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抱元初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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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二十一年,秋深霜重。華山諸峰在凜冽的空氣中更顯嶙峋,山道旁的草木盡染寒色。藥堂院內,幾株老榆樹落葉紛飛,在地上鋪了厚厚一層,踩上去沙沙作響,更添幾分寂寥。
    夜色籠罩山巒,藥堂偏廂一燈如豆,窗紙被寒風刮得呼呼作響。陳實搓了搓有些凍僵的手指,嗬出一口白氣,才繼續伏案書寫。他正在將《外傷急救規製》最後關於“傷後飲食調理”的部分謄抄整齊。油燈下,墨跡幹得慢,他寫得極為認真,每一筆都力求工穩,這是要呈報掌門長老過目的。
    白日裏,他剛處理完一例頗為棘手的傷患。一名外門弟子在後山砍柴時,被倒下的樹幹砸中腳背,並非簡單骨折,而是足弓處數塊小骨碎裂,皮開肉綻,泥汙深陷。若按以往,多半是敷上金瘡藥包紮了事,日後能否行走如常全看天意。陳實卻嚴格按照規製,以煮沸放涼的鹽水反複衝洗至肉眼不見汙物,再用細針小心剔除嵌入的木刺,敷上特製的消炎生肌散,最後用杉樹皮夾板依足弓弧度仔細固定,叮囑其絕對臥床,抬高患肢。
    整個過程耗時小半個時辰,那弟子痛得滿頭冷汗,卻咬牙硬挺。旁邊協助的張誠、李芸看得屏息凝神。陳實心中清楚,此舉若能保全這弟子的勞動能力,便是對他這一套方法最有力的宣揚,遠比空談百句“消毒重要”來得實在。這便是他立足的根本:於細微處見真章,用實實在在的療效說話。
    謄抄完畢,他輕輕吹幹墨跡,將一疊文稿整理好,用一方鎮紙壓平。屋內炭盆火勢微弱,寒意侵人。他並未立刻休息,而是走到屋中空地,靜靜站立,先活動了一下凍得有些發僵的筋骨,隨後緩緩擺開《抱元步》的起手式“抱元守一”。
    自《全真大道歌》第二層圓滿,十二正經貫通以來,他體內那縷內息已能自行緩慢周天運轉,如同人體內一條永不枯竭的微細溪流。但這《抱元步》的要求更高,需在動態中保持“形動而神凝,氣運而心守”。他依著秘籍圖譜與趙執事點撥,意念沉入丹田,感受那內息如溫水般流淌,隨即,配合一次深長吸氣,左腳極輕極緩地向前邁出半步。
    步伐雖簡,奧秘卻在呼吸與內息的配合。吸氣時,內息自丹田升起,沿任脈上行至膻中;邁步時,重心微妙轉換,要求腰胯沉穩如山嶽。他全神貫注,體會著肌肉纖維的協同發力與內息流轉的細微節奏。一遍,兩遍,十遍……他隻在原地反複練習這起手一步,直至額角見汗,並非體力消耗,而是心神高度凝聚所致。
    收勢之後,他明顯感覺到,經過這有意識的“動中求靜”的錘煉,體內那自行運轉的內息似乎更凝練了一絲,對身體的感知也更為敏銳。這便是人為製造“金手指” 的笨辦法:通過極高專注度的重複練習,將複雜的意念控製轉化為身體的本能記憶。
    次日,他攜規製成稿去見王執事。王執事仔細翻閱後,未置一詞,隻微微頷首,便將稿紙收入袖中。午後,卻有傳功閣的普通弟子帶來口信,言道趙執事吩咐,陳醫師若有暇,可至傳功閣外室一敘。
    陳實心中明了,這是規製已初步得到認可的信號。他整理衣冠,前往傳功閣。外室內,趙執事依舊麵色古板,卻直接指向牆上一幅更為詳盡的經絡穴位圖,考教他對手少陽三焦經餘下幾個次要穴位的認識,以及氣血流注至此的時辰特性。陳實一一作答,雖不算精妙,卻勝在基礎紮實。趙執事聽罷,隻淡淡道:“嗯,根基未偏。《抱元步》後續步法,涉及足三陽經氣血鼓蕩,你既已通絡,可自行揣摩,遇有滯澀,再來問詢。”這便是允許他繼續深入修習了。
    返回藥堂途中,經過演武場,隻見數十名弟子在教習引領下練習劍法,呼喝之聲不絕於耳,劍光閃爍間帶著森森寒意。場邊角落,幾名弟子正相互揉搓著跌打損傷的藥酒,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草藥與汗液混合的氣味。陳實默默看著,心中暗忖:這便是江湖的日常,榮耀與風險並存。他的規製,若能減少一些無謂的傷殘,便是功德。
    剛回到藥堂,便見陸大有吊著胳膊,正與張誠閑聊,見陳實回來,立刻咧嘴笑道:“陳師兄!你可回來了!俺這胳膊好多了,昨日還能幫著搬點輕省東西!”他言語間充滿感激,也帶著年輕人傷愈後的興奮。陳實仔細檢查了他的夾板固定和傷口愈合情況,叮囑道:“骨痂初生,最忌受力。搬物之事,還需再等半月。”陸大有連連稱是。
    這時,陳實注意到藥櫃旁站著一位麵生的中年弟子,衣著是內門的藍色勁裝,卻有些陳舊,麵色蠟黃,不時低聲咳嗽。他並未排隊,隻是看著陳實,欲言又止。陳實主動上前,溫和問道:“這位師兄,可是身體不適?”
    那弟子略顯局促,低聲道:“陳……陳醫師,在下周崗,是負責後山倉庫的。近來總是夜間盜汗,午後發熱,咳嗽不止,渾身乏力……先前找過劉郎中,吃了些止咳散,不見好轉。”說著,他又劇烈咳嗽起來,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陳實心中一凜,觀其症狀,極似“肺癆”(肺結核)之兆。此病在古代極為凶險,且易傳染。他示意周崗伸手診脈,脈象細數無力,舌尖紅少苔,陰虛火旺之象明顯。他沉吟片刻,沒有輕易下斷語,而是問道:“周師兄,此症持續多久了?可曾咳血?”
    “約有兩月了……痰中偶帶血絲。”周崗聲音更低,透著恐懼。
    陳實心情沉重。他無法進行細菌學檢查,但結合症狀,可能性極大。他不能像對山下村民那樣僅提供建議,此事關乎門派防疫。他立刻對周崗道:“周師兄,此症需靜養,切忌勞累,更需與他人分餐分宿,以免沾染。我即刻稟明王師,為你調整職司,並開具對症方藥。你且先到通風處休息,莫要聚集。”
    他安排張誠引導周崗去偏院休息,自己立刻去尋王執事,將情況如實匯報。王執事聞言,麵色凝重,親自去為周崗診脈,良久,歎道:“確是癆瘵之兆。按規製辦吧,將其遷至後山‘靜思院’單獨隔離,飲食由專人送遞。藥堂按滋陰降火、潤肺止咳的方子先調理著。”他看向陳實,“此事你處理得妥當。門派之內,防疫重於治病。”
    此事雖小,卻讓陳實深刻體會到,在一個人口密集、醫療條件有限的組織內,預防和隔離的觀念是何等重要。這與他現代的醫學觀念不謀而合,但在古代,推行起來卻需要權威和切實的規章作為後盾。
    傍晚,勞德諾再次出現在藥堂,依舊是那副溫和笑容,說是來取些常備金瘡藥。他狀似無意地提起:“聽聞陳師弟近日整理的規製頗受好評,連掌門都稱讚師弟心思縝密,於門派大有裨益。真是可喜可賀。”
    陳實心中警醒,謙遜道:“勞師兄過獎,皆是分內之事,仰賴王師與各位師長指點。”他敏銳地察覺到,勞德諾今日的目光,似乎比往日更多了幾分探究,尤其在打量他剛剛整理好的藥櫃和記錄病案的冊子。
    勞德諾笑道:“師弟過謙了。如今山下風雲變幻,嵩山左盟主並派之心急切,我華山派正值用人之際,似師弟這般人才,必當重任。”他話鋒一轉,似隨口問道,“對了,師弟可聽聞,近日福建沿海似有倭寇騷擾,商路不暢,連帶著一些南方的藥材價格都有所波動?”
    福建!倭寇!
    陳實心中劇震,麵上卻不敢有絲毫流露,隻是露出適當的關切和一絲對江湖事的茫然:“哦?竟有此事?弟子終日忙於藥堂瑣事,於外界消息倒是閉塞了。藥材若漲價,倒是件麻煩事。”他將話題巧妙地引回本職工作,滴水不漏。
    勞德諾嗬嗬一笑,不再多說,取了藥便告辭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陳實背心滲出冷汗。勞德諾此次試探,結合前次提及的“福建林家”,絕非空穴來風。是嵩山派在通過他調查什麽,還是他自身收到了其他指令?自己這個“閩地”出身的模糊背景,似乎正在被某些力量默默審視。
    夜色更深,陳實回到小屋,心情難以平靜。他推開窗戶,任由寒風吹拂麵頰,望向漆黑的山巒輪廓。江湖的暗流,時代的波瀾,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他湧來。他握了握拳,感受著體內那縷日益茁壯的內息,以及腦海中那些超越時代的知識。
    謹慎,但絕非退縮。 他需要更快的成長,更深的根基,才能在這即將到來的巨變中,守住一線生機,甚至……尋到自己的道。
    他緩緩關上窗,將寒意與紛擾暫時隔絕在外。燈下,他再次攤開《抱元步》的圖譜,心神沉入那玄妙的步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