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濯雪(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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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雲青看著蘇濟那方,他似乎飲酒過頭,又或許是破罐子破摔,全然不顧自己夫人的顏麵,把那名舞姬摟在懷裏,動作曖昧。
    她低嘲一聲,“將軍……我與你的部下一樣嗎?”
    蕭敘:“什麽?”
    蘇雲青:“犯了錯要上軍棍重罰?”
    蕭敘:“你不如他們,也比不上他們。”
    蘇雲青自嘲一聲,“這樣啊……將軍府裏還有什麽規矩,不如一起告訴我,莫真挨了罰,我的身子受不住。將軍死了夫人,多不吉利。”
    她喝得多了些,似也如破罐子破碎,酒意上頭,渾身燥熱,索性褪去外袍,明晃晃露出紅衣。
    刺目的紅殺入他的眼眸,襯得她的肌膚雪白,酒痕像綻放的花,在她身上近乎紅得滴出血來。
    蕭敘顰眉,心底翻起一陣血意,暴躁的情緒一股腦湧了上來。
    他耐著性子,提醒道:“把衣服穿上。”
    微醺的蘇雲青不想理他,趴在桌上別過臉去,用後腦勺對著他,嘴中含糊不清嘀咕著。
    “……將軍……說得對……說得對……”
    幾名朝官大人舉著酒杯走到蕭敘麵前,殷勤道:“將軍,不知可否賞臉喝一杯?”
    蕭敘拎起蘇雲青褪去的外袍,丟回她肩膀上,嚴嚴實實擋住微敞露出脖頸的紅裙。
    他絲毫不給這些下官臉麵,直截了當拒絕道:“不飲酒。”
    “那、那您手中這杯是……”大人不死心,小心詢問道。
    蕭敘神情自然,“夫人的酒,我替她拿著,有何不可?”
    官員語塞,不敢再言,連連點頭退下。
    另一邊,北軒王李淮同樣轟走舞姬,他的視線落在蘇雲青與蕭敘那方,指骨在桌麵敲擊兩下,暗示什麽。
    許明哲搖著扇子,瞬間明白他的意思,展扇遮麵,吩咐下人要來一杯醒酒茶。
    他起身走向蘇雲青,在她麵前俯身,“蘇大小姐,是不是喝的有些多了?殿下讓我給你送杯甘甜的醒酒茶來。”
    蘇雲青暈暈乎乎抬起腦袋,手伸到一半,卻被蕭敘捷足先登,握了個空。
    他道:“退下。”
    許明哲揮了揮扇,回到座位,依舊掛著似笑非笑的神情。
    蕭敘並未將‘不知明’的醒酒茶交給蘇雲青,他隨手給旁邊醉得癱軟如泥的人倒了杯茶。
    蘇雲青迷迷糊糊握在手心,“是醒酒茶嗎?”
    “是。”蕭敘毫不猶豫答道:“茶。”
    他觀察著琴師與舞姬,忽然,胳膊一沉,蘇雲青腦袋歪了過來,直接掛在了他的胳膊上。
    蕭敘皺眉,“你在做什麽?”
    “將軍……將軍……”蘇雲青好看的眉擰作一團,表情痛苦,“我胳膊好疼……胳膊好疼……”
    她掙紮間,外袍從肩膀滑落,紅衣衣襟被順帶扯下一些,隱隱約約可見肩膀處大塊的淤青。酒精麻痹讓她暫時忘了左肩的傷,居然壓著它在桌上趴了半晌。
    蕭敘本能抵觸她的靠近,下意識抽出胳膊。然而失去重心的人,一下子栽到了他的腿上,她臉頰滾燙的溫度隔著衣料灼燒著他的肌膚。
    他拎住蘇雲青的後領,把人拽直起來。
    蘇濟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們麵前,手裏捧著賠罪的酒,“侯爺……”
    他一開口,嘴中的酒氣便擴散在空中,令人不適。
    蕭敘對這般混亂的場景心生厭煩,不耐煩地給蘇雲青理好衣服,手掌滑至她的腰窩,托她站起身。
    “夫人身體不適,蘇大人的酒留著自己喝吧。”
    他攙著腳步漂浮的蘇雲青,在眾人各異的目光中,離開了後院,徑直往她的房中走去。
    “蘇小姐還要裝到幾時?”
    蘇雲青軟綿綿掛在蕭敘身上,迷迷糊糊指著回房的路。
    “將軍……是這邊。”
    “自己走。”蕭敘鬆開她,拍了拍她蹭皺的衣服,還沒順兩下,蘇雲青搖搖晃晃,腦袋一歪朝一旁栽去。
    蕭敘眼疾手快將人又撈了回來。
    “…………”
    他把人拖回房中,往椅子上隨意一丟,回身關上門,動作幹淨利落。
    “將軍……今夜是要和我住一屋嗎?”蘇雲青意識不清,攤在桌上,“也是也是,你我夫妻一場,不待在一間屋子裏,會惹人非議。”
    一到夜色深沉,雪便緩緩飄落下來。
    蕭敘坐在窗榻前,半開著窗,任由涼風拂麵,“等你清醒,自己去軍中領罰。”
    蘇雲青嘴裏嘀咕,“……胳膊疼……”
    “…………”
    ……
    半夜,蘇雲青被屋外一陣喧鬧聲吵醒。
    “怎麽回事!”
    “怎麽死人了!”
    她扶著疼痛的腦子從床上坐起,昏暗的屋子隻有一縷月光從半敞的窗戶透入,灑在地上。
    她身上依舊穿著紅衣,昨夜宿醉的記憶,零零碎碎浮現在腦海中。
    屋子裏沒有蕭敘的身影,她忍著半邊麻木的胳膊,翻箱倒櫃換掉了那身紅衣。
    撕扯的疼痛讓她冷汗浸濕新衣,她快步走到屋門前,正準備開門,就聽黑暗處傳來一道微倦聲。
    “蘇小姐急匆匆是打算去哪?”
    蘇雲青怔了一下,“將軍,你在屋子裏。”
    蕭敘衣裳鬆垮,長發披肩從暗角走出,“你胳膊的傷加重了。”
    蘇雲青滯住,“是那日遇刺夜裏,將軍護我躲箭,不小心又扯傷了。”
    蕭敘挑眉,質疑道:“是嗎?”
    “是……”
    月色淒冷,如層薄紗阻隔在兩人之間,寒風陣陣撩起她的衣裙,刺骨的寒意從腳躥起。
    蕭敘掐住她的脖頸,指腹在她喉間輕撫,最後抵住她的下顎,迫使她揚起頭來。
    “蘇小姐心中沒底的時候,很喜歡用吞咽來掩蓋不安的情緒。”
    他的碎發被風拂動,揮打在她酒氣未褪盡的臉頰,冷熱交織,宛如刀剜。
    蘇雲青垂下眼睫,“將軍……似乎知道了一些事。”
    蕭敘冷笑道:“沒想到,蘇小姐這麽有本事,給所有人演了一場精彩絕倫的大戲,連侯府也被扯了進去。”
    蘇雲青知道瞞不過他,輕揚嘴角,如實道:“蘇家不配坐那個位置,不如留給將軍。”
    蕭敘指腹用力捏住她的下巴。發絲拂動,月色從間隙映入眼簾,陰狠之色顯露。
    “別太自作聰明。”
    蘇雲青:“並未。我隻是不想讓蘇家坐上去罷了,至於位置最後落入誰家,我並不關心。”
    “我攀上高架,取下靈球,也隻是把它放回了木箱裏。”
    “蘇歡雪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來不及掛上去。她倒不如用靈球來陷害我,也不枉費她費的一番心思。讓蘇家將我逐出家門,她成唯一的蘇家小姐,成吏部尚書唯一的千金。”
    “算計她,必會與你對著幹。”蕭敘鬆手推開她,“蘇雲青,你還真是不怕死。數尺高架,你竟在大雪之夜說攀就攀,也不怕我來給你收屍。”
    蘇雲青:“白日雪化,發現不了我留下的痕跡。我若死在大雪之中,有勞將軍為我草席裹屍送入亂葬崗。”
    蕭敘半闔眼眸,推門而出。
    風雪刮入昏暗的屋內,揉亂蘇雲青的青絲,掛上一層寒霜。
    蘇雲青拎起外袍披在身上,快步跟上他的步伐。
    不夜坊舞姬的客房處,燈火通明,四散的人來去匆匆。
    死的人並非舞姬,而是那名琴師。他衣衫不整,胸口紮著一把短刀,大字仰躺在地,血跡從床邊一路蔓延到門前,已冰冷半凝固。
    下人與一些官家,探著頭往裏張望。
    “這是怎麽回事啊,怎麽還出了人命。”
    蕭敘走入人群,蹲在琴師身邊,拔出豎插在他胸口的短刀,扒開領口就見血跡之下,赫然可見一團淤青。
    蘇雲青亦是瞧見了。
    是蕭敘踹出來的印子,那夜的刺客!
    他回過眸來,沿著流淌的血跡放眼至門口,再緩緩上抬,對上蘇雲青的視線。
    血跡流淌,沒有腳印,隻有一種可能,如蘇雲青摘靈球計劃相同,雪融成水,與血合二為一,衝刷掉痕跡。
    蕭敘把刀丟在地上,走到門前,詢問道:“蘇大人何在?”
    下人戰戰兢兢道:“蘇、蘇大人……因是在房中。”
    下人急忙去敲蘇濟的房門,“大人!大人!出事了!”
    柳晴柔點了盞燈,睡眼朦朧推開房門,看著外頭圍了一圈人,“怎麽、怎麽了?”
    蕭敘:“蘇大人何在。”
    “咯吱——”
    院子對麵的房門打開,蘇濟衣衫不整,昏昏沉沉扶著門框現身。
    不久,他身後出現那名緋衣撕碎掛身的舞姬。
    “大人,發生什麽了?”
    柳晴柔僵直在門前,掌燈的手發抖。昨夜宴席上蘇濟說的話曆曆在目。
    她目眥欲裂,近乎將一口牙咬碎。
    “大人可知,府中出事了。”
    “什麽事?”
    蘇濟酒意未醒,渾身散發酒味,顯然晚上回房又喝了不少。
    蘇雲青靜靜旁觀。
    商泓:“蘇大人這是走錯房了?”
    許明哲搖著他的扇子,也探過頭來,“蘇大人,宅子裏都死人了,還陷在溫柔鄉裏呢。”
    冷風灌入脖頸,蘇濟略微清醒了些,看著一群圍在門外的人,又猛地回頭看向他方才的屋子,隻見舞姬抱著雙臂站在門口望著他。
    “蘇大人?蘇大人?酒還沒醒嗎?”
    蘇老夫人潦草裹了件外衣,急急忙忙趕過來,“發生什麽事了?”
    遠處的蘇雲青側身,給她讓出視線,讓她一眼可見屋子裏躺著一具屍體。
    “蘇瑤……”
    蘇雲青露出一抹‘溫和’的笑來,“祖母,雲青本是到家那夜,計劃給祖母請安,為祖母賀壽。”
    “可宅子裏的下人說,祖母早前歇下了,我便未去打擾。”
    蕭敘幽幽看著她一派輕鬆的模樣。
    蘇雲青半屈膝,微笑著拜禮,繼續道:“蘇瑤給祖母請安,祝壽來遲了些,祝祖母笑口常開,長命百歲。”
    周圍一片鴉雀無聲,寂靜的隻剩風襲長袍,急促而無章。
    連商泓和許明哲這幾個看戲的人,神情都不由抽搐,身子板僵硬住了。
    現在是什麽情況,她在這裏賀壽。
    蕭敘簡單驗屍,得出結論。琴師夜裏宿醉不省人事,被人一擊致命,沒有反抗與打鬥的痕跡。
    他對蘇濟道:“蘇宅琴師生亡一案,還請蘇大人回京去往刑部配合調查。”
    蘇濟快步走到蕭敘身邊,“侯爺……我家大女嫁侯爺為妻,還望侯爺看著兩家親的份上,幫我說說好話。蘇宅離奇死一個人,我何嚐不冤啊。”
    蕭敘:“兩家親?沒記錯的話,大婚那日,我已明確交代,蘇雲青嫁入侯府,與蘇府再無幹係。不知,蘇大人指的親,是哪的親?是將陛下賞賜末將夫人之物,送給旁人分刮。我的夫人隻得了件嫁衣?”
    蘇濟:“將軍……”
    許大人負手而出,“蘇大人,陛下賜婚那日早朝,趙公公道得很明白,賜予蘇雲青。”
    許明哲淺笑道:“蘇大人,刑部明辨是非,一定會幫大人揪出凶手,請大人放心。”
    蘇濟不死心,纏著蕭敘不放。他一眼看到柳晴柔身上的料子,“我這就讓他們將禮如數歸還。”
    蕭敘嗤笑,“讓我的夫人,用別人弄髒的東西?”
    蘇濟頓了一下,“那……那……我……如何償還。”
    李淮滾動安車姍姍來遲,“蘇大人似乎不提嫁妝之事。既要償還,不然換成銀兩。”
    蘇濟:“銀兩!”
    柳晴柔同樣一驚。
    蘇濟絕不會自掏腰包填這個窟窿,蘇家因他交來的俸祿折半而捉襟見肘,這麽大的窟窿,要如何填補!
    她瞪視對麵的舞姬,舞姬身上的珠寶首飾是如此的刺眼。
    李淮對帶來的侍衛下令,“將蘇大人與琴師一同,請去刑部。”
    旁人歎息不已,“這真是受了詛咒啊。”
    “唉,害人害己,可憐了這個無辜的琴師。”
    “蘇大人這回栽了個大跟頭,現有官職能保住都不錯了。”
    “等這套案子下來,吏部尚書那位置怕是早已換了人。”
    蘇老夫人上前去握蘇雲青的手,試圖打動她,讓她幫蘇濟說幾句好話,“蘇瑤啊……”
    然而,蘇雲青先一步躲過她的手,轉身踏雪離去,背影無比冷漠。
    蕭敘長腿一跨,跟在她背後。
    蘇老夫人見那兩人說不通,隻好轉向其他大人道:“天色尚早,諸位大人,再歇息片刻,早膳……”
    “還歇什麽歇,我是不敢歇了。”
    “我也有事先走了,多謝老夫人款待。”
    本就是來巴結蘇家的,如今蘇家失勢,琴師的案子鬧得人心惶惶,生怕甩到自己身上,哪還敢多留半刻,一個個馬不停蹄連夜往京中趕。
    蘇雲青沉默著坐在染雪的窗榻邊,方才倒了杯冷卻的茶,還未入口,蕭敘便跟了進來。
    “將軍不連夜回府嗎?”
    蕭敘凝眸盯著她垂在身側的胳膊,轉身往暗處去,“蘇小姐意願達成了。”
    蘇雲青低垂下眸,“是你殺了琴師?”
    藥箱擺在她的眼前。
    他簡短答道:“不是。”
    蘇雲青滯住,瞧了藥箱一眼,昂起頭看向蕭敘。
    蕭敘在她對麵坐下,伸手關上窗,把風雪隔絕在外,“自己上藥,天亮啟程。”
    他走到床邊,垂下簾子,翻身上床睡覺。
    蘇雲青打開藥箱,裏麵的物品與將軍府的一模一樣。
    蘇宅無人知道她的肩傷,她本想著不過來短短三日,帶藥箱實在麻煩,也未想過會加重舊傷,倒都是場……未知的意外。
    她瞧著垂下的簾子裏沒了動靜,默默起身走到鏡子前,一層層褪去衣裳,露出半邊肩膀。
    紫青的淤血已暈開蔓延,碰一下都是鑽心的疼,瘀血不出,傷口難愈。
    她握緊發簪,一簪刺進肩膀。烏血從傷口溢出,她的手止不住的顫抖,卻是一聲未出,劃了道小口子,將淤血放出,再上藥包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