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又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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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濟前腳剛走,劉嬤嬤立即從罰板上彈了起來,一邊哀嚎一邊將那些下人挨個指罵一遍。
    果然,又是如此,懲戒不過是做做樣子。
    柳晴柔仰起頭,指腹輕拭濕潤的眼角。忽見一道紅影從眼前掠過,緊接著,一聲清脆的板子聲響起,隨後劉嬤嬤淒厲的慘叫,響徹在院子裏。
    柳晴柔霎時愣住,抬頭一看。蘇雲青手裏拿著長棍,一棍敲斷劉嬤嬤指人謾罵的右臂。
    周圍那些被劉嬤嬤責罵到埋頭的下人,全部呆住,木然地望著蘇雲青出乎意料的舉動。
    劉嬤嬤捂著右臂,疼得冷汗直冒。
    蘇雲青隨手把棍子往柳晴柔腳邊一丟。
    柳晴柔不甘示弱,嗤笑道:“蘇雲青,侯府夫人。我蘇府可得伺候好你,萬不能讓你出半點差池,免得我們掉腦袋。”
    她命令道:“來人!‘送’蘇大小姐回房,好好養傷,三日內不許踏出屋門半步!”
    偌大的蘇府,蘇雲青的屋子縮在不起眼的柴房旁,甚至不及柴房半大。陳設簡陋,家具蒙灰,無人打理。好在她的房間有一扇小窗,能透過窗瞧一瞧外頭。
    她隨意收拾了下屋子,打來一盆清水,洗去臉上汙垢,閑坐窗前。
    不過一個時辰,安靜的院子突然又喧鬧起來。
    “娘!你和嬤嬤身上的傷是誰幹的!”一道少年憤憤不平的聲音響起。
    蘇雲青抬眼望去,透過旁屋遮擋的縫隙,隱約能見蘇長越在院子裏來回踱步的身影。
    “這個蘇雲青現在膽子大了!竟敢對你們動手!”蘇長越說著擼起袖子,要殺到蘇雲青的屋子裏來。
    柳晴柔扯住他的胳膊,“你和你長姐計較什麽?她現在可是侯府夫人,要得罪也不是現在。”
    “娘,你們傷這麽重……嬤嬤手都斷了。”蘇長越憋著一股氣。
    劉嬤嬤驚天動地的痛喊傳出屋子,大夫正為她接骨。
    柳晴柔:“娘這是……你爹罰的……”
    “爹?他回來了?”蘇長越眸光亮起,但很快又黯淡下去,“他現在……俸祿往家裏拿的越來越少了。”
    蘇長越身後跟著一個比他年紀稍小的姑娘,從他身後冒出頭。
    她關切問道:“娘很痛嗎?”
    柳晴柔搖搖頭,“無礙。你爹說,這些是陛下給你姐賜婚贈給蘇家的禮。”
    蘇長越:“賜婚?她可算是攀上了高枝,哪家公子?李甚不是死了?”
    柳晴柔:“今日凱旋歸京的蕭大將軍。”
    蘇長越不屑道:“蕭將軍?!她‘賣’都沒賣對地方,真是沒用。”
    蘇歡雪對他們的話漠不關心,隻對那些打開的禮箱感興趣,她叉著腰,踢了腳禮箱,“這麽說來,這些東西都是我們的了?娘不會要給她準備嫁妝吧?”
    蘇長越:“給她嫁妝?她要什麽嫁妝,蘇家待她不薄,養她這麽多年,難道她還想從家裏帶走東西送別人不成。”
    他們的對話一字不差傳入蘇雲青耳中,蘇雲青百無聊賴聽著。
    蘇家待她不薄?若不是這張臉對他們有點作用,她怕是早被逐出府了。按他們所言,真正的蘇家大小姐該是蘇歡雪,而她,倒還占了蘇歡雪的位置。
    真是可笑。
    蘇雲青自嘲地冷嗬一聲,瞧著他們把那幾箱珠寶、瓷器、綢緞瓜分得一幹二淨。
    “娘,這粉緞子真好看!我今日與哥哥在外頭逛了一天,也沒見到心儀的衣裳。這個太好看了,明日我讓他們給我做件新衣裳,祖母壽辰那日穿上。”
    蘇歡雪在箱子裏翻找,時不時將珠寶、綢緞比在身上,詢問旁人是否好看。她的步伐歡快,遇見喜歡的東西,會不自覺轉個圈,仿佛做成漂亮裙子的綢緞,隨她飄舞。
    “這個鐲子適合娘。”她從箱子裏翻出隻金鐲子,戴在柳晴柔手腕上。
    蘇雲青沉默坐在狹窄的窗邊,窺視他們的日常。從白日到黑夜,再到月亮高懸,灑下滿地銀霜,她依舊安靜坐著,仿佛與世隔絕,感覺不到半點餓意。
    ……
    “蘇雲青,你還不起床梳洗,等誰來伺候你。”
    蘇雲青尚在睡夢中,急促的敲門聲將她吵醒,她才朦朧睜眼,一個婢女無禮衝進屋子,嫁衣往她頭上一丟。
    她微微蹙眉,把嫁衣從頭上拎下來,握在手裏摩挲兩下,柔軟光滑,確實是個好料子。
    他們瓜分陛下賞賜的隨禮,居然還知道給她留嫁衣和一頂發冠,真是難得。
    蘇雲青起身套上嫁衣,隨意洗漱後坐在桌子前,為自己梳妝。她透過碎裂的鏡子瞥了眼婢女,“芳蘭,看來你是我的陪嫁丫鬟了。”
    芳蘭滿臉不情願,把今日的藥膏與白粥,連帶托盤往她麵前一甩,粥灑了半碗出來。
    蘇雲青不慌不忙盤著發,順灑出的白粥看向斜倚在門框前抱臂的人,粗略掃過一眼,又繼續為自己插上發簪。
    “蕭將軍常年駐守邊關,刀光劍影,有時一刀下去,比多言兩句廢話來得暢快。”
    芳蘭聽得雲裏霧裏,“你什麽意思?”
    蘇雲青簡單盤好發髻,戴上金燦繁雜的發冠,整個人頓時顯得高貴不可侵犯。她盯住芳蘭,紅唇輕啟,“我在提醒你,婢女,隻是婢女。”
    “柳晴柔讓你時刻監視我,與我一同入侯府。那你就該知道,侯府,不是你我能放肆的地方。亦不是你一個婢女甩臉猖狂的地方。我不會在乎,你的生死。”
    她端起那碗半涼的粥,慢慢喝進肚子裏,又拿起藥膏,抹上臉頰未褪的傷疤。
    芳蘭目光躲閃,抿唇不言。
    蘇雲青整理好一切,指尖在桌麵輕敲,“現在,把桌子收拾幹淨。”
    芳蘭沉著張臉,不動。蘇雲青也不催促,陪她端坐在那,看著灑出的粥水緩流向一旁的蓋頭。
    屋子裏,氣氛無形中僵持著。
    蘇雲青一動不動,似乎一點也不在意那粥水會弄髒蓋頭。
    就在粥水即將碰觸到蓋頭時,芳蘭終於待不住了,急忙抽出自己心愛的帕子,將粥攔了下來。
    蘇雲青靜靜地看著她,直到芳蘭開始將桌子粥收拾幹淨,她才拿起蓋頭,蓋上發冠。
    芳蘭瞧著自己手中變得黏黏糊糊的帕子,心如刀割。
    蓋頭厚實,擋住蘇雲青的視線,看不清前路。
    蘇雲青伸出手,示意芳蘭扶好自己。
    芳蘭再不情願,將軍府來接親的人也快到了,她隻得伸出胳膊挨在蘇雲青手心,攙扶她。
    蘇雲青跨出門框,淡聲道:“白粥無油,清水能洗。”
    芳蘭咬緊後槽牙,沒有吭聲。
    這幾日,芳蘭為蘇雲青送粥,特意沒在粥中放一滴油,想讓她挨不了多久餓得難受。
    她的心思被蘇雲青看得明明白白,這是在警告她,那些把戲根本入不了蘇雲青的眼。
    蘇家眾人皆感到奇怪,從前蘇雲青雖然倔強,但她也隻能依附蘇家而活,隻要不太過分,她基本不會反抗,很好掌控。可這次回來,像是變了個人,稍有半點不順意之事,便立即加倍奉還。
    蘇家雖不喜歡蘇雲青,但如今她身份已不同往日。將軍府的婚事,即便是走個表麵過場,蘇家也得早早在府門前侯著,準備送親。
    蘇家奴仆和家主靜候在門前,看著芳蘭攙扶蘇雲青緩步而來。
    蘇雲青的身影格外耀眼,大紅錦緞的嫁衣瞬間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晴陽下,金線勾勒的雲紋宛如流水般鮮活。珍珠裝飾與蓋頭邊鑲嵌的金蘇,隨她輕盈的步伐,輕輕搖曳。
    來到府門前,周圍早已圍上一群笑臉盈盈看熱鬧的百姓。
    “這回,蘇家可是攀上了當今大靖最尊崇至極之人,風光無限啊!”
    “聖上親自賜婚,也不用愁著如何嫁女了,當真是可喜可賀。”
    外人眼中,這是一場極好的喜事,唯有蘇家人,麵露尷尬。
    小雪飄落,蘇雲青衣著單薄,站在府門前等待接親隊伍的到來,然而,等了足足一個時辰,吉時已過,街頭仍不見接親隊伍的影子。
    “這是……怎麽回事?”眾人麵麵相覷,很快便明白了,兩家地位懸殊,蕭將軍對這門婚事極為不滿,對未過門的夫人更是不給半分情麵。
    大靖的婚禮習俗,新娘會隨嫁妝一同侯在家門前,而新郎側是遊街灑喜,告知所有人這份喜事,並在吉時前抵達新娘家,接正妻入轎。然而,將軍府卻毫無動靜,仿佛這場婚事是個空談。
    蘇雲青始終不語,立在門前。小雪落在喜服上,留下淺淡的印記。
    若是在這守一日,蘇家臉還往哪擱,眼下隻能找輛馬車將她送去將軍府。嫁給蕭敘本是無奈之舉,但將軍府地位顯赫,原本還能借禦賜婚事稍微長點臉,日後行事方便。可若用自家馬車,送她到將軍府去,那就真成他蘇濟‘賣女’了。到時在朝堂上,麵對那群老狐狸冷嘲熱諷,還不知道會被如何數落嘲笑。
    蘇老爺臉色陰沉,再不樂意,也不得不對下人吩咐道:“牽輛馬車來。”
    蘇雲青低頭瞧著鞋旁覆上的一層薄霜,抬步跨了出去。
    “芳蘭,我們走。”
    芳蘭震愣了兩秒,下意識看向柳晴柔。柳晴柔淡淡丟給她一個眼神,示意她在眾人麵前順著蘇雲青的決定。
    蘇雲青手搭在芳蘭胳膊上,一步步踩在薄雪上,朝將軍府的方向去。
    百姓退開兩側,街道出現怪異的一幕。新娘身著喜服,蓋著蓋頭,不緊不慢往夫家的方向走去。她的身後空空如,沒有一箱嫁妝,長長的拖尾卷起地上雪跡,已經髒了。
    沒有聘禮、沒有嫁妝、沒有送親、沒有接親。
    隻有她自己,和一個陪嫁的婢女。
    蘇府位於城西邊街,而將軍侯府則在京城中心最繁華的地段。這是一條很長很長的路,要走很遠很遠。
    周邊百姓不免發出一陣唏噓。蘇濟等人坐在馬車裏,混在人群中,抱怨道:“真是丟人現眼。”
    蘇歡雪:“真要讓姐姐這樣走過去?”
    蘇長越:“她自己要走,就讓她自己走,又沒人逼迫她。難不成要我們找馬車給她送去?坐實蘇家貼著臉‘賣女’的傳言?她現在自己走,所有的一切都是她自願的,大夥隻會說是她自己恨嫁,蕭敘羞辱的便是她一人。”
    這一路走下來,穿行將近十條街,蘇雲青步伐依舊不快不慢,信步閑庭、從容不迫。
    蘇雲青尚有蓋頭遮擋,但芳蘭卻是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臉上漸漸掛不住了,她停下了腳步。
    蘇雲青察覺她的停頓,“怎麽不走了?”
    芳蘭難堪低下頭道:“蘇雲青,我們已經走了十多條街了,你還嫌不夠丟人嗎?”
    蘇雲青:“停在這裏,才叫丟人。”
    芳蘭反駁的話哽在喉嚨,轉頭看向蘇府的馬車,沒有絲毫接她們上車的意思。
    蘇雲青:“帶路。”
    芳蘭不情不願繼續帶她往前走。
    蘇雲青思緒飄到上一世大婚,那時,她同樣在蘇府等了幾個時辰,連看笑話的李甚都到了,蕭敘卻始終沒出現。甚至最終來接親的也不是蕭敘,而是代接的賀三七。
    這次,已經過了當時賀三七來的時辰。她知蕭敘暫不會輕舉妄動抗旨拒婚,他會在今日接她入門。但,今日的最後一個時辰,也算是今日。看來,明翰堂那身紅衣與打亂他計劃的事,讓他記在了心裏,勢必要在入府前挫去她擅作主張的性子。
    忽然,街頭出現一支迎親隊,駿馬鐵蹄踏雪而來,聲勢浩大。
    芳蘭終於舒了口氣,“迎親隊來了!”
    高大的馬匹停在蘇雲青麵前,賀三七眉峰一挑,饒有興趣地看著走過數條長街的蘇雲青,語氣帶著幾分戲謔與讚賞。
    “夫人好魄力。”
    蓋頭遮擋看不清蘇雲青的神情,但她挺立於風雪之中,渾身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堅韌。
    旁人議論道:“這……怎麽是賀將軍,蕭將軍不親自接親?”
    “唉,有人來接親都不錯了。”
    賀三七掃過蘇雲青空空如也的身後,微闔起眸來。
    蘇濟等人見狀,連忙下車行禮,“賀將軍。”
    賀三七勒緊韁繩,昂起頭來,冷淡道:“幾位請回。”
    蘇濟愣了一會,尷尬試探問道:“這……拜堂之事……”
    賀三七冷笑道:“拜堂?拜堂與各位有何幹係?”
    他揚起聲調,“將軍有話!蘇大人另娶妾室,本將夫人即入侯府,便是侯府之人,與你蘇家再無瓜葛,恕不待見。”
    如此直截了當,毫不留情打回蘇濟的歪心思,當街羞辱。
    蘇濟臉色鐵青,卻不得不賠笑,“將軍說的是……往日是微臣薄待了雲青……那便送到此處。”
    賀三七勾起唇來,眼底閃過寒意,忽然拔劍而出,劍鋒寒光閃爍,嚇得蘇濟渾身一震。轎子在蘇雲青身邊停下,長劍為她挑起轎簾。
    “請夫人,上轎。”
    他扯過馬頭,掉轉方向,走到隊伍前去,收起長劍,高聲喝道:“起轎,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