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又見(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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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晃的轎子,行於長街之中,走完剩下不多的路程。
蘇雲青低頭瞧見自己濕透的鞋與肮髒的裙擺,濕漉漉的貼在肌膚上,寒意布滿全身。
她用裙擺蓋住鞋尖,不再去看,仿佛已經知曉一會兒拜堂之事,無非又是她自己走個流程。
“到了。”
賀三七翻身下馬,並不理會轎子裏的人,自顧自地往府裏走。
莊重霸氣的將軍府已換上了“鎮遠侯府”的牌匾,黑甲軍高舉喜旗沿路站成兩排,一個個緊繃著臉,嚴肅得看不到一絲喜慶之色。
芳蘭心裏發怵,掀開轎簾,扶蘇雲青下轎,帶她朝府裏走。
蘇雲青抬腿跨過門檻。
重活一世,她又一次回到這座牢籠,嫁他為妻。
正廳的門緊閉著,這次不知道是要讓她們在門口再等幾個時辰。
然而,賀三七僅僅攔下了芳蘭,“你等在外,沒有召見不得移動半步。”
芳蘭縮起肩膀,看著賀三七手裏的長劍,點了點頭。
賀三七將劍尾伸到蘇雲青麵前,不容置疑道:“跟我來。”
眼前的門緩緩打開,蘇雲青抬手搭上他的劍尾,跟他踏入正廳,身後的門緊接著關上。他們穿過正廳,一路往裏走,彎彎繞繞,蘇雲青在腦海裏回憶著這處地方。
前世,蕭敘對她有禁足令,她雖貴為將軍府的夫人,可不過就是個比蘇大小姐稍好些的虛名,在府中能去之地並不多,甚至有一處她從踏足的禁地。
“滋啦——”
賀三七推開一扇門,濃烈的香火氣息撲鼻而來,屋中寂靜無聲。
他抽走劍,沒一會兒,將一條牽紅塞入她的手中。
蘇雲青目光很快捕捉到賀三七紅色的袖子。
他今日穿了紅衣?!在蕭敘的府中!
她下意識猛然抬起頭來,蓋頭下的金蘇“叮當”一響。
但很快,她意識到這很可能是賀三七在試探她,當初明翰堂她穿一襲紅衣究竟是有意還是無意。
如她所料,賀三七瞧見她的蓋頭抖動兩下後,轉頭看向牽紅另一頭的蕭敘。蕭敘一襲鮮紅的喜服,墨發一絲不苟冠起,身影修長挺拔,隨意站在那裏,便散發一股肅然之氣。
賀三七得意揚起嘴角,朝祠堂裏的幾人看去。裏麵皆是蕭敘的心腹,賀老將軍雙手架在扶椅,盛氣淩人坐在祭壇斜側,昏暗的環境下抬起眼,與剩下幾人無聲對視。
蘇雲青攥緊牽紅,並不知道蓋頭外麵發生了什麽,也不知道有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在何處。
牽紅另一頭輕扯兩下,示意她跟著往屋裏走。
蘇雲青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這與前世不一樣!
前世雖然也是賀三七接親,也拒絕蘇家等人踏入將軍府,但拜堂時芳蘭是跟著的,也無人給她遞牽紅,是她一人走完所有拜堂流程,跪了天地。
未知的一切讓她心生不安,也令她有些不鎮定,亂了陣腳。
她隻以為牽紅另一頭是要代蕭敘拜堂的賀三七,殊不知,牽紅另一頭正是同樣穿著喜服的蕭敘。
剛踏進屋子,就聽一道指骨扣桌之聲輕響。
除了賀三七還有人在!司儀?
扣桌之聲短而清脆,有力有勁,能控製聲響大小,是個常年習武之人。
那麽,隻有一個人了。
蘇雲青:“晚輩蘇雲青見過賀老將軍。”
祠堂沉靜半晌,鏗鏘有力的話語回道。
“蘇家小姐,知道我是誰?”
賀老將軍,賀仲良,蕭敘的父親。沒想到這次成親,他居然也會在。
蘇雲青上輩子也是怕他的,他們沒過多的交流,但屈指可數的幾次見麵中,從未見他露過一絲笑臉,永遠低沉著臉凝視她,仿佛能將她看透。
蘇雲青笑道:“小女今日嫁將軍為妻,既是要拜堂,高位上坐的自然是長輩,無需猜。”
莫非,今生蕭敘是想讓她與賀三七拜堂,成他們那樁婚事?把她甩給賀府。
蘇雲青心中沒底亂得很,隻能胡思亂想的猜測。
賀三七抱劍斜倚在門框處,抬眼看向蕭敘。他的這個新婚妻子,有趣得很。
賀仲良:“既然如此,那麽進來跪下,拜堂。”
他的聲音在旁側響起,隨後跪墊滑到蘇雲青腳下,她猶豫了一會兒,跪了下去,卻感覺牽紅始終扯著,別過頭才發覺,旁邊牽著牽紅的“賀三七”無需下跪。
賀仲良:“先三拜高堂”
蘇雲青曲下身子默默叩了下去。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眼前無一活人,祭壇之上,是無數牌位。
暖紅的燭光在蕭敘晦暗的眸中跳躍,他默然片刻,躬身拜了三拜。
三拜之後,才開始婚禮三拜。
賀老將軍主持著,“一拜天地!”
蘇雲青艱難從地上爬起身,轉過身對堂外躬身一拜。
“二拜高堂。”
她再次轉回高堂的方向拜下去。
“夫妻對拜。”
蘇雲青乖巧不言,說什麽做什麽。她側過身,對自己的夫君一拜。
蕭敘站在她麵前,低垂著眸,居高臨下冷漠凝視他這個唯聽是從的妻子。終是站著,沒曲下他的身子,與她對拜。
他的所作所為,近乎是所有人意料之中。
賀仲良道:“禮成,入洞房。”
蕭敘鬆開牽紅,轉頭坐到賀老將軍旁邊,端起杯暖茶,丟了個眼神給賀三七。
賀三七點點頭,又把劍柄伸到蘇雲青眼前,“走了。”
蘇雲青跟著他的步子往外走,來到另一處偏屋,她忍不住問道:“賀三七,與我拜堂的是你嗎?”
她得知道情況,才能見招拆招。
賀三七嗓子藏匿玩味的笑意,不回答她的話,反問道:“你還有什麽遺言?”
蘇雲青心裏咯噔一下,定住了腳。
賀三七不催促,視線順著自己的劍,看向她握緊劍尾泛白手指,“蘇小姐,明翰堂一別,我們又見麵了。”
蘇雲青:“我想知道……將軍此番是何用意。”
賀三七扯了下劍,讓她繼續跟著往前走,“孤獨終老唄,能是什麽計劃。”
“聖旨隻道賜婚嫁娶,可沒說保蘇小姐的命。”
蘇雲青沉默片刻,“那不知,過了今夜,將軍要為我安排一個什麽死法。”
賀三七‘噗呲’一笑,“那還得請蘇小姐配合,給自己製造一場意外。”
“什麽意思?”蘇雲青心底慌亂,她覺得賀三七既然這麽說了,那麽恐真是想她死。
“洞房到了,進去吧。”賀三七把人帶進屋子,隨後在外反手關上了門,離開了。
昏暗的屋子,透著陣陣冷意。
蘇雲青進到屋子中,一把扯下蓋頭,環顧四周。與前世她住的偏屋相同,隻不過……窗邊多了一口開蓋的棺材……
是為她準備的。
她移過目光,屋子角落架著一張她的畫像,估摸著是賜婚後,賀三七尋人問來的,想知道這個即將嫁入將軍府的夫人到底長什麽樣。
怪不得,這次嫁娶與前世不同,他們在試探她。放口棺材嚇唬,讓她跑出去,好有理由在府外製造她身亡的意外。再放出傳謠,日後陛下也不會再給他塞妻妾入府。
蘇雲青承認這一次,她思緒過於混亂,完全無法探清蕭敘究竟想做什麽。她重新為自己蓋好蓋頭,坐到床邊。
天色漸晚,雪越落越大,她在洞房等了一整天。
關於蕭敘與賀仲良的父子關係,蘇雲青上輩子便心存疑慮。為何賀將軍姓賀,而一代名將之子,蕭敘卻冠姓蕭。
賀府對外宣稱蕭敘是養子,但賀老將軍對蕭敘的重視,遠比對親生兒子賀三七更上心。
久而久之,民間流出傳言。蕭敘隨母姓,是賀老將軍年少輕狂時,在外征戰留下的私生子。奈何母親身份低微,入不了將軍府,賀老將軍又被招回京與貴女成親,於是隱瞞了蕭敘的存在。
蕭敘母親去世後,12歲的蕭敘被賀老將軍帶回賀府。那時,賀三七才3歲,還是個懵懂無知、牙牙學語的年紀。聽說自帶蕭敘入府後,賀家就沒安寧過,整日吵吵鬧鬧。賀老將軍也常年不歸家,後來索性把兩個兒子帶在身邊。直到前些年老夫人逝世,家中才得以清淨。
賀老將軍常年征戰在外,賀三七幾乎是跟在蕭敘身後長大的,感情比誰都深,也從不在意蕭敘的身份。
蕭敘始終未更名換姓,因他終究非正妻所出,且賀老將軍一口咬死他就是養子。因此,大夥隻敢在背後猜測,嚼嚼舌根。
蕭敘年少封將後,與賀府分了家,獨自住在自己的宅院中,也就是如今的鎮遠侯府。
蘇雲青前世曾暗中查出了一些事。世人都道蕭將軍是少年英才,19歲封將成名,21歲助李澈登帝。如今景和十四年大勝烏餘十三族回京複命,年僅26歲封為鎮遠侯,調職回京,娶妻成家。
然而,她知曉,蕭敘真實年紀並非26歲,而是24歲。賀老將軍帶他回府時,對外假報了2歲。
她不知賀老將軍為何如此,也無法再深查這個秘密,但她還知道另一個秘密。
“咯吱——”
屋門被推開,長靴踩在木板上,腳步穩健由遠及近,向她靠近。
蕭敘來了。
蘇雲青認得出他的腳步,沉穩有力。她從床上起身,站定在他麵前,二人無聲對峙,空氣凝固。
她猜想,他應是意外的,她沒走。那麽接下來,不知道她的夫君要如何逼迫她尋死,或是如上一世,持刀威逼利誘她簽下那紙和離書。
寒風從大敞的門灌入,卷著雪飄進屋內。蕭敘始終沒有動作,打量著她與屋子裏的一切。
他顯然沒掀蓋頭的打算。
蘇雲青猶豫後開口,率先打破寧靜。
“蕭宴山。”
她喚出了,他的秘密。
“錚——!”
話音未落,長刀出鞘,刀鋒劃破寒夜,冰冷的刀刃瞬間架上她的脖頸。紅彤彤的蓋頭被刀鋒從旁壓落,嬌滴滴垂掛上他的刀麵,金蘇劈裏啪啦落了滿地。
她的麵容露了出來,羽睫下眼眸澄澈,納入清冷的雪光。脖頸傳來刺痛,血跡滲出,染濕蓋頭,滾燙寒刀。
二人表麵神情淡定,但目光交匯刹那,眼底卻閃過一絲意外。
蕭敘意外的是,三日不見,她微腫的臉上多了道未愈合的傷疤,格外刺眼。
而蘇雲青詫異的,是蕭敘竟穿了那身鮮紅的喜服。
莫非,白日與她拜堂的人,是他!
她怔怔看著他,扯出一抹淡笑,“蘇瑤,是我的名。”
“那不是你能叫的名字。”蕭敘絲毫不憐香惜玉,加深刀勁,壓著她的脖頸。隻需再用力些,就能輕易取她性命。
蕭宴山是他的名,是他的秘密。那,不是她能叫的名字。
鮮血從她的脖頸滑入心口,冷熱交織。
“蘇瑤是我的名,是將軍能叫的名字。”
如石頭砸在了棉花上,她的反應無懼無畏,似乎令蕭敘感到絲不解的意外。
他微蹙起眉頭,未語半分。
蘇雲青淡然道:“將軍說得不錯,既嫁給將軍,我與蘇家再無瓜葛,生是將軍府的人,死是將軍府的鬼。”
“聖上為你我賜婚,沒有我,也會有下一個女子嫁將軍為妻。”
“我願意配合將軍。”
蕭敘眸色微沉,似乎有所動容,有了談條件的餘地。
“你要什麽?”
“一頓飽飯。”
蘇雲青風輕雲淡說著。
她把自身的傷也利用上了,展示自己是弱位,對他造不成威脅。
蕭敘收起刀,蓋頭從刀鋒滑落,帶走她的血跡,飄落地麵。
他將左手中的物品往桌上一甩,‘和離書’三個大字明晃晃露了出來。
意料之中。
蘇雲青主動上前,靠近他。他的肩頭在來的路途中,落了一層薄雪,她自然抬手為他輕柔撣去。
“我知將軍厭惡我。安分守己,為將軍所用,隻望將軍給口飽飯。日後若對將軍再無價值,隻求放我一條生路。”
蕭敘對她的逼近微微眯起眼,冷冽道:“蘇雲青,你很聰明。將軍夫人這個位置,做好,活;做不好,死。沒有你,我一樣能找別人來代替。”
他低眸掃過她被血染紅的脖頸,撥開她發冠垂下的珠簾,指腹劃過她的脖頸,帶走溫熱的血跡,用她的血做朱砂,反手將指紋摁在和離書,“蕭敘”二字上。
動作果斷,毫不猶豫。
他不再多看她一眼,轉身離去,大步跨入雪夜中。
蘇雲青目送他走遠,餘光瞥見一旁的棺槨,懸著的心終於放了下去,頓時像被抽走渾身力氣,跌坐在椅子上。
觸目的血痕永久留在和離書上。她在桌上翻了一番,發覺沒有一壺熱茶,寒風刺骨,手腳冰涼。她端起合巹酒,喝水似得,仰頭灌了大半,才勉強將身子暖了回來。
門外的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在地上積起厚厚一層。
蘇雲青起身關門,在屋子裏尋了一圈,隻有一桶冰冷的水。她打著寒顫,隨意梳洗一番,忍著腹中令人暈眩的饑餓,爬回床,縮成一團睡下了。
……
賀三七在書房烤著紅薯,整個屋子燭光明亮,暖意融融。
蕭敘身上披了件玄色狐裘,早已將喜服褪下,披散烏發走到茶案前燒水泡茶。
“少主,你再不來,我紅薯都要烤爛了。”賀三七搓了搓手心,拿著鐵夾子,把紅薯夾出來放到盤子裏。
賀三七:“你說,把她留下是不是對的。李澈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你,你把她弄死,緊接著就會塞進來下一個。”
“要我說,等利用完,再把她弄死也不遲。”賀三七坐沒坐樣,胳膊搭在桌子邊,懶洋洋邀功道:“據我三日查到的消息,你的夫人底子幹淨。蘇濟娶妾入室,逼死發妻後,蘇雲青在蘇家便吃不飽穿不暖,處處受壓迫。”
“蘇濟為了升官發財,四處為她找婚事賤嫁。她腦子好使,與其他公子見麵打扮的跟鬼一樣,嚇得別人晚上睡不著,一個兩個全去退婚。”他拍著大腿笑啃了口紅薯。
“她就腦子靈光些,不算什麽壞事。與其他氏族的姑娘家對比起來,她如今隻有將軍府可以依靠,算是很不錯的人選。”
爐子上的水壺“咕咚咕咚”沸騰。
“再說了,你比我們盤算得還深,那口棺材,也未將她嚇走,可不證明,離了蘇府,她已無處可去。”賀三七別過頭去,突然想到什麽,八卦問道:“少主這麽著急給她丟去和離書,日後真不後悔?”
蕭敘拎起水壺,洗杯泡茶,“方才不是你讓我把她殺了?”
“害,利用是一碼事,情不自禁是另一碼事。”賀三七擺擺手,“我看她脾氣倔強,今早接親遲去,她硬是悶頭踩雪走了十條街。你這般羞辱,日後可別後悔。”
賀三七的話,蕭敘似乎一句也沒聽進去。他添了一杯茶,推到賀三七麵前。
“你不去入洞房喝合巹酒,在這裏喝苦茶。”
蕭敘不理會他。
賀三七挑眉,又確認了一遍,“你真把和離書簽了啊?”
“簽了,為期三年。”
賀三七搖搖頭,“不解風情啊。”
他抵在桌上湊過去,“她沒被棺材嚇跑,也沒被你嚇跑。你倆商量半天,她所要之物是什麽?金銀珠寶,權勢名利?”
蕭敘端茶的手突然在唇前停住,“一口飽飯。”
賀三七愣了兩秒,隨即拍桌大笑不止,“這麽有意思!”
蕭敘抿了口茶,“她叫我,蕭宴山。”
賀三七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麵色立即沉了下去。
方才還直言留下她的人,此刻忽然變了臉,陰沉道:“留不得她。”
他突然從地上躥起來,拿起劍,往門口走。走沒兩步,就聽蕭敘在身後鎮靜來了一句,“我覺得有點意思。”
賀三七猛然回身,閃到桌子前,“她從何得知?又還有誰人知曉?可有逼問?”
“如你所言,蘇家小姐倔強,從她嘴中逼問是得不到答案的。”蕭敘放下杯子,目光深邃,“李澈過幾日應是要招她入宮了。”
賀三七點頭,“定然。塞一個世家子弟來拜師學武,再怎麽樣也沒直接嫁入將軍府的眼線來得強,畢竟她能與你形影不離,隻不過召她入宮,定是要個理由的。”
蕭敘默然片刻,沒再糾結那些事,反問道:“義父可有說什麽?”
賀三七調侃道:“我爹能說什麽,此次回京都是秘密前來,沒想到還能順便吃你一頓喜酒。”
“祠堂拜堂,穿紅衣,說是圓先祖之願……”賀三七看向蕭敘無奈歎了口氣,把烤紅薯掰開塞嘴裏,含糊道:“我娘,會開心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