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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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夜一事鬧得滿城風雨。
    慕夕闕坐在涼亭頂層,底下可見整個主宅,她端茶輕抿,冷眼看聞家弟子巡宅。
    訂婚宴在即,多少世家都會來隨禮,連鶴階也會派人前來,無論出了多大的事,宴席都不會輕易取消。
    但經此一事,不僅主城巡視力度加大,連聞家主宅也是如此。
    想必今日已經有不少賓客到了主城,聞時燁的事尚瞞著,百姓和來客也隻當因宴席將至,聞家防患於未然。
    這茶放了許久早已涼透,便會更加苦澀,慕夕闕喝了一杯便不欲再喝,將茶盞放下。
    下一刻,一條縛綾如卷風過境般襲來。
    “慕夕闕,我殺了你!”
    話音剛落,縛綾速度極快,卷起八仙桌上的陶瓷茶壺朝端坐在一旁的慕夕闕砸去。
    慕夕闕眼尾一抽,熟練起身歪頭躲開。
    茶壺被縛綾砸在牆上,隨著崩裂聲化為滿地碎片,零零散散落在昂貴的白玉地磚上。
    師盈虛衝進來,大小姐頭上閃瞎人眼的金簪氣得歪七扭八,指著慕夕闕宛如在看一個負心漢。
    “說好的絕不答應這門婚事呢,我都替你攔了聞驚遙十幾次,你倒好,不僅扭頭應了人家,連訂婚宴都辦上了!我做夢都沒想到這輩子能吃上慕二小姐的席!”
    慕夕闕滿腔的怒火還沒來得及發,聽了這話,用自己剛重生的大腦想了想百年前的事,總算明白師盈虛這般生氣的原因。
    師大小姐貫徹“別把青春插錯秧,成婚哪有玩樂香”,奈何身邊之人個個催婚,覺得這世間所有人都是俗人,直到遇到慕夕闕這個唯二的奇葩。
    兩位堅定的不婚主義一拍即合,奉行心中無男人,拔刀自然神,這些年慕夕闕幫師盈虛擋師家老兩口,師盈虛幫慕夕闕攔朝蘊和聞驚遙。
    慕夕闕罕見心虛:“你別急嘛,等我慢慢跟你說。”
    師盈虛大步走上前,一拍桌子,連桌帶茶盞碎了一地:“慕夕闕,你純粹就是個混蛋!”
    慕夕闕:“我——”
    師盈虛:“重色輕友。”
    慕夕闕:“我隻是——”
    師盈虛:“色令智昏。”
    慕夕闕:“我隻是因為——”
    師盈虛:“辜恩背義。”
    慕夕闕:“……”
    慕夕闕不理解:“你不是個不學無術的紈絝嗎?”
    師盈虛:“?”
    師盈虛又惱了:“同為紈絝,半斤八兩,你還好意思說我!”
    慕夕闕抬手一揮將滿地碎屑收拾幹淨,坐上軟榻拍了拍身側:“好了好了,我錯了,你之前想要慕家寶庫裏那根青玉筆是吧,我送你,別生氣。”
    師盈虛遲疑問:“……真的?”
    “真的。”
    師大小姐的骨氣全被自己拋了,一個滑步坐上軟榻,攬住慕夕闕的胳膊:“那我原諒你了。”
    慕夕闕笑了聲,倚靠在榻上,聽師盈虛還在小聲嘟囔自己的不滿,縱使聞驚遙在十三州有多淵清玉絜,萬裏挑一,她似乎總能挑出他的毛病。
    “他話那般少,你倆成婚後一日能說幾句,早好午好晚好?”
    “聞家家規那麽多,聞驚遙這小古板長大了一定是個老古板。”
    “我跟你說,聞家幾千年來可從來沒有和離的例子,你到時想跑都跑不了,可別找我救你。”
    ……
    慕夕闕聽她絮絮叨叨說了一大攤子話,若前世她或許會沒耐心。
    可慕家出事後,她被燕家背叛,十幾位元嬰和化神境修士圍殺她,撕出圍殺重傷昏倒之時,也是師盈虛跳下懸崖尋到了她,背著她爬了幾座山,一路上又哭又罵卻從未放下她,托人將她平安送至海外仙島。
    師大小姐智力不詳,修為不高,什麽本事沒有,坑人舉世無雙,但也最講義氣,到最後鶴階要殺她之時都未放棄過她。
    慕夕闕看師盈虛氣鼓鼓訴說心裏的不滿,也未出口打斷,一直到師盈虛罵得口幹舌燥,伸手要水,她才動了動,從乾坤袋中取出茶水遞去。
    師盈虛喝了一口緩過來勁兒,又瞪她一眼:“你到底看上他什麽了!”
    “嗯……”慕夕闕佯裝思考,末了說道:“長得好,修為高。”
    師盈虛:“……”
    師大小姐握緊拳頭。
    可惡,無力反駁。
    聞家少主姿容出眾是整個十三州都認可的事,十七歲的元嬰滿境修士更是罕見。
    “膚淺。”師盈虛罵了一聲。
    膚淺的慕二小姐笑了笑,與師盈虛挨著的腿撞了撞她,問道:“你來參加訂婚宴?”
    師盈虛白她一眼,胳膊肘後撐,懶散往後一靠:“廢話,慕家和聞家聯姻,十三州哪個家族敢不來?”
    “就你自己?”
    “我爹娘近來有些事,我也老長一段時日沒見過他們了。”師盈虛仰頭望天,想到什麽,柳眉登時皺起,麵露嫌棄,“來的路上碰見鶴階的人了,為首幾人瞧著麵生,不像什麽好東西。”
    慕夕闕笑著說:“鶴階眼線遍布十三州,不怕被聽到?”
    師盈虛假笑兩聲,指了指天:“這可是聞家。”
    這是十三州兵力布防最森嚴的門派,家規嚴厲,嫉惡如仇,對濫權的鶴階表麵融洽和睦,實則打心眼裏看不起,整個十三州幾乎都知曉。
    聞家不可能出叛徒,自然也難以安插眼線。
    “對了,我還瞧見燕如珩了,他和他那胞弟一起來了。”師盈虛側過身,單手托腮看慕夕闕,“你過去不是與燕如珩關係好嘛,他可比聞驚遙好相處多了,燕家人對你也不錯。”
    慕夕闕臉色寡淡了些,懶懶靠在軟榻裏側,將外側的位置空給師盈虛。
    “慕二小姐,你跟燕如珩鬧矛盾了嗎?”師盈虛湊過來,嘻嘻笑了兩聲,“不過我看燕少主對你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慕夕闕看著她,在師盈虛期待的目光中,冷不丁甩了句:“盈虛,你少跟他接觸。”
    師盈虛眨了眨眼:“嗯?為什麽?”
    “就當避嫌,畢竟我跟他鬧成這樣。”慕夕闕戳戳她的腦門,“困了,我睡一會兒,那裏有果子,想吃自己去拿。”
    師盈虛白她一眼:“睡吧睡吧,瞧著你這兩天便是沒休息好,臉色煞白的。”
    慕夕闕沒再說話,翻身背對她,撐起下頜趴在護欄上,今日日頭不錯,曬在臉上暖洋洋的,她眯了眯眼。
    師盈虛以為她睡了,便也噤聲,躺在她身側,從乾坤袋裏撈了個話本看。
    慕夕闕並未睡,臉色冷淡。
    燕如珩對她有多好?
    “好”到在背地將她逼到孤立無援的境地,在她去尋他幫忙找找長姐的下落之時,他端坐在院中,一身白衣纖塵不染,仰頭看她,溫聲道:“小夕,天下沒有白做的交易,我也並非分利不收的善人。”
    那張清俊到宛如謫仙的麵容,說出的話卻是那般肮髒。
    “你若是我的道侶,為你上刀山下火海都是我該做的,小夕,你知道我想要什麽的,你如今的後路隻有我了。”
    世人都說燕如珩好,溫潤柔和,宛若璞玉。
    可也是他將她送到絕境,隻能跳崖保全性命。
    他將長姐抓回帶給鶴階,逼她現身救人。
    他冷眼旁觀,看鶴階斬了慕家玉靈,慕家陣法連破,一夜滿門慘死,以為將她從高處拽下,折了她所有羽翼,便能將她握在手心,依附於他了。
    他比聞驚遙更令人痛恨。
    聞驚遙雖背叛了她,站在鶴階那方,但不會假惺惺地背後捅刀,他做事向來光明磊落,對她好時是真心實意,想抓她時,也絕不會用下作法子暗中逼迫。
    慕夕闕聽著師盈虛在背後翻動書頁的聲音,這種窸窣聲響消去了些回憶起前世的恨意,那些年讓她看明白了,哪些是可以過命的朋友,哪些是她眼瞎錯信的人。
    她重活一世,該殺的人一個都不會放過。
    慕夕闕壓下心頭情緒。
    身著青白宗服的聞家弟子在遠處來來回回,有規有矩,若想在十三州區分不同門派的弟子,聞家弟子是最好辨認的。
    隻管找站得最直,一身正氣的便沒錯了。
    林間小道上,有人從遠處走來,身姿挺拔,縱使昨夜受了傷,換件衣裳掩去傷口,他依舊是風光霽月,如翠竹青鬆的聞家少主。
    慕夕闕隔著不近不遠的距離與聞驚遙對視,他仰頭望著她,單手執劍,眉目溫和,看不出有半分猜忌。
    她懶洋洋動了動,托起下頜居高臨下看他,金色華服仍舊張揚奪目,寬大的衣袖自手腕下滑,腕間掛了個青碧色的玉鐲,漂亮的鳳目微彎,似乎在笑。
    慕夕闕看著他,心裏想,如他這般追求大道,對十三州信守不渝的人,那顆心是不是都如石頭一般硬?
    登高望遠,她瞧見的不僅是聞驚遙,還有他身後的聞家,這個在十三州眼中兵力強盛,守節不移的家族。
    表麵太平無事,枝繁葉茂,實則從根裏早已腐朽,百孔千瘡。
    他當真不知嗎?
    聞驚遙並未來她這裏,他似乎有要事,隻路過畫墨閣時匆匆從樓下看了她一眼,接著便離開。
    慕夕闕樂得自在,和師盈虛打了會兒竹葉牌,兩人一起躺在軟榻上閑聊,聊天南海北,聊秘辛八卦,什麽都聊。
    天稍微黑了些,師盈虛歎了口氣,翻身坐起:“我就先走了,外客不能住在聞家,他們安排了客棧。”
    慕夕闕也坐起來,理了理略微淩亂的衣襟:“確定不留下吃個飯?”
    師盈虛拔腿就跑。
    “聞家的飯就隻放鹽,本小姐餓死都不吃!”
    慕夕闕看她跑開,師盈虛一走,畫墨閣便安靜了許多,略顯冷清。
    今日薑榆和藺九塵都未來她這裏,朝蘊也沒傳過信,她也能猜得出來是因著昨日之事。
    去抓徐無咎是朝蘊差藺九塵辦的事,但徐無咎隻是鶴階用來引藺九塵步入埋伏的棋子,如今兩人死裏逃生,應當也知曉昨夜聞家的事。
    發生在同一晚,其中定然有牽扯,朝蘊和藺九塵如今估摸在想辦法藏起徐無咎,躲過聞家排查。
    不來也正好,慕夕闕抬手揉捏脖頸,昨日打了那麽一場架,她一整晚都沒怎麽休息。
    她推開寢殿的門,抬腳走進,剛行至榻邊準備解衣休息,擱在袖中的玉牌忽的閃了道光。
    慕夕闕取出,抬手點了點,將玉牌擱在榻上,自顧自解腰封。
    “夕闕,你在忙嗎?”聞驚遙清冽的聲音從玉牌中傳來。
    慕夕闕脫下外衣,語調淡淡:“準備休息,怎麽了?”
    玉牌那邊的少年聽見一陣窸窣聲,像是衣物摩擦的聲響,他頓了下,說道:“衣裳做好了,你要來試試嗎,有哪裏需要改動便直接提,繡娘們今晚便能改好。”
    聞家請的繡娘是蓮衣閣的,個個有一雙妙手,且都有些修為,尋常繡娘需用幾月製成的衣裳,蓮衣閣的繡娘隻需最多兩日。
    “不——”慕夕闕本想拒絕,答應這門婚事本就不是因心悅聞驚遙,隻要訂成婚便可,過程簡陋或者精細都無所謂,衣裳做成什麽樣子她也不在乎。
    隻是話剛說了個頭,她想了想,話鋒一轉:“你在何處?”
    “聞家正門。”
    慕夕闕剛解開的內衫又係了回去:“等我會兒。”
    “好。”少年聲音一如既往清柔。
    慕夕闕切斷玉牌,換好衣裳,將發髻重新挽了遍,餘光瞥見榻上擱置的同心玉牌,她看了瞬,接著垂腕拾起係在腰間。
    到主宅正門處,能明顯覺出值守的弟子數量激增,昨日她溜出來時不過才四人,如今略略一數卻有十餘人。
    “夕闕。”聞驚遙還是正午見時的那副穿著,青白宗服,但不同於尋常弟子,他的領口和肩頭皆用銀線繡了青竹紋路,潤澤的白玉發冠將馬尾高束。
    “等久了嗎?”慕夕闕朝他走去,步至他身前。
    “無事。”自她出現,少年視線便膠著在她身上,溫聲問道:“頸後的擦傷可還好些?我已差人將那浴桶換掉,新的今晚便能到。”
    他動作還挺快。
    慕夕闕彎了彎眼,說道:“好多了,你給的化瘀丹很有用。”
    她抬手牽住他的手,將他拽走:“先走吧,堵著門了。”
    聞驚遙猝不及防被她牽住,慕夕闕常年練劍,指腹和掌心都有薄薄的劍繭,莫名的戰栗從兩人相牽的手一路上湧,直觸心頭。
    兩人身上皆有同心玉牌,帶了聞家靈印,玉靈並未阻攔,等聞驚遙回神,慕夕闕已經牽著他走了甚遠。
    到無人處,慕夕闕停下來,扭頭看他。
    聞驚遙睫毛極長,半垂下來,將淺淡的瞳色遮住,他看著兩人交握的手,慕夕闕握的是他的左手,還裹著止血的紗布。
    他這會兒在走神,便是她拉著他跳崖估計都能成。
    慕夕闕認真盯著他,如今才十七歲的聞驚遙雖老成穩重,卻也多了絲純情內斂,跟過去與她打了百年的十三州聖尊倒是判若兩人。
    “聞驚遙。“慕夕闕忽然湊近,“你過來些。”
    聞驚遙恍然回神,不明所以,但還是聽她的話站近了些,拉近兩人的距離,彼此的氣息混雜在一起,化為另一種全新的香。
    “低頭。”慕夕闕說。
    聞驚遙薄唇微抿,站著沒動。
    慕夕闕又說了遍:“低頭啊。”
    這雖是催促,可她尾音略微上揚,偏生讓他聽出了些嗔意。
    這次聞驚遙沒當個強種,他身子僵硬,呼吸好似也慢了下來,在她的催促下俯身,她的氣息絲毫不加遮掩盡數湧入鼻息。
    “聞大少爺,未婚道侶拉個手都不行?”慕夕闕湊至他耳畔,盯著微紅的耳根,“臉皮這麽薄,以後可怎麽辦,不然日後我們分開住得了,各不打——”
    話還未說完,手腕被扣住。
    少年垂眸看她,他背著光,麵容雖隱在昏暗裏,一雙眼卻格外明亮純粹,但往日溫和的湖麵如今起了陣風,讓它掀起圈圈漣漪,難得瞧出些波動。
    “可以牽手。”聞驚遙說道,掌心下滑觸至她的手,他頓了下,隨後仔細握住,收攏掌心將她的手握緊,“也不分居,我們住在一起。”
    嘖,原來也不是無欲無求。
    慕夕闕低頭看兩人交握的手,心裏琢磨,聞驚遙這等謹守清規、不知變通的死木頭,竟然也能做到這一步。
    情愛確實會讓人神誌不清,露出破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