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濯雪(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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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濟上前阻止,“蘇雲青!這不是你胡鬧的地方!”
蘇雲青不為所動,輕笑著,舉起鈴鐺在他眼前一晃,嚇得蘇濟退了半步。
“父親躲什麽?不是說,靈球落地,驅邪招運?你們怕什麽,我又沒修過道,說不定也不準呢。”
她輕蔑地瞥蘇濟一眼,轉頭直衝蘇歡雪,“但我若是讓它響了,那誰就會被詛咒!”
“你做什麽,你做什麽,蘇雲青!”蘇歡雪大驚失色,驚慌失措大步後退,慌忙把手裏的靈球丟出去。寫滿詛咒的靈球‘咕咚’一下落地,竟像擺脫不了似得,又滾回她腳邊。
“當啷——!!!”
鈴鐺驟然在蘇歡雪眉宇間響起,無比刺耳!
蘇歡雪臉色刷白,腳下一軟,撞到身後人群,一屁股跌坐在地,驚恐地看著蘇雲青。
周遭的人迅速散開退後數尺。
“鈴鐺!鈴鐺又響了!”
“這次……是詛咒?”
“靈球上歪歪扭扭的字,真是詛咒?怎麽會這樣,難道是蘇小姐故意為之,栽贓陷害?”
蘇濟的臉瞬間黑了下去,瞪著偷雞不成蝕把米的蘇歡雪。
蘇雲青眼底沒有一絲溫度,羽睫下凝視的目光如刀鋒般銳利,直刺人心。
她又擺手搖了下鈴鐺。
“當啷——”
又是一聲清脆的響動。
蘇歡雪心震如鼓,呼吸慌亂起伏,充滿恐懼的眼死死盯住蘇雲青。
蘇雲青忽然鬆開握著鈴鐺的手指,鈴鐺從她掌心墜落,卻意外懸停在蘇歡雪眼前,無聲晃蕩。
“!!!”
“鈴鐺……鈴鐺懸在了空中!”
突然,離得近的幾人發現了端倪,那鈴鐺上掛著一條極細的絲線,絲線另一端繞在蘇雲青的指骨上,若不細看,根本難以察覺。
蘇雲青嗤笑一聲,語氣輕柔,帶著諷刺意味,“你找的假道士,怎麽把自己給嚇壞了?用絲線操控鈴芯,想在誰麵前響,誰就能響。”
許明哲在一邊煽風點火,“什麽?原來是個假道士啊,我就說,遠青觀的師父向來不入紅塵,難請得很,怎得會為個小官家的女子下山,招搖獻靈。”
他雙手握扇,對天半舉,“聖上都難求的高人,我還以為蘇小姐本事通天呢,原來是個冒牌貨。假的也好啊,不然引得陛下不快,莫說官位了,就是命也難保。”
許明哲這一提點,引得旁人唏噓一片。
“原來如此,我就說遠青觀怎麽會摻和這一腳。”
“快來人!把這個假道士抓起來!”
道士頓時慌了神,扭頭想跑,卻被旁人鉗製住。他哭喊辯解道:“我……我確實拜過遠青觀,但……他們沒收我。我隻是收了蘇小姐的銀子,做做樣子辦事啊!什麽壞事沒幹,昨夜真的親眼看著下人把靈球掛上去的,至於它怎麽消失的,我真不知道。你你你,你問他!他們下人都看到了!”
他立馬指向剛剛抱球來的小廝,試圖讓他幫忙作證。小廝那見過這場麵,嚇得埋頭躲在人群中。
蘇雲青揚眉,取下指骨上的絲線,鬆開撚繩的手指,讓鈴鐺“叮”一聲,落進蘇歡雪懷裏。
她一襲紅裙在風中肆意飛舞,美豔的紅唇一張一合,“蘇歡雪,我告訴你,今兒這靈球若真是開了光,你會受你寫下的詛咒,不得好死!”
她借輿論的壓力,把風向加倍施加在蘇歡雪身上。
輿論如牆頭草,哪邊風大哪邊倒。方才還對蘇歡雪誇讚有詞的人,此刻將所有的不是推到了她的頭上。
“蘇家小姐,居然這麽歹毒。這麽看來,蘇大小姐與蘇家關係不太好,是真的。”
“要我在這樣的家庭裏,我也關係不好。”
“沒看錯的話,蘇小姐身上穿的,是聖上賞賜給蘇大小姐的賀婚隨禮吧。肯定是他們蘇家獨占,搶了去。這樣不把聖上和蘇大小姐放在眼裏,還玩一出栽贓陷害。”
蘇濟臉色鐵青,早沒了方才的神采奕奕,額間青筋爆跳。
蘇長越從人群裏衝出來,為蘇歡雪出頭,他一掌推開蘇雲青力道之大,讓她踉蹌後退。
蘇雲青肩膀的舊傷再次被牽動,瞬間疼得她冒出冷汗。不由微曲下脊背,緩解疼痛,隨後又咬牙挺直腰杆,冷眼看著對麵兩人濃厚的兄妹情意。
蘇長越走到蘇歡雪身邊,抓起將她嚇壞的鈴鐺,怒摔在地,攙起蘇歡雪。
語氣淩厲,對蘇雲青怒斥道:“你在明翰堂待了一年,學了些什麽惡毒的本事!”
蘇歡雪瞧見有了靠山,慌忙往蘇長越身後躲。
蘇長越伸手護住她,嘴中依舊不饒蘇雲青,“真傷假傷,何時受的傷!一看便知!”
“我看你與明翰堂那些民間女子一般!不知廉恥!既然如此,把傷露出來給大夥瞧瞧,究竟是舊傷還是新傷!”
他說罷,竟抬手抓住蘇雲青的衣裳,意圖在大庭廣眾之下扒開她的衣裳,展露她肩膀的傷痕。
北軒王李淮見狀,轉動輪轂,托住蘇雲青被蘇長越推搡不穩的腰肢。他蹙緊眉頭,還未開口。
蘇濟忍無可忍,衝上前揚手甩了蘇長越一巴掌,“蘇長越!”
蘇長越臉被甩歪過去,不可置信捂著臉看向蘇濟,“爹?”
“你還知道我是你爹!你要在這樣的場合下,扒你姐的衣服!”蘇濟怒不可遏,揚手又賞了一巴掌,仍覺不解氣。
他蘇家維持幾年的儀態,今日全丟出去喂狗了!
蘇雲青眼底隱晦不明,默默退了半步,旁觀掀起的這場鬧劇。
商泓拍著手掌,跟來湊熱鬧,“蘇家小姐果然厲害。”
蘇歡雪:“商哥哥……”
商泓笑道:“說的不是你。”他指著蘇雲青,“是你。”
蘇雲青扯出抹笑望著他,餘光輕掃過隱在長廊下的那道身影。
商泓:“早前聽聞,蘇大小姐為躲相親在臉上畫醜妝,如此心思詭譎之人,很難不讓人聯想,今日之事,或是你故意為之。”
“大師父坦白蘇歡雪給了他銀兩,讓他主持奪靈球的喜吉之事。她也隻是一片孝心,至於藏靈球,寫詛咒。蘇兄說的不錯,舊傷新傷,一瞧便知。”
他目光不懷好意,上下打量蘇雲青,語氣愈發輕浮,“明翰堂傷風敗俗的事,大夥都已知曉,人群中寬衣解帶,對蘇小姐來說應該不難,不如讓眾人看看,是什麽樣的身段,能讓蕭敘那樣的人親自給你上藥。”
顯然,所有人都不信,蕭敘那樣冷血無情的魔頭,會淪陷溫柔鄉,親手為個不入流的女子上藥。
說罷,商泓往前逼近一步,近乎貼靠上蘇雲青。
蘇雲青毫無征兆抬手,甩了他一個響亮的巴掌,“果然是汙水同渾。商公子不把我放在眼裏,怕不是忘了,我如今是侯府夫人。”
“你又有何立場,讓我在大庭廣眾之下,寬衣解帶?又何來本事,汙了將軍名諱。商家想得罪侯府?不把我放在眼裏,也不把將軍放在眼裏?”
商泓被突如其來的一巴掌甩懵了,愣在原地,緩了半晌才回過神來。
商家與當今聖上沾親,旁人哪個見了不給幾分薄麵,對他畢恭畢敬!可她蘇雲青居然在眾目睽睽下甩他一巴掌!
“蘇雲青!你找死!”
蘇雲青:“這一巴掌是替將軍打的。”
商泓氣紅了眼,一把揪起她的領口,“你知不知道我是誰!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他揮起拳頭,對準她的臉,狠狠砸去!
“商泓!”許明哲也未料到,事情居然發展成了這樣。他快步上前阻止。
一股凜風刮來,揮在蘇雲青鼻梁。千鈞一發之際,一隻有勁的手猛然鉗製住商泓的拳頭,將他的攻勢攔在半空。
兩股勁風相撞,蘇雲青發絲震起,睫毛微顫,詫異地順著攔截的那隻手看去。
隻見,蕭敘眸色森冷,身形高大如山,強大的氣場讓空氣凝固,溫度驟降。
在場之人,無一不感到愕然。
蕭敘眼神一暗,揮開商泓的手,反手在商泓另一半臉上重重甩了一巴掌。這一巴掌力道極重,商泓的臉肉眼可見泛起紅腫。
巨響一聲,駭得人頭皮發麻,周遭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屏氣凝神。
蘇雲青瞳孔驟縮,心中震驚:“!!!”
蕭敘沉聲道:“商家如今好本事,竟不將本侯的夫人放在眼裏。”
蘇雲青也未料到蕭敘竟會出手。
商泓的火氣憋在心頭,不敢怒不敢言,嘴中泛起的血腥氣硬生生往肚子裏咽。
他的勢氣被徹底壓下,不情不願拱手,低聲道:“見過侯爺。”
蘇濟急忙上前,尷尬扯動麵部肌肉,賠笑道:“一場誤會。”
許明哲:“嘖,蘇大人,真是好大一場誤會。不將侯府放在眼底也不將王爺放在眼裏,一群人合起夥來打壓一個女子。”
“蘇大人,莫不是方才沒長眼?到你兒出言不遜,要扒人衣服時,才出手平事。”
蘇濟低垂著頭,光賠不是,都夠他跪的了,他瞥見旁人交頭接耳,明裏暗裏指責他的不作為。
“這是在鬧什麽?”一道蒼老的聲音從院門前傳來。蘇老夫人杵著拐杖,在柳晴柔的攙扶下走了過來。
柳晴柔和蘇老夫人雖然關係不睦,但在家宴上,也得裝的和諧些。然而,院子中的氛圍詭異到極點,蘇濟投給柳晴柔的目光,更是隻有怨恨之意。
蘇老夫人步履蹣跚,走上前給眾人賠不是,“鬧了場笑話?給各位大人賠個不是。”
“後院搭了戲台子,邀各位大人前去用膳,觀舞。”
今日本就是老夫人的壽宴,大家也不好難為一個老婦人,借這層台階,匆匆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眾人本就是來攀蘇濟的,鬧這麽一出,王爺與侯爺若在聖上麵前上奏,即便是原定的官位,也要投向別家了。對老夫人,自然也沒那麽尊敬,偶爾有兩人路過時給她道個賀,餘下的隻為顧全自己,快步離開花苑,以免惹毛了蕭敘那個殺人不眨眼的瘋子。
蘇老夫人的視線落在蘇雲青身上,蘇雲青亦是冷冷與她撞了一眼,便別過臉去,視而不見。
老夫人抿了抿唇,回頭去後院招呼客人。
商泓瞪了眼地上滾落的靈球,臉色陰沉,大步揮袖離去。
周圍的人陸陸續續散了。
北軒王李淮掃視了蕭敘與蘇雲青一眼,意味不明道:“看來你很喜歡陛下賞賜的婚事。”
蕭敘睨他一眼,不理睬,對身旁的蘇雲青道:“走。”
蘇雲青跟上他的步伐,與他並肩而行。
……
後院戲台。
上坐之位,左側是李淮與許明哲,右側是蕭敘與蘇雲青。
蘇老夫人與蘇家之人則在二級席位,地位稍遜。
蘇濟舉著酒杯,起身賠禮道歉,“讓諸位同僚看笑話了,這杯蘇某先賠不是。”
他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不夜坊舞藝聞名天下,難得請來,諸位吃好喝好,盡情觀賞。”
戲台之上,琴聲悅耳一撥,紅紗緊隨落地,舞姬輕盈起舞。
蘇雲青攏緊白色外袍,將裏頭的紅裙藏匿起來。她端起酒壺為身旁的蕭敘倒了一杯酒,仿佛心中愧對,似在道歉。
蕭敘掠過她倒的酒,自己倒了一杯,“從前未見,蘇小姐挺會利用人,把侯府推上前,為你擋風。”
蘇雲青見到他的動作,舉著的酒杯默默收了回來,自己獨飲,“我與將軍情投意合,恩愛有加,多謝將軍庇佑。”
蕭敘厭惡道:“自作多情。蘇小姐,利用我是要付出代價的。”
蘇雲青仰頭灌盡整杯烈酒,“這杯酒,給將軍賠不是,方才那般場景下,若沒有將軍,我難以脫身。”
蕭敘對此並無表示,蘇雲青隻好再倒一杯,再給自己灌下去。
烈酒灼喉,仿佛一把火從喉嚨燒到胃裏,灼得人疼,不由鎖眉。
她倒入第三杯,可蕭敘目不斜視不多看她一眼。
蘇雲青舉到唇邊的酒杯默默放了下來。她知道,就算把滿桌的酒灌下去,蕭敘也不會有所動容。
台前琴聲悠揚悅耳,舞姬身著彩衣翩翩起舞,為首的緋衣少女嬌軀甩動花裙,在不斷波動的樂聲中點地旋轉。
琴師目光緊隨著她,為她撥琴奏樂。
蘇濟坐在席間,麵上不悅,一股氣無處宣泄,喝了兩口酒,仍不解氣,磨著後槽牙對柳晴柔宣泄,“看你教出來的什麽好兒子,什麽好女兒。”
花苑裏的事,柳晴柔已從下人口中得知。
“歡雪想出奪靈球,也是一片孝心,為了讓你得喜運,得信譽。”
“哼,找個假道士,簡直丟人現眼,居然還在靈球寫上詛咒之言。”蘇濟氣得把酒杯摁在桌子上,“蘇雲青說得對,那要是真開過光的靈球,你女兒那些詛咒,都會落到她自己身上!”
柳晴柔抬眸,目光落在蘇雲青身上,蘇雲青雲淡風輕吃著晚膳,托腮觀舞,瞧著好不愜意。
“遠青觀的師父多難請,你不是不知。歡雪哪有那個本事把人請下山來……你難道不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
“長越那也是為替歡雪出頭,著急了些……”
她不提還好,一提蘇濟火氣更旺了。
蘇濟壓低聲音嗬斥道:“夠了!他們得罪了多少人?目中無人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大兒?”
“什麽事都辦不好,養個孩子你也養不明白!”
柳晴柔被懟得啞口無言。
蘇濟咬牙切齒道:“簡直是一幫廢物。李家倒台,吏部尚書這麽好的位置,風聲都透了出來。這次聖上賜婚簡直是天助我蘇濟,本來日後無需再看旁人臉色,勢在必得的東西,被你們給毀了。柳晴柔,我現在恨不得掐死你,讓你一死了之,你和我談什麽兩個孩子兄妹情深?”
“蘇家的孩子你養不明白,我便叫別人重新養。”
柳晴柔勉強維持優雅弧度的嘴角頓時僵住,“你……在說什麽?”
蘇濟冷哼一聲,轉過頭去,不理會她。
“叮鈴叮鈴……”
一陣芳香卷來,緋衣少女手握綢緞淩空飛來,腳踝的銀釧隨她動作,誘耳撩人。
她拎著裙擺,身輕如燕,纖腰靈動,在半透的紗裙中若隱若現。
琴師快速波動音弦,因她改變舞姿而換了樂聲,台上的舞姬也配合著她,擺動紗衣,躍下台,在看客間遊走。
緋衣舞姬玉袖生風,香袖甩在蘇濟端在半空的杯口,羞澀含笑,用長袖卷走他的酒杯,仰頭飲下。酒水順著她的嘴角滑下,蘇濟目光灼灼,瞧著細流滑過她白皙的脖頸,掠過鎖骨。舞姬揚唇一笑,指腹悄然抹去,把酒杯還給了蘇濟。
“大人……眉頭緊鎖,因何而犯愁?”她聲音嫵媚,“飲了這杯酒,便不惱了。”
她拎起柳晴柔麵前擺著的酒杯,為蘇濟斟滿。
柳晴柔麵色極為難看,自己的丈夫與一個舞姬眉來眼去,而她隻能坐在一旁眼睜睜看著,還要維持當家主母心胸寬廣的儀態。
如此可笑。
蘇雲青坐在對麵,指腹摩挲冰冷的銀杯,注視著他們一舉一動。
蕭敘瞥見她露出的紅衣袖口,淡淡開口,“夫人很喜歡紅衣?”
蘇雲青垂下眼眸,“喜歡。紅衣喜慶,將軍不喜?”
她的臉頰因幾杯酒而泛起紅暈,膽子也大了起來,明知故問地看向他。
蕭敘眼底幽深,“紅衣,乃喪,死人之氣。”
蘇雲青嗤笑一聲,縮起眼眸看著蘇濟那方,“將軍說的對。”
蕭敘:“我的夫人,不可穿紅衣,還請蘇小姐牢記。下次若犯,軍棍會助夫人記牢。”
舞姬如春風襲來,柔聲道:“將軍……妾身為您斟酒。”
“滾。”蕭敘冷喝一聲,將人轟走。
蘇雲青柔笑為舞姬解圍,“我的夫君不喜,我倒是喜歡,不如為我添一杯。”
空蕩的銀杯夾在她修長泛紅的指間,微微晃動。舞姬愣了一下,發覺他們桌上的酒壺被蕭將軍握在手裏。
舞姬麵露難色,“將軍……”
蕭敘抬眸,幽冷的眼神將人嚇跑了,濃厚的香味遺留原地,久難散去,令他十分不悅。
蘇雲青目光遊離,拖著腮,顛了顛空酒杯,慵懶道:“怎得走了,酒還沒添。”
酒香飄來,驅走濃香。蕭敘傾酒,為她添了滿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