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孫獨鶴,黃皮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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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誒,小同誌,快醒醒。”
    感覺有人在拍自己肩膀,練幽明下意識睜眼。
    定睛瞧去,才見窗外天色已經大亮,火車也到了首都,一名戴著眼鏡的女乘務員正站在一旁。
    練幽明意識一清,忙說了句“謝謝”,然後拿起塞在座位底下的行囊,又背著軍綠色挎包,快步走向車廂的尾部。
    他都忘記昨晚究竟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了,但那三人廝殺惡戰的一幕卻仿佛猶在眼前。
    就如同發現了什麽新世界,他現在腦子裏全都是那人吞吐氣息時展現出來的非凡氣象,連昨晚做夢都是這檔子事兒。
    下了火車,沒有耽擱,練幽明馬不停蹄地去了售票點。
    可等趕到地方他不禁一陣頭大,但見呼嘯的冷風裏,一條長龍似的買票隊伍從售票窗口蜿蜒扭曲排出了一百多米。
    練幽明隻能喝著西北風,幹等了大半個小時,終於在售票員不怎麽耐煩的催促中買到了去哈市的車票。
    眼見還有些時間,他便在車站外麵漫無目的轉悠了兩圈,想看看四九城如今的氣象。
    一眼望過去,街麵上還是騎著自行車的工人居多,車上掛著飯盒、水壺,穿著不怎麽明豔的衣裳,洋溢著笑臉,在喧囂的街市上往來交錯。
    可惜就是時間不怎麽充足,隻來得及匆匆一瞥,聽著車站裏的播報,練幽明又去給自己的軍用水壺灌滿了熱水,便進了候車室。
    喧囂,吵鬧,人聲鼎沸。
    擠過各類形形色色的人,練幽明好不容易才找到個位子坐下。
    隻是心緒剛平,他又無來由的想起昨夜那場廝殺。
    形意門?
    難道是形意拳?
    叛徒又是哪一方?
    是那名蠟黃臉的漢子?
    亦或是後來的二人?
    盡管雙方的身份一時間探究不明白,但練幽明現在幾乎已經能將那一戰梳理得清楚一些。
    起初二人以二敵一原本占有優勢,可當那中年人回望他的一瞬,這份優勢已十去八九。
    若依著武俠小說裏的那套,便是將後背留給了敵人,喪失了出手的先機。
    正因為如此,對方才對他心存憤恨,隻可惜反應過來後已經遲了。
    加上火車恰巧進入隧道,那蠟黃臉的男人趁機暴起發難,先行敗退一人,而後又憑借心機令那老人半途收力,這才贏了兩人。
    如此說來,叛徒很有可能是那個蠟黃臉的男人。
    因為這人若是追殺叛徒的一方,絕不會事先將自己置於劣勢。
    練幽明也有些訝異,這些異人不光在驚雷霹靂間分出了勝負,且還有機心的交鋒,時機的搶奪,稍不留神,勝機便會轉瞬即逝。
    時間一點點過去,眼瞅著快要登車了。
    “爺們兒,外地來的吧?”
    練幽明剛要起身,忽覺視線一暗,聞聲抬眼,才見麵前多出個身形瘦矮的青年。
    對方身上罩著一件寬鬆的軍大衣,雙手緊捂著領口,頭上戴著一頂針織帽,長得賊眉鼠眼的,怎麽看怎麽猥瑣。
    練幽明心生警惕,“有事兒?”
    “嘿嘿,打從你在車站外頭瞎轉悠的時候我就瞧上了。”青年眯眼一笑,呲著兩排沾著韭菜葉的大白牙,然後迎著練幽明疑惑的眼神,拽著大衣的兩片領子竟是猛地往外一掀,“瞅瞅!”
    “你他……”
    練幽明還當遇到了變態,濃眉一掀,正要動作,可等瞅見對方懷裏捂著的東西後,又愣住了。
    青年一麵四下張望著,一麵撐著大衣,卻見裏頭原來掛著各種物件。發卡、首飾、眼鏡,還有一盤盤磁帶,以及一些報紙和幾塊手表。
    “你是想買什麽?我這兒還有各種票呢,肉票、糧票、布票、酒票、煙票,保準全國通用,你要是想弄三轉一響,咱還有的商量。”
    練幽明看的是嘖嘖稱奇,眼下這行當可是大有風險,要知道這年頭投機倒把的罪名可大可小,拉出去公審算是輕的,搞不好都得吃花生米。
    “你這倒騰的東西可真夠雜的啊。不過你找錯人了,看見我肩上的這朵大紅花了沒?我是去插隊的,沒錢。”
    “十七?”
    那人聞言雙眼一瞪,不敢置信地上下看了看練幽明,“我去,你小子吃啥長大的?十七歲能壯成這樣?”
    不過叫練幽明感到意外的是,這人反倒笑嘻嘻地湊了過來,“現在沒錢,等你返城的時候不就有錢了。聽你口音不像是四九城這片地界的吧,是去東北插隊?嘿嘿,那邊可是有錢都沒地方使,上山下鄉的地方不是林場就是農場,要麽就往原始老林中的村屯裏一紮,丫的那叫一個窮苦。”
    練幽明挪了挪屁股,給對方讓出一截椅子,“你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青年翻了個白眼,“我就是擱那破地方回來的……瞧你這身行頭,難道是軍屬?巧了,我也是軍屬。”
    說話間,這人又從懷裏亮出一塊勳章。
    練幽明揚了揚眉,“那咋瞧上這行當了?”
    青年撇了撇嘴,怪笑道:“返城知青太多了,你當誰都能掙到鐵飯碗?我家可是有九口人,兄弟姐妹七個,我爹還瘸了一條腿,我大哥一個人挑著擔子,我這個當弟弟的總得搭把手吧……雖然沒幾個瞧得起我。”
    青年一麵說著,一麵又在物色著下一個目標,“得嘞,話密了,你可比我幸運多了,頂多一年,你們這些人就得回來,記得把錢存著,到時候再來找我,就憑同是軍屬的份上,肯定不叫你吃虧。”
    青年也不墨跡,拍了拍練幽明的肩膀,扭頭就走。
    可哪料這人前腳出去,後腳又神色緊張的跑了回來,目光遊走間急忙一屁股坐在練幽明身旁,嘴上還不忘知會道:“哥們兒,江湖救急!”
    “哎呦臥槽,弟兄幾個快撤,聯防隊和工商局的來了。”
    也不知道誰扯著嗓子吆喝了一聲,就見那些個犄角旮旯瞬間竄出幾道人影,全都裹著一件大衣,清一色的年輕人,二話不說就往人堆裏鑽,惹得一陣雞飛狗跳。
    再看門口,幾名穿著灰藍色製服的女同誌瞪圓了杏眼,雙手叉腰,身旁還跟著車站的治安員,來勢洶洶,呼喝著就追了上去。
    至於練幽明身旁的青年,眨眼間的功夫也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一份報紙,胳膊上還多出個紅袖章,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比學生還像學生,比知青更像知青。
    可那些女同誌許是見慣了這些把戲,一部分人追進了人堆,還有一人徑直來到他們麵前,目光稍加打量,便盯著練幽明狐疑地問,“小同誌,你是去插隊的?”
    “去東北那邊。”
    練幽明也不慌張,回應的同時又把自己的身份材料拿了出來。
    那名女同誌接過看了一眼,發現沒什麽問題轉頭又望向一旁的矮個青年,“你呢?幹什麽的?你倆是一起的?”
    青年雙手舉著報紙,半低著頭,一對眼珠子急得不停滴溜亂轉,腦門上都開始冒汗了。
    正當這人不知所措之際,卻是冷不丁被人拍了下肩膀,但見練幽明拎著行李,不緊不慢地催促了一聲,“哥,車到站了,咱們快過去吧。”
    青年反應極快,眼神一亮,如見救星,伸手一陣摸索,也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一張皺皺巴巴車票,然後硬著頭皮幹笑道:“同誌,我倆是一起的,這是我弟弟。”
    女同誌皺眉道:“你弟弟?有沒有身份證明啊?拿出來我看看。”
    青年臉色一僵,但還是把手伸進了自己的衣兜。
    可眼瞅著就要露餡了,不想練幽明突然抬手指向車站一處人多的地方,神情鄭重地衝那女同誌說道:“同誌,你快看,那人是不是在偷東西?”
    “哪兒呢?”
    那名女同誌聞言轉身,順著練幽明指的方向瞧去,一看之下,頓時滿臉怒容,挽著袖子就衝對方大步迎了上去。
    好家夥,上去二話不說,揪著那人的脖領子就是幾個大嘴巴掄圓了抽。
    練幽明則是自顧自地拎起行囊,朝檢票口快步走去。
    臨了,他還不忘提醒道:“還傻站著幹甚,你倒是跑啊。”
    “啊對對對。”
    一旁的青年頓時回過神來,捂著大衣扭頭就跑,連聲謝謝都沒有。
    練幽明搖頭失笑,眼見要趕的火車也到了,便順勢擠進了登車的人流裏。
    這裏既是終點站,也是首發站,乘客比上一趟還多,浩浩蕩蕩,人山人海,黑壓壓的簡直望不到頭。練幽明落在人堆裏,頓覺頭昏腦漲,耳邊更是充斥著天南地北的各異腔調。
    隻說那黑壓壓的洪流剛一湧入站台,立時分成十餘股,爭先恐後地衝向那堪堪停下的綠皮火車。
    練幽明打小被他爹帶著鍛煉,體力驚人,這會兒即便扛著行囊,也能一馬當先的趕在前麵。
    人雖然多,好在車廂全都空著。
    他買的是三等票,壓根沒有對號入座一說,能不能搶到座位除了運氣時機,還有就是自身的氣力。
    瞅準空隙,練幽明本著就近下手的原則,趕在眾人前麵搶占了一張臨近過道的座位。直到屁股底下傳來木椅冷硬的觸感,才長出了一口氣。
    “真是要了命了。”
    身旁人潮湧動,不過數息,空蕩蕩的車廂裏便已經擠滿了人。
    不同於之前,隻這一節車廂裏,有不少是同練幽明一樣從各地趕來的知青。再加上他在登車時大致看了一眼,一整趟少說四五百人下鄉插隊。
    人多了,空氣也就難聞起來。
    有人吞雲吐霧的抽著煙,有人脫著鞋襪,晾著臭腳,還有人拎著宰殺好的家禽,提著一副牲畜的下水,偏偏還不捂嚴實了,散出的怪味兒迎風亂躥。
    練幽明痛苦無比的閉上眼,心裏哀歎了一聲,祈禱著能早點到目的地。
    可火車剛發動沒多久,他就聽身旁響起一道頗為耳熟的嗓音。
    “你小子腿腳也忒利索了,讓我這通好趕,我可是跑了五節車廂。”
    練幽明睜眼瞧去,才見適才那個青年居然也擠了上來,氣喘籲籲的,手裏還拿著兩隻油皮紙包好的烤鴨,看樣子累的夠嗆。
    不待他反應,青年便使了個眼色,笑嘻嘻地道:“咱可是知恩圖報的主。你夠意思,咱也不能小氣,走吧,領你去個寬敞地兒……就這椅子,一小時都能把你腚溝給磨平嘍,我可受不住。”
    練幽明見對方雖在嬉笑,但神色格外真誠,便起身把座位讓給了一位腿腳不利索的老鄉,拎著行囊跟了上去。
    “你怎麽還上來了?”
    青年不以為然地笑道:“不上來不行啊。那車站外頭還有人盯哨呢,八成是想把我們一網打盡。加上你還拉了我一把,這份情怎麽著也得還上不是。放心,我坐兩站就下去了,常有的事兒。”
    二人一前一後,一口氣穿過了四五節車廂,徑直來到臥鋪車廂前。
    青年取出兩張票遞給乘務員,又衝練幽明眨眨眼,似是在炫耀自己的能耐。要知道這年頭臥鋪票可不容易買到,基本上需要介紹信和一些特殊渠道,還都是供給一些幹部和軍官的。
    乘務員看看青年,再瞧瞧練幽明,沒做任何詢問便示意兩人進去。
    青年似是早就習以為常了,領著練幽明走進了車廂,隻把手裏的烤鴨擱下,又解下大衣,才翻身躺在床上。
    “你是去東北插隊的吧,這張票正好讓你睡到哈市。那邊現在都開始下雪了,待在這裏麵也能有些熱乎氣,暖和一些。”
    青年頭枕雙臂,翹著腿,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練幽明也坐了下來,“那我就不客氣了。”
    青年聞言咧嘴一笑,“就怕你跟我客氣。要沒你,我今天得載大跟頭,這一身的物件被繳了不說,興許人還得進去蹲一段時間,那可就丟人丟大發了。”
    末了,青年又補充道:“我姓孫,大號孫獨鶴,那些個倒騰東西的販子都管我叫三哥。”
    隻是這人說完又頗為好奇地問了一嘴,“你怎麽知道那邊有賊?”
    練幽明笑道:“主要憑眼力。再說了,就眼下這年景,京、津兩地的車站還能少得了賊?那些人趁亂動手,但凡留神一些,想要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並不難。”
    然後,他又補充了一句,“我姓練,練幽明。”
    孫獨鶴滿眼驚奇,嘴裏嘖嘖有聲,“你小子真的才十七歲?”
    不待練幽明回應,這人又拿著一隻烤鴨塞了過來。
    “這可是我用十斤糖票和人換的,全聚德……”可剛聞了聞,青年就眼皮一翻,沒好氣地罵了起來,“得,又他娘上當了。那孫子說是全聚德的烤鴨,我當時趕著追你,也沒來得及聞聞。”
    孫獨鶴說完又樂嗬一笑,“唉,可別嫌棄,湊合著吃吧。”
    練幽明也跟著笑了笑,“哪有那麽多講究,這不挺香的。擱在鄉下,興許有人半輩子都吃不上一口。”
    孫獨鶴眼睛一爍,豎起大拇指,“實在。倒是我小氣了。”
    說話間,這人又整理起自己大衣裏裹著的物件,頭也不回地道:“除了那幾塊表,其他的但凡你有瞧上眼的,隨便挑。那幾個孫子被抓了,搞不好我也得被供出來,東西太多反倒不好脫身。”
    練幽明先前在車站外麵吃了不少東西,再被車上的怪味兒一熏,這會兒壓根沒什麽胃口。至於孫獨鶴擺出來的東西,他也沒多少興趣,可看著對方竟從大衣裏摸出來一本老書,才好奇道:“你還倒騰古董呢?”
    孫獨鶴道:“這算個屁的古董,都是家裏長輩留下來的。我爺爺早些年是個行腳大夫,走南闖北的倒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話到這裏,孫獨鶴又感慨萬千地補充道:“說起來,我家早年間也算是一方富戶,可惜老爺子沒挺過去,就剩下幾本壓箱底的破書。能換錢的我都賣了,就這本瞧不出名堂,不今不古的累贅一個。”
    隻說兩人有一嘴沒一嘴的閑聊著,孫獨鶴忙著收拾自己的東西,練幽明則是坐在床邊看著窗外。
    越往北,外頭的景色便愈發蕭條。
    眼瞅著快要到站了,孫獨鶴突然打開了窗戶,探出身子,可把練幽明嚇了一跳,“你這是做什麽?”
    孫獨鶴朝著外麵張望了一眼,習慣性地嘿嘿一笑,“我怕車站有人堵我,就不在站台下了。”
    言外之意竟是想要提前跳車。
    練幽明趕緊勸阻道:“別啊,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孫獨鶴卻露出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放心。我算老江湖了,而且車軌邊上還有人鋪了草墊子,出不了事兒。”
    說話的功夫,趁著火車減速,這人還真就貼著窗戶爬了出去。
    “等你返城的時候別急著回去,在首都車站找人問一下就知道我孫老三在哪兒。到時候老哥帶你見識一下首都的風土人情,保準讓你嚐一回正宗的烤鴨。”
    孫獨鶴扒在窗戶外頭,迎著冷風,嘴巴還沒閑著。
    練幽明嘴角抽搐,“你可別說話了,留神腳底下。”
    孫獨鶴聞言呲牙一笑,“你小子對我脾氣,得嘞,咱們江湖再見,改日再敘。”
    說罷,還真就跳了下去。
    可臨了,這人竟順手把那本老書拋了進來。
    “這破書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