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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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霄雲連軸轉了十來日,終於處理完了事務,還有三日便是除夕,各處衙門都休假了。
    他冒著風霜趕回來,眼睫染上的露水在進屋後消融化開。
    見她穿了一襲紫衣,眉眼柔順溫婉,側著身子在穿針引線,嬌小的身影隨著手上動作細微顫動。
    幾日不見,似乎清瘦了許多。
    明瀅用衣袖隨意揩了揩淚,綻出一抹清妍的笑,起身迎他,“公子怎麽這個時候回來了,我去備茶。”
    裴霄雲察覺她麵色不對,隔著衣裳扯住她的手腕,帶過她坐下:“林霰走了,我竟不知道,他是何時走的?”
    他看著她濕漉漉的眼眶,等著她的回答。
    明瀅在袖下捏了捏指尖。
    不消一瞬,突然握住他的手,把新打的絡子拿給他看:“奴婢也不知,許是打絡子太入神了。上回那個您喜歡,我想著再給您打一個。”
    裴霄雲聽到她這個回答,才放下心來,揉著她溫熱的眉眼:“怎麽哭了?”
    “方才穿衣裳時,暗扣勾到了耳朵。”明瀅不敢觸碰,指著右耳,身子往他懷中靠了靠。
    裴霄雲看了看,那雙白皙小巧的耳垂變得有些暗紅,雖結了痂,但好的卻似乎不太快。
    “上藥了?”他問。
    “上過了。”明瀅垂著杏眼,她不知是否打消了他的疑慮,隻得小心翼翼道,“若是您給我上藥,興許能好得快一些。”
    “好,我替你上。”
    裴霄雲笑了,將她攬得更緊。
    他奔波了數日,此刻嗅著她身上的香,混沌的神思安寧不少,“年前休沐了,陪你過年。”
    —
    後來的三日,裴霄雲果然都待在家裏。
    臘月二十九,下了最後一場雪,院中的榆樹落了葉,枝椏光禿,難免蕭瑟肅殺。
    明瀅帶著人在樹上係滿了紅彤彤的小燈籠,風一吹過,燈籠搖搖晃晃,遠遠看著,倒也有了些過年的氛圍。
    門神、桃符、幡勝也掛起來了,幾乎是忙得腳不沾地。
    她心中憋悶了這麽些日子,在看到這一派嶄新的氣象後,終於綻出一個會心的笑。
    再怎麽樣,她也是這個身份。
    她因往事愁眉不展,他見了不歡喜,她自己也不會好過。
    就拿她屋裏的炭來說,他高興時會給她換成紅籮炭,無煙無塵,整個屋裏都暖和;不高興時就隻有幾塊濕炭供上來,嗆得她整夜咳嗽。
    裴霄雲悠閑坐在廊下品茗,眼前俱是下人們蒔花弄草、貼簾掛燈的身影。
    從小到大,他對年節並沒有什麽期待,反而覺得有些聒噪。
    在明瀅卷上簾出來,拿著兩副聯對來問他掛哪副時,他拂開那些紅紅白白的字,一手攬著她的腰:“你總忙這些做什麽,這些事交給她們去做。”
    院中滿是灑掃的丫鬟,眾目睽睽下,明瀅掙了掙身子,反倒被他越摟越緊,她臉紅了一半:“公子不覺得,掛上好看一些嗎?若是都和尋常一樣,哪裏像過年?”
    過去的一年,從揚州到京城,顛沛流離,也經曆過太多事,過得並不好。
    但無論如何,也該迎接新歲,有新的盼頭。
    她看了眼抱著他的男人,目光微微黯淡。
    等過了年,開了春,他也要娶妻了,與她而言,哪裏又有什麽新的盼頭呢。
    為何竟一年比一年得過且過了。
    “罷了,你愛鬧騰,就去掛吧。”裴霄雲見她今日是由心地開心,便也隨她去。
    明瀅捏緊了手中的聯對,慢慢抬起頭看他:“況且,開了春府上便有喜事了,熱鬧一些,也是個好兆頭。”
    “喜事”兩個字以她婉轉動聽的聲音落到裴霄雲耳中,令他淺淺一愣。
    他望著她明亮的眼,意味不明地輕笑一聲。
    她倒是時時刻刻都替他念著他的喜事。
    他不知為何,又想到林霰的事,重重地捏著她的指尖:“我娶了妻,你也還是照常在我身邊伺候,不準想別的,明白了嗎?”
    “您與縣主青梅竹馬,您不會趕我走嗎?”明瀅壯著膽子問。
    這個問題,她許久之前就想問。
    隻是一直沒機會,也不敢張口。
    “我不是說了嗎,會納你做妾。”裴霄雲看著她,眸色沉下,“難道你想走?”
    明瀅揉著被他捏得泛紅的指尖,匆忙答:“給您做妾,這樣好的福氣,奴婢感激不盡。”
    她自己也不知想從他口中聽到什麽答案。
    趕她走,將這幾年情分付之一炬,還是留著她,讓她一輩子做個奴婢,看著他與旁人生兒育女。
    她心口墜墜,像堵著一團東西,咽不下去,也摘不出來。
    那一束火紅的燈籠晃入眼簾,她眼眶微微發酸。
    這樣強顏歡笑的年,以後還會有好多個。
    —
    次日,淩霜與魚兒幾個丫頭如願告假回家了,裴霄雲對她們的去留不甚在意。在她們眼裏,自然覺得他是個通情達理的好主子。
    隻有明瀅見過他許多麵,也心知肚明,他越寬厚,越寵愛,實則心裏越不在意。
    除夕夜,四下燈火通明。
    絢爛的煙花升空,炸出一片明亮的火星。
    明瀅去正院拿了溫好的歲酒,見正院坐了滿滿一堂人,眾人相互道賀,其樂融融,還請了戲班子來唱戲。
    越往蘭清濯院走便越僻靜,喧鬧的煙花與這處院落格格不入。
    她捂著耳朵進來,斟了兩杯屠蘇酒,主仆二人如常相對而坐。
    她才飲了半杯,身上便熱了起來,醉得七葷八素,差點栽倒在火爐上。
    恍惚間,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裴霄雲對她的酒量心知肚明,立馬去奪她的杯子,見她還不肯罷休,鬧著要伸手去勾,一掌朝她的手腕拍下去,“喝醉了,是你伺候我,還是我伺候你?”
    “好疼,你為什麽打我?”明瀅醉得厲害,話音也是一副孩子氣,順勢趴在他懷中哭,淚水打濕了他的衣襟。
    她雖然醉了,可一聞到他身上的氣息,便知道是他。是以強壓下很多想說的話,生怕自己說出什麽,被他給聽到了。
    於是不說話,就隻是抽噎。
    裴霄雲的胸膛隨著她的起伏而震動,望著她淚水漣漣的眼,有幾分不知所措。
    從前她也喝醉過,喝醉後都是跟他講一些她小時候的事。
    譬如吃魚時被魚刺紮到了、采蘑菇時掉到了陷阱裏、偷她爹的刻刀玩,割破了手,講得語無倫次,他都聽得厭煩。
    這次竟什麽也沒跟他說,隻哭得這樣傷心。
    也不知是不是醉傻了,還妄想扯他的衣襟去擦涕淚。
    他果斷拍落她的手,雖是質問,怒意卻不明顯:“跟著我,難不成還讓你受委屈了?好端端哭成這樣?”
    明瀅聽清了他的話,斷斷續續吐出兩個字:“疼……疼……”
    是那夜沒說完的話。
    他強行刺穿她的耳垂時很疼,在她身上刺那兩個字也很疼。
    裴霄雲一瞬間微愣,隨後強行轉過她的頭,迫使她看著自己:“誰讓你不聽話,非要跟那個林霰糾纏,還敢背著我收他的東西,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跟他在扶光樓說了什麽。”
    明瀅不回答他。
    她覺得他很沒道理,憑什麽他能和別的女子糾纏,而她隻是跟旁人說兩句話,就要被他這樣對待。
    可她哪裏敢說,想趴回去繼續哭,卻被他拎起來。
    “你還敢不敢了?”
    明瀅快速道:“不敢、不敢,服侍公子是我的福氣,奴婢願意當牛做馬,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裴霄雲心頭泛起一絲異樣的感覺,她這話聽著像真心,卻又說得那麽別扭。
    他將她從身上扒下來,放到榻上,對著她快速開合的檀口吻了下去,是甘冽清甜的味道,還帶著一絲酒香,他探到她的舌頭,狠狠咬了她一口。
    明瀅仰著頸痛呼,卻被他按後頸,口鼻悶在枕間。
    他總是喜歡這個姿勢。
    她看不到他,隻能隨他的動作,或是嬌.吟,或是低泣。
    而他卻能將她的樣子一覽無餘,居高臨下地控製她的反應。
    她慶幸的是,他比那夜輕柔了許多。
    漸漸的,她的酒勁消了,抓著他的胸口沉浮。
    ……
    雲雨終了,明瀅還沒睡,抱著他的胳膊忘了鬆開,聽著窗外此起彼伏的煙花聲,久違的暖意灌入四肢百骸。
    她靜靜眨著眼,仿佛回到了與他在揚州過年時的感覺,也是這樣靜,隻有他們兩個人。
    裴霄雲心裏熨帖,便用指尖去感受她睫毛的顫動,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她說話,“等以後,我們生一個像你這樣可愛的女兒。”
    明瀅沉靜的眸光閃了閃,像倒映著煙花的亮光。
    他是說希望和她有一個孩子嗎?
    自從服侍他以來,她一直在喝避子湯,到今年,已經喝了三年了,一次都沒落下過。
    她有時也會以為,是他覺得她不配給他誕育子嗣,所以才一碗一碗地讓她喝。
    關於孩子,他們心照不宣,從未提過。
    今夜,他竟主動提起。
    她聲音都有些發抖:“公子會喜歡嗎?”
    “那當然。”裴霄雲啄了啄她的唇。
    還欲深入,門外傳來空青急促的聲音。
    “大爺,不好了!”
    裴霄雲撐起半邊身,眉眼隱隱不悅,朝外喊道:“有什麽事?”
    空青縮了縮脖子。
    大過年的,他也不想傳這種晦氣的話,又實在不敢耽擱,如實稟報:“翊王府的老太君過世了,縣主悲傷過度,犯了哮喘,說要您過去看望。”
    裴霄雲聽罷,神色微動。
    明瀅自然也聽到了,卻裝作沒聽到。
    她並未鬆開與他十指相扣的手,可她攥得越緊,也難以抵擋他主動抽離的力度。
    今夜是除夕啊,他都會陪她的。
    她感到掌心一涼,心中的那股踏實煙消雲散,緊接著,他掀被起身,帶進來一絲冷風。
    她微微歎了一聲氣,欲起身替他更衣。
    “你睡吧,我自己來。”
    裴霄雲下了榻,自行披了一件玄色氅衣,將要離開時,望了眼她白皙溫婉的臉,留下一句:“我有些急事,你好好休息,明早起來,我給你包個大紅包。”
    “嗯。”明瀅僵硬地點頭。
    他開門的聲音震耳欲聾,甚至掩蓋了煙花綻放的轟鳴。
    她翻身側臥,一夜未眠。
    翌日,天光熹微。
    她也穿起了新衣,看到火爐旁的殘酒與幾盤剩點心,昨夜的溫情轉瞬即逝,就像是一場夢。
    從前,他都會在大年初一給她包紅包。
    可今日日上三竿,還不見他回來。
    她透過窗望著一樹飄飄搖搖的燈籠,恍然發覺這是新歲第一日,要對自己好一點。
    她拿出一個大紅封,把她所有的錢都塞了進去,左手拿給右手,說著吉利話。
    “阿瀅,新年快樂,歲歲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