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少年,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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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七九年,關中。
    狹小的綠皮車廂裏,人擠著人,似是讓不出半寸放腳的地方。
    每個人都拚了命的往裏擠,每個人又仿佛有著說不完的話。
    座位底下趴著人,行李架上躺著人,過道裏還站著人,就連窗戶外頭還有人被托著屁股正手忙腳亂的在往裏翻。大大小小的鍋碗瓢盆不住磕碰晃蕩,混著孩子的哭聲,各類的吆喝,還有外頭那破喇叭哇啦哇啦的怪叫,簡直亂的不能再亂。
    眼瞅著火車就要發動了,就見吵嚷的人堆裏倏然擠出一顆頂著雷鋒帽的腦袋。
    少年眉眼硬朗,生的高壯,手裏高舉著厚重的行囊,像是費盡了全身力氣,咬牙切齒的探出頭,接著又擠出半邊身子,然後漲紅了臉再把自己的手腳給抽出來。
    “這陣仗簡直堪比趙子龍單騎破陣啊。”
    嘴裏抱怨了一句,練幽明忙扶好了擠歪的帽子,理了理衣裳,隨後快步湊到一個窗戶前,衝著窗外的母親和弟弟妹妹招呼道:“你們快回去吧……估摸著用不了多久我就得回來。”
    “臭小子,你要是再敢惹禍,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眼瞅著兒子就要下鄉插隊了,站台上的練母原本還淚眼婆娑,可一瞅見少年嬉皮笑臉的模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妹妹練霜站在母親身旁,擔憂道:“哥,你在那邊可要顧好自己,遇事千萬別衝動。”
    老三練磊才八歲,被練母牽著手,虎頭虎腦的嚷道:“哥,爸其實也來了。他還說了,老爺們兒做事就沒有後悔的,現在八成在哪兒看著你呢。”
    練幽明聞言掃了眼站台,等瞥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才嘿嘿一笑,“行了,我知道了……”
    說話間,火車已在緩緩發動,窗外卻還傳來練母的叮囑,“媽昨晚煮了你愛吃的茶葉蛋,都在包裏呢,記得路上吃,別放太久了,容易壞……還有到了北邊要換上包裏的大襖,千萬別凍著……”
    練幽明不住回應著,“我都知道,你們別擔心。”
    奈何話一出口,便被火車震耳的轟鳴給衝散了。
    等他再想回應,車站已在飛退的景色中不住遠去。
    練幽明見狀忙將身子探出去,揮了揮手,隻等看不著母親的身影了,方才縮回來。
    摸了摸挎包裏的茶葉蛋,他苦笑一聲,“好家夥,這也太多了。”
    少說十幾二十顆。
    火車駛離,車廂裏又多了一些哭聲。
    在這個時代,人們還很純粹,甘願為了心中的理想遠離城市,日夜兼程去往那些陌生且又艱苦的地方。
    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
    上山下鄉。
    練幽明環顧了一眼,發現車廂裏插隊的零零散散就十幾個人。
    比不得當年百萬知青上山下鄉的浩蕩規模,眼下已是運動收尾的年份,各省下鄉插隊的大部分也都回城了。至於他自己,高中畢業本該繼續讀書考大學,可偏偏遇到點事情。
    “不就是揍了幾個調戲小姑娘的混混麽,還讓我去鄉下躲躲。”
    練幽明嘴上不忿的嘀咕著,其實心裏也知道自己下手有點重了。
    幾個混混不是斷胳膊就是斷腿,最嚴重的那小子幾乎去了半條命,子孫根被他掃了一腳,聽說現在還在家裏躺著呢。
    也得虧自家親爹有軍功傍身,不然這件事還有的掰扯。
    但最讓人沒想到的是,被他救下的那個姑娘居然矢口否認遭人欺負,還拒絕出麵指證,才有了這檔子事兒。
    兩世為人,練幽明哪還不明白裏頭的彎彎繞。這人要麽被威脅了,要麽就是收錢改口,想來那幾個混混的家裏也有些手腕。
    但做了就是做了,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他也沒什麽好後悔的。再說那些混混都亮刀了,他要不下重手,搞不好現在躺床上的就是自己。
    至於讀書,哪兒讀不是讀。
    眼下都已經恢複高考了,讀書才是最直接的出路。憑他上一世的記憶,怎麽著也能出人頭地。
    似是被車廂內肆意亂竄的煙味兒和汗味兒熏得透不過氣,練幽明幹脆繞出人堆,在靠近廁所的地方找到一片喘息的空隙。
    可他剛一站穩還沒來得及緩口氣,一股邪味兒霎時順著窗外的冷風撲麵而至,連帶著車廂裏的那些怪味兒,再混著一些飯食的味道,熏的人臉都綠了。
    “我去。”
    等練幽明再想換地方卻為時已晚。
    兩頭的人全都往裏擠,前路堵死,後路又斷,練幽明頓覺自己像是陷入了敵人的包圍圈,眼前黑壓壓的全是湧動的腦袋,擠得人東倒西歪。
    不過臭也有臭的好處,那就是廁所周圍的一畝三分地就他一人,尤為寬敞。
    練幽明也懶得再往外擠了,隻從挎包裏揪出兩團棉花,揉了揉,塞進了鼻子,又抱好行囊,便靠著晃蕩的車廂懸著屁股蹲坐了下來。
    不同於車廂裏的其他幾名知青,他們雖然同行,但這些人大多就近插隊,說不定坐個兩三站就能下車。而他要去的地方有些偏遠,在東北那片地界,臨近漠河,得在北方換車,即便路上不耽擱,少說也得三兩天。
    見車廂裏吵的厲害,又是罵聲又是哭聲,練幽明幹脆用棉花把耳朵也堵上,抱著行囊養起精神。
    不知不覺,時已傍晚,窗外夕陽斜落,連綿起伏的遠山上掛起成片的紅霞,殷紅似血,燦亮如金,映照著一隻隻南去的飛鳥。
    練幽明也不知道自己眯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就聽到一陣歌聲,下意識抬眼望去。
    “邊疆的泉水清又純,邊疆的歌兒暖人心……”
    原來是車廂裏上來了幾個大學生,唱歌的是幾個女學生,邊上還有人吹著口琴,歌聲高亢嘹亮,引得一眾乘客圍觀鼓掌,不停叫好。
    練幽明這會兒也已經適應了廁所旁的味道,沒理會周圍人的目光,就地坐下,一麵聽著歌,一麵吃起了茶葉蛋。
    可吃著吃著,他忽然“咦”了一聲,眼角餘光就見這一畝三分地除了自己,竟然還有別人。
    那人臉色蠟黃,一手卷著幾張煎餅,一手拿著把大蔥,也不管廁所裏的人進進出出,隻顧大口吃著,而且還吃的有滋有味。
    練幽明瞧得好奇,多看了對方兩眼。
    但見這人蓬頭垢麵,胡子拉碴,穿著身洗到發白的藍色中山裝,幹瘦的腮幫子裏裹滿了吃的,而且咀嚼的十分用力,也十分認真。
    嚼完了還得咽。男人每一次吞咽額角都有青筋暴出,一雙眼睛更是圓鼓鼓的,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又好像是在吃人生的最後一頓飯。
    練幽明瞧得眼神發直,喉頭跟著一陣蠕動,暗暗吞著口水。
    直到對方一口氣將手裏的煎餅大蔥全部送進嘴裏,又咽下去,他才飛快收回視線。
    好一副餓鬼般的吃相。
    看對方的穿著打扮,倒像是個莊稼漢,手上都生滿了老繭……
    “嗯?”
    練幽明突然眼皮一跳,又故作漫不經心地偷瞄向那人的一雙手。
    他爹轉業前是偵察連連長,不但精通槍械、擒拿術、格殺術,偵查方麵的手段更是尤為高明。
    練幽明雖說沒能得其真傳,但耳濡目染加上背地裏也琢磨過一陣,甄別旁人的眼力絕對足夠。
    何況,他可是重活一世,兩世為人。
    然而不看還好,隻那麽一搭眼,練幽明原本漫不經心的表情已有了變化。
    這人……不簡單呐。
    那雙手,半遮半露,藏於袖中,看似粗糲厚實,像極了使力氣的莊稼漢,但怪就怪在這人手心手背全都生著一層硬繭,連根汗毛都瞧不見。而且這些硬繭分布的還極為均勻,哪怕指縫間也沒落下,掌紋都磨沒了。
    練幽明揚了揚眉,他記得家裏以前來過不少父親的戰友,其中有一位就與之類似。
    那人練就的乃是一門北派鷹爪功,雙手十指筋強骨壯,稍一動作登時勁通指尖,宛若生鐵一般。盡管對方說自己就學了點皮毛,然而隻這點皮毛,硬是在他家那張木桌上摁出來三個指洞。
    後麵還是練幽明從父母的聊天中偷聽得知,那人退伍前曾是某位的貼身保鏢。
    而眼前這位,想來十有八九與那人是同一類存在。
    念及於此,練幽明暗暗稱奇。他重活一世,打娘胎出來還以為自己這是要發達了,打定主意要抓住種種機遇,然後賺大錢,出人頭地。哪想這還啥都沒幹呢,居然接二連三撞見這等異人。
    事實上他對這些東西也有些好奇,不然也不會纏著親爹學了幾手格殺術。
    試問這天底下有哪個男人沒有自己的武俠夢。
    隻是練幽明深知這世上有些東西既然隱於世俗,少有人知,那便注定了不是普通人能輕易觸及的。倘若不是這一世的父母,他就算遇上這些異人興許也當是尋常。
    就好比上輩子,這種人別說看見了,聽都沒聽過。
    並沒有像那些武俠小說裏寫的那般,得見高手倒頭就拜,練幽明收了收心思,幹脆也不再觀望了。
    上輩子活得太累,這輩子他隻想一家人平平安安,要是能賺點錢享受享受人生就更好了。
    似是察覺到了練幽明的目光,男人雙手一抖已無聲無息的縮入袖中,隻是見角落裏的少年並未有過多反應,眼底暗藏的淩厲又悄然隱去。
    窗外天色漸晚,火車走走停停,駛過了一站又一站,周圍的乘客也來來去去,不住變換著麵孔。好在車廂裏總算沒有之前那麽水泄不通了,練幽明瞅準時機,搶到一個靠著過道的座位,長出了一口氣。
    距離他下車還有十幾個小時呢,他可不想在廁所旁熬上一晚。
    窗外夜風呼嘯,帶來一絲絲的冷意。
    練幽明抬眼看了看,發現與他一起上車的那幾個知青已經不見了。適才唱歌的幾個大學生也都趴在自己的座位上呼呼大睡。白天還吵嚷喧囂的車廂,現在漸漸安靜了下來。
    然後,練幽明又朝廁所方向瞟了瞟。
    不知道為什麽,自從白天看了一眼,那人的一雙手已是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男人還站在那裏,環抱雙臂,雙眼微闔,如同在打瞌睡。
    至於練幽明這邊,已經下意識的臆想著對方的身份。
    武林高手?
    江湖殺手?
    隱士高人?
    亦或者是間die?
    哪料念頭一動便一發不可收拾,一時間腦海中思緒亂飛。
    忽然,練幽明眼神一爍,發現了一件尤為奇異的事情。
    但見那人雙腳微開,不丁不八,明明沒有任何倚靠,可身子卻隨著車廂的搖晃不住上下起伏,既像在騎馬,又像飄在水裏,偏偏還站的很穩,宛如紮根在地和車廂融為了一體。
    “這是在幹什麽?練功?”
    許是被勾起了好奇心,練幽明幹脆側過身子,也不遮掩,靜靜瞧了起來。
    對方既然能在這種地方施展手段,又豈會計較旁人的目光。
    況且普通人光看得見也不頂用,還得瞧出其中的門道才行,否則那姿勢在常人眼中同坐著躺著壓根就沒什麽區別,不過是怪異了一些。
    練幽明起初也看的傻眼,即便知道對方異於常人,但也找不出特別的地方。直到時間一點點過去,窗外的水汽凝練成霜,他原本昏昏欲睡的眼睛陡然一瞪,然後大張,臉上的表情更加前所未有的精彩起來。
    就見隨著胸腹的起伏,那人口鼻內豁然遊出兩道白氣,仿若龍蛇般躥出,長短數寸,而後又被對方張口吞咽入喉。
    一刹那,練幽明眼裏看到的男人已有了非比尋常的變化。
    這人麵上容光煥發,眼中神華內斂,氣息吞吐間,那兩注龍蛇般的白霧已在口鼻內不停遊走,往複來去。
    也就男人一吞一吐之際,對方身上的衣裳亦是隨之一漲一收,內裏如有風雲鼓蕩,便是寬鬆的中山裝也被撐出一道道宛如龍蛇遊走般的痕跡,鼓起一條條氣包,遊躥於全身上下。
    練幽明瞠目結舌。
    “這是個什麽門道?”
    可等他強壓震撼定睛再看,一切又都恢複如常,仿佛之前什麽都不曾發生過。
    便在這時,兩道身影忽然從練幽明身旁走過。
    無來由的,他頓覺身子一冷,不受控製地縮了縮脖子。
    “殺氣!”
    看著那兩道身影,練幽明瞳孔一顫,忙按下心底的驚疑,閉眼裝睡。
    這種感覺對他而言實在太熟悉了。簡直和自家老爹前些年做噩夢時給人的感覺一模一樣。尤其是無意中喊出“殺”聲的場麵,聲如獸吼,慘烈至極,把院裏的那條軍犬都給嚇尿了。
    火車上怎麽會有殺氣?
    等等,難道是衝著那個人去的?
    隻一瞬間,練幽明後頸上的汗毛根根起立,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
    他小心翼翼地眯眼瞧去,果不其然,那二人全都衝著那名蠟黃臉的男人走去。
    此時車廂裏的乘客大多已經入睡,徹底安靜了下來。
    “他們要做什麽?”練幽明手心見汗,下意識摸向自己的挎包。
    借著頭頂昏晦的燈光,隻見其右手一探一收,手中赫然多出一把彈弓。
    他並不是想動手或是幫忙,而是感受到了一股莫大的威脅,潛意識想要找個家夥什自保。
    正當練幽明凝神以待,滿臉緊張地盯著那二人背影的時候。
    其中一個穿著中山裝的中年男人忽然頓足,回頭瞧來。
    好巧不巧,正好對上了練幽明的視線。
    這二人一老一壯,一矮一高,前者穿的中山裝,後者穿著人民裝,臉色俱皆冷沉如鐵,不見喜怒。
    迎著對方那雙冷厲的眼眸,便在練幽明心驚肉跳之餘,窗外的風聲忽然飛快消失,緊接著貼來陣陣車輪碾過車軌的異響,所有的星光也都消失不見。
    卻是進入了一條隧道。
    本就昏暗的車廂登時更暗了。
    便在這光暗變化之際,隨著窗外的燈影閃爍,那車廂的銜接處,刹那人影交錯。
    方寸之間,殺機大作。
    練幽明瞪大雙眼,耳邊隱隱聽聞幾聲“形意門”、“叛徒”、“受死”之類的言語,遂見方才還回首看他的中年大漢陡然回身急撲,勢若猛虎,悍然撲向那個蠟黃臉的男人。
    可練幽明就見這人撲出去的快,退回來的更快,後背猝然一凸,衣裳“撕拉”一聲從中裂開,眉頭緊擰,臉色肉眼可見的蒼白起來。
    而且不知道是否錯覺,他就發現這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多了一絲憤恨。
    那老者滿頭銀發,灰眉髯麵,幹瘦的麵容凶相畢露,電光火石間則是趁機縱跳一躍,矯若猿猴般蕩到空中,手足並用,拳遞咽喉,腳蹬心口,攻的也是廁所旁的男人。
    蠟黃臉男人麵無表情,目光卻是徑直繞過老者,有意無意地朝練幽明這邊瞟來。
    練幽明驚心動魄之餘還有些不明所以。
    可那老者的臉色卻在生變,他背對練幽明,瞧見對手的動作,隻當這人還有幫手,手底下竭盡全力的殺招竟下意識收了幾分力道。
    但心念轉變的刹那,老者勃然變色。
    而那臉色蠟黃的男人此時已在沉肩墜肘,提氣的瞬間身上的中山裝幾乎跟著膨脹了一圈。
    便在老者驚怒交加的眼神中,男人曲臂一提仿佛猛虎抱頭,腳下弓步一進,斜身悍然迎上,提肘護住咽喉的同時生生往前一頂。
    “哼!”
    練幽明被擋住了視線,卻是看不清二人交手的情形,可耳邊就聽一聲悶哼,那老者頓時手腳打擺,自車廂尾部倒飛出去五六米。
    這人並未倒地,雙腳一沉,便已穩住身形,腳下連退數步,蒼老的麵容上瞬間湧現出一抹異樣的潮紅。
    不待練幽明自震撼中回過神來,車廂裏的一老一壯居然二話不說,閃身一動,打開一扇窗戶竟然就那麽靈活無比的翻了下去。
    這時,窗外星光再現,火車出了隧道。
    至於適才那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除了練幽明無人得見。
    “臥槽!”
    練幽明看的有些傻眼,他原以為自己重活一世會活成一部年代劇,可現在怎麽有種跳進武俠劇的感覺。
    而且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了,招起招落,眼花繚亂,還沒看明白呢,就已經結束了。
    看樣子大抵是那個吃煎餅的男人贏了。
    練幽明連忙看向廁所,才發現那裏哪還有半個人影,已然空空如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