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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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潯滿目青山,水明山秀,碧瓦朱甍,茶館酒樓比比皆是。
    臨近訂婚宴,在主城大設宴席,沿街樓閣便都掛了鮮花點綴的彩燈,兩人一路上見了不少車馬飛舟,應是前來慶賀的賓客,遇到熟人便打個招呼。
    磨磨蹭蹭,走得頗慢,到蓮衣閣之後天已然黑透,兩人方進門,便有迎客之人上前。
    “少主,慕二小姐,在下丹苕,請隨我上樓。”丹苕抬手作請。
    聞驚遙頷首:“多謝。”
    慕夕闕之前穿過蓮衣閣的衣裳,分店遍布十三州,做工的確當屬上品,款式也新,還不用等上幾月,除價高之外堪稱完美,難怪名聲打得響亮。
    一路上至二樓,丹苕前去後廳取衣,冠服繁瑣厚重,需得幾人抬來。
    等候之時,慕夕闕抬頭打量,第三層似乎並不售賣現品衣服,牆上掛的皆是布匹蠶紗,雲衣鮫綃,她大致掃了一眼便知這裏是量體選布、定製款式的地方。
    “喜歡嗎?”見她走走看看,聞驚遙跟在身旁,輕聲詢問。
    慕夕闕沒回頭,說道:“還好。”
    聞驚遙沉默,拿不準“還好”是什麽意思,是喜歡還是不喜歡?
    他抬頭去瞧慕夕闕身側的布帛,這是她方才瞧了最久的,是件羅紅色鮫綃,這種布匹料子單薄柔順,是許多世家子弟避暑之時會千金購入的布帛。
    慕夕闕走遠了些,聞驚遙看了眼一位隨行的繡娘,那女子意會,取下鮫綃。
    聞驚遙將銀兩遞去:“按先前送來的冠服尺寸去做,我明日會差人送來款型畫像,有勞。”
    “少主客氣,應當的。”繡娘接過銀兩,將定下的鮫綃也一並帶走。
    慕夕闕轉了一圈便將這蓮衣閣大致看完,她站在窗邊,從樓上看去,大小街巷張燈結彩,彩燈長燃,昨夜她出來之時並未仔細看,恐趕不上救藺九塵,回來時候更是心急,畢竟還有個聞驚遙在身後追著。
    她倚著窗欄,聽到身後靠進的腳步聲,卻並未回頭。
    “鶴階到了。”慕夕闕望著遠處,指節屈起輕扣窗柩,“還有千機宗的人。”
    相距三條街的地方,一家九層高的客棧門前把守森嚴,穿著雲藍長袍的弟子們圍成圈,將整個客棧圍得水泄不通,其中走動之人偶見穿著紫色長衫的,那是千機宗的弟子。
    “鶴階長老來了三位,千機宗是宗主夫人帶了首席弟子前來獻禮。”
    慕夕闕默了瞬,修到元嬰境界,五感過人,隔著這般遠也能大致瞧清遠處。
    聞驚遙站至她身側,兩人並肩,他道:“聞家暗樁來信,千機宗與鶴階都在尋一人,任前輩出事前便是去見他。”
    慕夕闕側首看過來,瞧著第一回聽說一般,頗有些感興趣地問:“誰啊?”
    “徐無咎,倦天涯的天階鍛器師。”聞驚遙與她對視,語調淡淡,一雙眼卻始終不曾從她身上偏移半寸。
    “徐無咎?”慕夕闕略略挑眉,“我倒是聽說過他,之前薑榆還想尋他為我師兄鍛柄刀鞘,奈何這人蹤跡捉摸不定。”
    “徐無咎於五日前進了東潯主城,進城後便不見蹤影。”
    兩人沉默,慕夕闕始終懶散倚靠在窗柩旁,聞驚遙則負手而立,站姿挺拔,安靜看她,目光如往日般沉靜。
    末了,慕夕闕笑了聲:“鶴階和千機宗住在一起,可能是為了齊心協力尋找徐無咎呢?畢竟不找到徐無咎,不知任前輩是如何死的,千機宗定不會鬆口,鶴階也無法除祟。”
    “嗯,或許。”聞驚遙長睫半垂,薄唇翕動。
    談及這件事,慕夕闕有了個合理的話頭,閑聊般問他:“那昨夜之事可有突破?”
    提及正事,旖旎消散了些,聞驚遙長睫半垂,從喉口擠出聲回應:“尚未,隻能猜出凶手應當去過海外仙島。”
    “那她為何要殺聞時燁?”慕夕闕點點頭,似乎並不關心,隻是隨口閑聊。
    “二叔昨日出現在城郊另有目的。”聞驚遙抬眸看她,淡聲道:“我們在距屍身百裏外發現了一處已經破碎的殺陣,陣級不高不低,恰好卡在能被結界玉靈察覺的邊界。”
    “你覺得那殺陣是聞時燁布下的,畢竟最了解你們聞家玉靈的,便是聞家人。”
    “嗯。”以她的聰慧若猜不到才算奇怪,聞驚遙接著道:“凶手昨晚這般不顧時機,急欲殺害二叔,也許是為了營救那被殺陣困住之人,如此一來,殺人動機便有。”
    他頓了頓,補充道:“隻是猜測,我覺得凶手目的並不僅僅如此,任前輩身死化祟、徐無咎失蹤,興許都與昨日之事脫不了幹係。”
    慕夕闕問:“為何這般覺得?”
    聞驚遙道:“直覺。”
    若旁人說這兩個字難免招笑,讓人覺得猖狂,偏生是聞驚遙說出來的,慕夕闕盯著他,心下冷然。
    沒想到聞驚遙這般敏銳,她知曉若他探出殺陣一事,猜出她是為了救人並不困難,她也早已做好了應對法子。
    但他竟敏銳至此,能扯到徐無咎身上。
    聞驚遙並不知她在想什麽,他低頭看著青磚上倒映出的模糊人影,低聲喃喃:“我隻是不知道她如何提前知曉二叔布下了殺陣,二叔行事一貫嚴謹。”
    慕夕闕不吭聲,垂眸順著窗子看向窗外,兩人安靜許久,然後她忽然開口:“你一直在抓殺人凶手,但有沒有去查你二叔為何要布下殺陣殺人,為何要豢養死士?”
    她並沒有質問的語氣,甚至表情也是一貫的平淡中帶絲慵懶,好似所有事情都不在乎。
    聞驚遙沉默。
    慕夕闕又問:“若那女子替天行道呢,你們家有捉凶的理由,但人家也有想要保護的人。”
    她說得分外在理,理性公正,聞驚遙沒有理由、也不打算反駁。
    他頷首,說道:“是,但凡事也要講證據,我正在查。”
    慕夕闕依靠著窗柩,反問道:“證據能存在,便也能銷毀,找不到證據怎麽辦?”
    聞驚遙道:“無憑無據,便無法服眾,又怎知她做的是對的?”
    “服眾,你是這般想的?”
    “十三州律規如此。”
    四周安靜了許久,兩人隔著一臂距離對視,慕夕闕始終笑盈盈的,讓人看不出心裏所想,聞驚遙卻有種直覺,她在生氣。
    是不是他說錯了什麽?
    來不及等他想,噗嗤一聲,慕夕闕笑了出來:“果然是在聞家清心觀長大的,剛正不阿,守節不移,真好。”
    熒熒燭火搖曳,在她的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陰影。
    “聞驚遙,你果然沒讓我看錯。”
    “夕闕?”
    聞驚遙敏銳覺得她生氣了,她雖稱不上好脾氣,但也不是陰陽不定之人,不會無緣無故發火。
    他們交談的這段功夫,丹苕已將冠服帶出,瞧見兩人站在窗口處,招呼道:“少主,慕二小姐,冠服已備好,請去隔間試衣。”
    “去試衣吧,試完早些回去。”慕夕闕第一個走,轉身離開。
    “……好。”
    因著女子冠服還需試首飾,慕夕闕的冠服在第三層,她隨丹苕上樓。
    隔間裏的桌上擺了十餘套首飾,套在木架上的衣裳青紅交疊,上用金線繡了栩栩如生的提花緞紋,腰封用湖青瑪瑙石做環扣,而裙擺拖曳在地,尾擺上繡蓮紋。
    她便隨意指了套墜有青紅寶石流蘇的發冠:“就那套吧,顏色配些,有勞了。”
    聞驚遙的衣服簡單,他自己便能穿,而慕夕闕的婚服則略有些繁瑣,需得有人幫忙。
    丹苕取下婚服,上前道:“二小姐,請換衣。”
    慕夕闕換完衣裳,坐在明鏡台前,丹苕解開她的發髻,說道:“二小姐,發髻繁雜了些,勞您稍等。”
    “嗯,多謝。”
    她盯著鏡中看,容貌昳麗的女子便是不施粉黛也好看,她與聞驚遙似乎哪哪都不般配,一個豔麗似棠花,一個淡雅如青竹,無論姿容還是脾性,兩人都截然相反。
    估摸著十三州也沒多少人看好他們的婚事,一心覺得是兩家聯姻罷了。
    聞家興許是為了商戶,而慕家則很明顯,看中了聞家的兵力。
    慕夕闕不敢保證其餘世家怎麽想。
    但鶴階一定不想他們這樁婚事能成。
    換好冠服已經是兩刻鍾後,她從未穿過青紅這種略顯壓抑沉悶的顏色,但這身衣裳量身定製,蓮衣閣的繡娘們也確實個個都有著一雙巧手,穿上身格外收腰,青紅雖沉悶,卻也端重肅正。
    靡麗金飾是聞家特意定製的,慕夕闕平日穿著豔麗,也不喜聞家那等素雅裝扮,縱使這婚事是聯姻,聞家該給的麵子和禮儀也都做到了位,並未薄待她。
    但推開隔間木門,慕夕闕抬眸去看,瞧見門外站著的人後,掩在寬袖中的手悄無聲息握緊。
    “小夕。”
    燕如珩開口喚她,眉目溫和,清俊似仙。
    赤斂燕家子嗣眾多,燕家主更是偏寵長子,自燕家長子十三年前亡於一場祟難後,燕家主哀思過度,鮮少再過問燕家家事,少主之位落於燕如珩身上,如今燕家半數實權也都握在他手中。
    而殺了燕家長子的那場祟難,同樣也奪去了慕崢的性命。
    慕夕闕神情平靜,走出隔間,兩個貴客會麵,丹苕便自行退下。
    燕如珩如今二十歲,比慕夕闕大了三歲,月白長衫襯得人修長挺拔,雪衣黑發,眸光清淡,眉目似覆著霜雪般冷淡,卻又被他周身一種若有若無的溫潤融化。
    “阿珩,好久不見,你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她的態度不冷不淡,但過去的慕夕闕就是這般,雖與燕如珩關係好,卻也不是見麵便會揚起笑臉,她不管對誰都有種隱約的疏離。
    燕如珩溫聲道:“我今日上午方到東潯主城,在客棧安頓好後便想著出來走走,方才在樓下瞧見你了。”
    他的目光落在慕夕闕的發髻上,這身明日訂婚要穿的冠服華麗繁複,而她容貌明豔,這衣裳穿在她身上絲毫不顯誇張。
    慕夕闕點點頭:“那你應當也瞧見聞驚遙了吧,怎麽不去跟他打個招呼?”
    “我與他的關係倒也沒好到這種程度。”燕如珩笑了聲,垂下眼睫,不動聲色掩去眸底晦暗。
    慕夕闕扯出抹笑,說道:“老友相見,我應當請你去做個客,可如今你也瞧見,我確實沒空,他還在等我,便先走了。”
    她從燕如珩身側繞過,擦肩而過的刹那,臉色冷得宛如寒冰。
    燕如珩喚住她:“小夕。”
    慕夕闕站定,麵無表情,並未轉身。
    燕如珩看著她的背影,淡聲問:“為何忽然答應這樁婚事?”
    慕夕闕回身看他:“聯姻啊,對彼此都有益處。”
    牆上懸著的明燭打出耀眼的光,落在燕如珩麵上,他看著她,目光依舊溫和,可那平靜的眸光下,卻又像壓著什麽濃重的情緒。
    “聞家雖兵力強盛,但因太過死板樹敵不少,若想保全慕家,也並非隻有一個聞家可選。”
    慕夕闕裝作聽不懂:“還有誰?”
    “赤斂燕家。”燕如珩走近,站至她身前兩步之距,低頭去看描了淡妝的慕夕闕,“燕家同盟如雲,門庭赫奕。”
    這話隻差敞開了說,慕夕闕笑盈盈看著他,問道:“那你敢為了慕家和鶴階作對嗎?”
    燕如珩道:“有何不敢?”
    慕夕闕點點頭。
    他確實敢,但他不會這般做。
    燕如珩是想娶她,但他選擇的法子是將慕家摧毀,把她從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拖下來,將她的親朋好友、所有後路一應斬斷,隻留他這一條生路。
    這種喜歡可真是令人惡心。
    慕夕闕心下早已起了殺意,但如今不能光明正大動手,她恐再待會兒便要提劍砍人了,於是笑了笑,聳了聳肩滿不在乎道:“這婚事是我父親定下的,他死得早,我總不能讓他泉下也不瞑目,你若無事我便先下去了。”
    “小夕,我——”
    燕如珩薄唇抿了抿,剛想說什麽,察覺到從樓梯口傳來的腳步聲,又生生止住,抬眸看去。
    慕夕闕也看過去。
    長廊盡頭,轉角處走出個身形高挑的少年郎,拾階而上,穿著與她同色的青紅色婚服,他平日總是一身單薄青衫,從未穿過這般略顯華麗的衣裳,可今日乍然穿上,倒給那張冷淡的麵容增了些綺麗。
    慕夕闕柳眉微揚,笑盈盈說:“我的未婚夫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