吧?
    南目那音記得師母專門強調過,不然塔矢亮出場後,她倆就算不打起來,橫眉冷對的也不好看啊?
    懷著有點疑惑的心情,她從側門入內,悄聲詢問了下師母。
    師母端著茶杯遮掩神色,半晌後,想起來了。
    “應該隻是茶室主人家的兒子吧。”
    “都是嗎?”
    半田幸子一愣:“西門家就兩個兒子,你看到了幾個人?”
    南目那音:“樹影晃動沒看清,但最少三四個。”
    不過西門——
    她覺得姓氏有點熟悉,反手搜了下係統記錄。
    是《花樣男子》。
    西門總二郎家。
    ——和那個出生就送馬爾代夫十日遊的道明寺司同一片場,碼一碼,勉強算男三。
    這邊,半田幸子不知道想到了什麽,又說:
    “能進來這裏,肯定不是外人,你要是遇到了,記得大方打招呼。”
    “好哦。”
    “他們家弟弟年紀小了點,但哥哥隻比你大兩三歲吧——”
    南目那音心說西門還有哥哥的嗎?
    又仔細搜了下關鍵字。
    嗯,還真有。
    這個哥原作沒有正麵出場,設定上是成年後就離家出走了——
    西門總二郎當了小半輩子的花花公子,人都要畢業了,突然上位繼承人,專業都險些不對口。
    這個哥的名字叫——
    “西門勝一郎。”
    師母的聲音讓她回神:“這位勝一郎君風評相當不錯,要是見了覺得不討厭的話,小南試試多相處吧。”
    南目那音:……
    南目那音感覺不對。
    ——這話說的,怎麽那麽像是大齡相親角的主持人?
    她抬頭,目視師母。
    師母淡定的目視回來。
    南目那音努力發射眼神: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嗎?
    不對。
    之前看到塔矢亮,您似乎就是從這個角度品評的人家——
    為什麽?
    師母笑眯眯的說:“當然是為你好啊。”
    現在是2000年。
    腳下的這個國家,叫日本。
    她們日常生活,並大概率一直生活下去的,是這個國家最傳統、也最封閉的圈子。
    不論是社會風氣、公眾取向、文化慣性還是其他什麽的——
    早在20年前,半田幸子讀書的時候,就總有人說世道變了。
    但其實沒有。
    後來長大,她讀書多了,發現早在明治維新的時候,就有人在說“世道變了”——
    可能真的變了很多吧;
    但也有很多真的沒變。
    所以她在此粗略判斷,哪怕再過20年,有些事情依舊不會變。
    在這個國家,人,尤其是女人——
    ——是不可以不結婚的。
    南目那音是個目標清晰的孩子,也許有著什麽光輝燦爛的夢想,但半田幸子認為:
    作為一個長輩,在這樣的大環境下,盲目鼓勵一個女孩子,說【去吧,你一定能做到】;
    或是【不用在乎他人的眼光】一類的話;
    不止非常的不負責任,甚至可以說不道德。
    想到這裏,幸子女士放下茶杯,習慣性的抬手,用小指勾住弟子柔順的發尾。
    ——就好像她這頭長發,是我用了心才養出來的一樣。
    半田幸子想:清舟會教導她能力,讓她留在這個階級;
    但我也要認真的教導她,如何在這個階級裏,更好活下去。
    結婚不是洪水猛獸,但挑男人必須字斟句酌。
    半田幸子又想:小南有喜歡做的事,所以未必要卡點結婚。
    但做事總有失敗的可能性——
    所以她得保證,孩子在失敗之後,立刻就能找到一段體麵的婚姻,為她的人生兜底。
    好的丈夫,可是人生的安全閥呢(笑)。
    “不過凡事過猶不及。”
    半田幸子微微俯身,幫南目那音整理課下領口和衣角。
    “碰到了再說話,沒碰到就算,和你年齡相配的是長子,真當了宗婦也是很累的……”
    南目那音躬身:“我知道了。”
    說完起身離開。
    她心想你盡管放心吧——
    就算真的撞上了,能多說一句話都算我輸!
    結果還真就那麽寸,剛出門不遠,就遇到了西門家的兩兄弟。
    南目那音:……
    物極必反之下,倒是值得去買張彩票。
    雙方是同輩。
    關係是主人和客人。
    西門兄頓了頓,開始禮貌的招待她去喝茶。
    南目那音有一瞬間覺得自己輸了——
    研究表明,人的心理年齡,會受生理因素影響的。
    但南目那音從來沒拿自己當真的小孩。
    她看同齡人,乃至年齡差±10歲內的其他人,都有種看到田裏青瓜芋頭小土豆的感覺。
    相親?
    想想都有負罪感!
    但這裏,請跟她念:
    社交=工作。
    於是她又看眼前的西門兄弟,心平氣和的想——
    哄小孩分什麽輸贏啊,不尷不尬的混過去得了。
    接下來三個人真的去喝茶了。
    日本茶道,好不好喝另說,但確實是把儀式感玩到了極致的一種藝術。
    南目那音掐了個表:
    光西門勝一郎燒水擺東西,就大半個小時。
    之後二十分鍾喝淡茶。
    再二十分鍾喝濃茶。
    然後吃時令的點心,順便圍觀他點茶——
    總之大家都不用說話的,喝喝茶走走流程,看看回廊外的池塘,兩三個小時唰一下就過去了。
    黃昏時分,南目那音起身告辭。
    她自覺做到了不卑不亢,全程情緒平和穩定,穩到連咒靈都不會擅自靠上來。
    現在兢兢業業打工完畢,該下班啦!
    理所當然的,她完全沒注意到,就在自己背身出門的瞬間——
    西門兄弟幾乎同時動了下肩膀。
    然後又在她腳步聲響起的瞬間,同時突兀頓住。
    噠噠噠。
    隨著腳步聲遠離,女孩的背影轉過院角,徹底看不到了。
    又過了一會兒,池塘那邊,次第傳來竹水具蓄滿後,咚一聲敲在石缽上的聲音。
    兩兄弟這才又同時鬆了口長氣。
    顯然。
    在小孩子,乃至少年眼裏,南目那音所謂的平和穩定,和“柔軟”毫無關係。
    那甚至可以說是冷漠的。
    是一種時間和環境培養起來的,無時無刻在向咒靈宣告——
    我看不到你們;
    你們也不要看到我。
    我不會靠近你們;
    請你們也不要靠近我。
    這樣的感覺。
    乍一看隻是自矜自持,細究起來,卻非常排他。
    哦,師母特意訓練過的笑容部分不會這樣——
    不過這次不是靜坐了倆小時嗎?
    信我,人無聊走流程的時候,是不會想要笑的。
    總之。
    她自覺平平無奇的一次社交活動,在西門家的兩個兒子,尤其是小的那個的記憶裏,留下了非常鮮明的印象。
    那就好像一副被燒掉了一半的日本畫——
    好的那半,有柔美的庭院,有溫和的水汽,還有一直彌漫在鼻端的、縹緲的茶香。
    但接近燒毀的那半,卻是個被灰蒙住了的、冷淡的,隻是站在那裏,就像是在嗬斥他別吵的影子。
    影子端著茶杯,看著屋外的流水,隻偶爾掃過他一眼,就匆匆帶走了整個下午的時間。
    觀感上類似於撞鬼。
    因為印象過於深刻,卻深刻的又鮮明又模糊,以至於西門總二郎後來看了鬼片做噩夢時,夢裏的場景再現中,她都意外站了女鬼位。
    但女鬼變成她以後,似乎沒那麽可怕了——
    小男孩保持安靜,小心的蹲在草叢裏。
    就,怎麽說?
    好像是在規則怪談裏,守住了怪談的規則一樣。
    西門總二郎做著噩夢,卻莫名覺得還算安全,隻是蹲在草叢裏後,時間又被偷走了一整夜——
    甚至清早醒來,腿還詭異的有點酸。
    果然是什麽怪東西吧她……
    小孩子本該淡忘的記憶,因此意外維持了很久。
    雙方再次見到,是在兩年後。
    西門總二郎的小夥伴,道明寺司,有個姐姐,叫道明寺椿。
    椿小姐原本說要上英德學園的——
    但似乎在升學前,接了同班男同學遞來的情書。
    最終,被老母親以“混校環境不安全”為理由,半道改送去了女校。
    廉直女子學院。
    道明寺椿覺得,母親會在意這個,說明早早就在謀劃,要拿她去聯姻換錢了——
    上女校,隻是為了杜絕使會她“不純潔”的存在,跟安全不安全的關係不大!
    她超級生氣,但沒用。
    清早試圖落跑失敗,被保鏢們羈押著去了學校。
    道明寺司說完了完了。
    “暴力狂(指他姐)和老妖婆(指他媽)肯定要吵起來了,你們都幫我想想辦法啊!”
    於是F4——
    是的,這裏給沒看過《流星花園》的解釋一下,原作裏他們幼兒園開始,就在自稱F4了。
    這四個小孩中的三個,集中在了道明寺家,各種嚴陣以待。
    結果到了晚上,道明寺椿高高興興的回來了。
    管家玉嫂來報信,說:“不止小姐回來了,還帶了兩個新同學一起。”
    道明寺司當時就炸了。
    他啪的一聲,把限量的汽車模型拍在了沙發墊子上。
    “我姐就是個笨蛋——”
    小學生恨恨不平道:“那兩個人,可能是老太婆專門派去哄她的,也可能是為了借她抬身價,才故意說好話接近。”
    “一點戒備心都沒有,接受了不說還直接帶回家裏來!”
    “她也就喊的大聲,打我有勁——她拿什麽和老太婆對抗啊!”
    沙發的另一邊。
    美作玲拿著另一輛小汽車,說:“這樣擅自揣測也太不禮貌了,到底都是女孩子啊。”
    西門總二郎讚同他的話,又覺得阿司說的也有道理。
    於是他想了想,說:“隨阿司吧,我們可以先考驗下她們。”
    “如果最後發現是好人,我們再道歉就好了啊。”
    說完——
    哢噠,吱呀,吱呀。
    正廳的大門開了。
    三個小男孩一起轉頭,而西門總二郎在一道熟悉人影的左側,在背光模糊後又清晰的暖黃色下——
    看到了南目那音神色漠然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