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羞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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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明瀅睡得很安穩。
    他屋裏很暖,燒的是無煙的紅羅炭,貼在他寬厚的胸膛,連淅瀝雨聲也變得舒緩悅耳。
    次日清晨,她低頭服侍他穿衣,做了無數次的動作行雲流水,滴水不露。
    這也是裴霄雲喜歡她伺候的原因。
    旁人沒有她這副賞心悅目的小模樣,也沒有這樣靈巧的手。他很喜歡捏著她綿軟的手指玩,細嫩的指尖像是一折便能斷。
    “哪也不許去,我早些回來接你。”
    明瀅也輕輕勾他的指腹,露出甜甜笑靨:“公子是騙我的嗎?”
    他已經許久沒帶她出去了。
    更別提是去街上逛燈會。
    “我何時騙過你?”裴霄雲曖昧地捏了捏她的臉。
    她性子溫吞,卻最愛玩鬧。
    他似乎是有許久沒帶她出去了,這次燈會一過,就要過年了,等年後他娶了妻,便沒機會帶她出去了。
    簷下積雨被風吹斷,鳥雀呼晴。
    明瀅聽到喜鵲在叫,今日還是個好日子。
    她拿來兩件外袍,這兩件都很襯他的身形,她一時難以抉擇,“公子,您想穿哪件?”
    裴霄雲淡淡看了一眼,“隨意吧。”
    明瀅精挑細選,最終選了那件靛青色圓領袍。
    裴霄雲穿上後,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倒是同你身上這件般配。”
    她今日穿的衣裙也是青綠色的。
    明瀅彎腰替他掛玉佩,被他這句話惹得鼻尖泛紅,她的這點小心思也被他發現了。
    冬日難得見這般好的陽光,院裏的小丫頭們沐著暖陽坐在廊下玩鬧。
    明瀅出去曬花時,她們又來找她玩了,不論怎樣,有人和她玩,她就很開心。
    “魚兒,要少蓋一點土,它要被憋死了。”
    她在教她們種花,額頭沁著汗珠,似乎許久都沒這麽暢快了。
    —
    傍晚,裴霄雲果真來接她了。
    國公府的馬車奢華貴氣,她從來沒有坐過這般大的馬車。
    長街熙攘,火樹銀花,各色彩燈交織懸掛在樹上,京城的燈會果真比揚州的要氣派。
    她掀開車簾,一對對紅男綠女帶起鬢影衣香。
    她偷望坐在身旁的男人,絢麗火光透過錦簾打在他臉龐,就像她初次見他,白玉無瑕,不可方物。
    今夜,沒有人知曉,他們也能暫時扮演一對壁人。
    馬車在最繁華橋邊停下。
    裴霄雲先行下車,念及車身太高,對她伸出了手,“下車。”
    明瀅搭住他的手,一躍而下。
    剛下車,便被一處賣泥人的小攤吸引過去。
    “姑娘,看看吧,這兔子捏得多像。”
    攤位正中央,擺著一隻雪白可愛的兔子,白兔捏得惟妙惟肖,明瀅捧起來細看,愛不釋手。
    她像離了籠的鳥,什麽稀罕事都能吸引她。
    裴霄雲跟著她過去,見她倚在攤前看來看去。
    攤子上都是些泥土捏的飛禽走獸,小孩子喜歡的東西,她的眼睛緊緊黏著不放。
    他厭煩燈會的聒噪,可看到她神采奕奕的模樣,還是走了過去。
    畢竟往後也沒什麽機會了。
    “喜歡就買吧。”他令空青付了錢,拉著她走了。
    橋的兩側,都是賣平安符的攤子。
    “這是白馬寺的玄空法師開過光的,很靈的,每個人隻能買一個!”
    男女老少無論信與不信,都寧願花點小錢買個樂子,攤前人山人海。
    裴霄雲稍一晃神,她就不見了。
    “空青,她人呢?”
    此處人流雜亂,她一個沒見過什麽世麵的女子就敢到處亂跑。
    空青摸了摸鼻子:“方才還在買糖葫蘆啊,轉頭就不見了?”
    裴霄雲沉下眸色,正想吩咐下人去找,明瀅就從前方的人群中鑽了出來。
    “你去哪了?”他聲音發寒。
    明瀅拎著一隻淺藍色的雲紋平安符,愣了幾息,才在他幽幽的注視下緩緩開口:“就在這裏,我擠進去給您買了一個平安符,他們都說很靈。”
    也不知他會不會喜歡。
    裴霄雲眼瞳中的深邃蕩開了幾分,望著她手上那隻邊角繡得歪斜的平安符,不免譏誚,隨口問了句:“你自己不買一個?”
    明瀅搖搖頭,十分認真:“他們說隻能買一個,多了就不靈了。”
    裴霄雲沒說話,明瀅便尚不死心,她見身旁站著一對年輕男女,女子也在低頭替男子掛平安符,小聲試探道:“您喜歡嗎?我給您掛起來?”
    她的繡工不算好,給他繡了許久的香囊,她記得他看了一眼便說不好看。
    裴霄雲仰首,這是默許的意思。
    明瀅眼中倒映著斑斕的焰火,湊過去為他係在腰間。
    裴霄雲等她掛好,拉著她:“不逛了,帶你去千味樓吃飯。”
    明瀅流連花燈,雖意猶未盡,可也隻能跟著他走。他能帶她出來,她已經很開心了,不好再奢求什麽。
    千味樓匯聚五湖四海的名廚,是京城最大的酒樓,逢今日城中燈會,樓內更是座無虛席。
    裴霄雲一早便讓空青訂好了雅室,帶著明瀅上樓時,在踏跺與一人擦身而過,待那人走遠了,在對麵一間雅室停下,他才認出那是太子蕭琅。
    二人四目相對,他波瀾不驚,微微頷首。
    蕭琅竟也來了?
    他如今還是東宮近臣,少不得要過去與蕭琅寒暄一番。
    他先推開雅室的門,對明瀅道:“綿兒,先進去等我,我有些事,馬上就來。”
    “嗯。”明瀅鬆開他的手,乖乖進去。
    這間雅室軒窗半開,倚窗便能望見熙攘市井,山水屏風隔開芙蓉紋黑檀木圓桌,背後的假山石裏流著汩汩清泉。
    她饑腸轆轆,四下轉了一圈,坐下小口抿著茶水,邊等裴霄雲。
    少頃,門開闔。
    她以為是裴霄雲回來了,放下杯盞站起身。
    門口站著的卻是一位身著明豔紅裳,滿頭珠翠的妙齡女子,身後跟著一位衣著不俗的丫鬟。
    她覺著這位紅裳女子有些眼熟,細細一看,正是那日在府上親昵挽著裴霄雲的手的姑娘——他的未婚妻嘉寧縣主。
    她慌張垂下頭,不知該張口說什麽。
    對麵率先飄來一道清越女聲:“是你?”
    “拜見縣主。”
    明瀅站立難安,如被熾陽當頭烤照,對麵的人高貴耀眼,她竟有些不敢直視。
    蕭扶楹昂首望著她,掀眸納罕:“你不是瞿國公府的下人嗎?”
    下人兩個字砸入耳中。
    明瀅心口砰砰大跳,極度的窘迫令她不知所措。
    她確實是下人,她也不知該如何答話。
    縣主的聲音,慵懶又犀利,仿佛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壓死她一個小小的下人。
    蕭扶楹身旁的丫鬟突然上前,不善道:“大膽!這是我們縣主訂的雅室,你是什麽身份,就敢亂闖,還不趕緊滾出去!”
    明瀅眼底一熱。
    可這不是……公子訂的雅室嗎,他說帶她來千味樓吃飯的。
    等不到裴霄雲來,她隻能淺淺挪動腳步,想先出去,“奴婢冒犯縣主了,這就出去。”
    空青聽到動響,急忙趕過來。
    “縣主?”他見到蕭扶楹,驚愕張口,又看了看明瀅,心中一團亂麻。
    明姑娘如今身份尷尬,怎麽就和縣主遇上了,大爺與太子殿下在隔壁談事,他又不好進去打攪。
    “空青?”蕭扶楹蹙著眉,腔調有些怪異,“這麽說,阿雲哥哥也來了?怪不得他府上的下人也在呢。”
    她盯著明瀅,若有所思。
    這麽會這麽巧總遇上她,這女子長得不錯,穿得也好,這哪是什麽下人,必定是外頭傳的,阿雲哥哥養的那個外室!
    空青一時焦頭爛額:“縣主,您怎麽會在這?這間雅室,是我們大爺先定下的。”
    “什麽話?”蕭扶楹裙擺曳地,直接上坐,“明明是我訂的,春桃,把掌櫃叫上來問問怎麽回事。”
    春桃去喚掌櫃時,明瀅屈膝見禮:“衝撞了縣主,縣主恕罪,奴婢先下去了。”
    眼下這番場景,隻有先出去了。
    “站住。”
    蕭扶楹回首喊她,凜冽的視線在她身上逡巡,突然揚唇一笑:“聽聞在揚州時你便勾著阿雲哥哥三年,他要回京了,你窮追不舍,把你養在外麵,你又使手段狐媚勾引,這才進了後院。好一個下作東西!”
    她拂落一盞茶,青花瓷瓦片飛濺,沸騰的茶水澆在明瀅的裙擺和鞋麵上。
    明瀅大氣不敢出,喉間溢出淺聲痛呼,嘴唇都要咬破了。她就如同一隻螞蟻,越想翻身掙紮,被人碾得越重。
    “怎麽不說話了?”
    空青出來打圓場:“縣主,明姑娘是大爺的人,您不能這樣——”
    蕭扶楹反駁:“就算是阿雲哥哥的人,也不過是一個賤婢,我難道還不能教訓一個奴才?”
    春桃帶著掌櫃上來,打斷這場劍拔弩張的交鋒。
    原來是今日客人多,這間雅室的確是裴霄雲先訂的,可新來的夥計搞混了,還以為沒人訂下,便把蕭扶楹帶來了這。
    這下都弄清楚了,空青想趁機請人離開,蕭扶楹卻喜滋滋道:“那也不妨事,倒陰差陽錯成了樁好事,我就在這等阿雲哥哥回來,好與他一起用膳。”
    她厭嫌睨了明瀅一眼:“還不趕緊滾,別讓我再看到你,否則我饒不了你!”
    明瀅如蒙大赦,倉皇出門,終於能讓眼淚流出來。那盞茶水就那樣澆在她身上,她鞋襪盡濕,渾身狼狽。
    可明明是他說帶她出來玩的。
    為什麽會成了這樣……
    踏跺上,有一隻淺藍色的荷包狀物件,她湊近撿起,原本潔淨的穗子已被人踩斷。
    這是她方才送給他的平安符。
    她心口一怔,手心捏緊。
    原來他根本就不喜歡啊。
    是啊,她眼下一想,與他腰間那塊清澈透亮的白玉相比,這枚平安符顯得滑稽又寒酸。
    深夜,花燈寥落,人流稀疏。
    她穿著一身薄衣,站在樓下,遠遠望見樓上一道熟悉的人影終於進了雅室。
    他終於來了,就算不喜歡平安符,他也會為她說兩句話的吧。
    她今日沒有不聽他的話,沒有去見旁人,也沒有惹他生氣,她隻是想等他一起吃飯。
    等著等著,她見空青下樓了。
    她望著他一步步走來,聽見他說了一句:“明姑娘,大爺讓我先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