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4章 風起於青萍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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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隊裝備精良、風塵仆仆的騎兵,像一陣突如其來的鐵血旋風,短暫地刮過黑山屯百戶所門前,又很快消失在屯外通往更北方邊關的塵土之中。他們留下的,除了幾聲短暫的馬嘶和幾道深淺不一的蹄印,便隻有屯民們茶餘飯後幾句模糊的猜測和百戶所裏幾日未曾散去的凝重氣氛。
    沈青的生活重心,卻並未被這短暫的插曲打亂。她的全部心思,都撲在了那幾塊曆經波折才初步成型的“沈記軍糧”上。
    趙百戶撥付的那點精麥清油,她沒舍得全用,隻取了少量,嚴格按照蕭山指點的最苛刻標準,精心製作了十幾塊“特供版”樣品。這些餅子用料更精,烘烤更透,硬度、耐儲性和口感都達到了目前技術的極限。她將這些餅子用幹淨的粗布仔細包好,托李大軍鄭重地送去了百戶所。
    剩下的精料,她則混合著大量廉價的蕎麥粉、黑豆粉和烤幹的土豆碎末,繼續試驗和改良她的“常備版”和“行軍版”。小院的簡易灶台幾乎日夜不熄火,空氣中總是彌漫著穀物烘烤的焦香和一絲淡淡的豬油葷氣。
    蕭山的身體在緩慢恢複,雖然依舊不能久站或動用氣力,但精神明顯好了許多。他大多時候靠坐在牆角的舊椅裏,身上蓋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薄被,目光卻始終跟隨著沈青忙碌的身影。
    他話依舊不多,但每次開口,都精準地切中要害。
    “豆粉……磨得不夠細,易散。”他看著沈青費力地壓製餅坯,聲音低沉地提醒。
    沈青停下動作,撚起一點豆粉仔細看,果然顆粒粗糙:“哎呀,真是!我說怎麽壓不緊實!還得再磨一遍!”她拍拍腦袋,趕緊又把豆粉倒回石磨裏。
    過了一會兒,蕭山又道:“……火候過了,外焦內生,易腐。”
    沈青連忙揭開鍋蓋,一股焦糊味撲麵而來,裏麵的餅子邊緣已經發黑。“完了完了!”她手忙腳亂地把餅子搶救出來,看著中間還濕軟的部分,心疼得直咧嘴,“又浪費了……”
    小楓則成了最忠實的“試吃員”和“質量監督員”。每次新一批餅子出爐,沈青都會掰一小塊給他。
    “小楓,嚐嚐這個,阿姐加了點蘿卜幹!”
    小家夥鼓著腮幫子,認真咀嚼,小眉頭皺得緊緊的,半晌才咽下去,吐著舌頭說:“阿姐……有點鹹……還硌牙……”
    “那就是鹽多了,豆子沒泡軟!”沈青立刻記下。
    又一批:“這個呢?”
    小楓眼睛亮了亮:“這個香!有油味兒!沒那麽硬!”
    “好!豬油比例對了,火候也正好!”
    這種最原始卻有效的反饋機製,讓沈青的“產品迭代”速度大大加快。張秀姑和其他幾位軍戶家屬也時常拿來自家多餘的雜糧、菜幹,換些新出的餅子回去嚐鮮,順便提些意見。
    “青丫頭,這餅子好是好,就是太幹了,噎得慌,能不能想法子讓它稍微潤一點點?”
    “沈家妹子,我當家的說,要是能帶點辣味兒就好了,巡夜的時候吃著暖和!”
    這些來自最底層使用者的樸素需求,都被沈青一一記下,努力嚐試融入下一次的試驗中。小小的院落,儼然成了一個充滿生機和煙火氣的“家庭手工業作坊”。依靠雙手和智慧,一點點改善生活,創造價值,在這裏得到了最真實的體現。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王扒皮和林婉兒那邊的暫時沉寂,並未讓沈青放鬆警惕。
    果然,幾天後的一個傍晚,林主簿,林婉兒的父親,那位在屯中掌管文書賬目、素來以笑麵虎形象示人的中年文吏,竟親自踱著方步,來到了沈青那依舊顯得破敗的小院外。
    他沒有進來,隻是站在籬笆外,臉上掛著慣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溫和笑容,目光狀似隨意地掃過院裏晾曬的餅坯和忙碌的沈青,最後落在了角落裏麵色蒼白的蕭山身上,停留了片刻。
    “沈姑娘,忙著呢?”他聲音不高,帶著文吏特有的拿腔拿調,“聽說你弄出了些新奇的吃食,連趙大人都頗為讚賞?真是後生可畏啊。”
    沈青心裏警鈴大作,連忙放下手裏的活計,擦了擦手,走到院門口,微微躬身:“林主簿您過獎了,不過是胡亂琢磨點糊口的玩意兒,當不得大人讚賞。”
    林主簿嗬嗬一笑,捋了捋下巴上稀疏的胡須:“誒,不必過謙。能為軍務出力,總是好的。隻是……”他話鋒一轉,語氣依舊溫和,內容卻開始帶刺,“這軍糧製作,關乎將士體魄,非同小可。用料、工藝、衛生,都得講究個章程規矩,可不是自家灶頭隨便搗鼓就成的。萬一出了紕漏,誰也擔待不起啊,你說是吧?”
    他這話,看似提醒,實則是敲打和威脅,暗示沈青的做法“不合規矩”,潛台詞是:我隨時可以憑這個找你麻煩。
    沈青手心微微出汗,正想著如何應對。
    角落裏,一直閉目養神的蕭山,卻忽然緩緩睜開了眼睛。他沒有看林主簿,目光虛落在院中那盤石磨上,聲音平淡無波地開口,仿佛在自言自語:
    “……《雍軍律·糧秣篇》,‘邊軍所耗,就地取用,民製軍采,例有所循。凡物堪用,效優於舊例者,錄其法,優其值,不拘常格。’……‘主司吏員,不得以規阻善,違者以貽誤軍機論。’”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水中,瞬間打破了林主簿那虛偽的溫和氛圍。
    林主簿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了,眼底閃過一絲驚愕和難以置信!他死死地盯著蕭山,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這個一直被他忽略的、病怏怏的流民!
    這人是誰?!怎麽可能對枯燥冷僻的軍律熟悉到這種程度?!而且偏偏引用的,就是支持民間製作、要求官吏不得阻撓的條款!這簡直是在用最鋒利的矛,精準地戳穿了他最脆弱的盾!
    蕭山念完,便再次垂下眼睫,仿佛剛才隻是夢囈了幾句,甚至還配合地低咳了兩聲,顯得更加虛弱無害。
    沈青心裏差點笑出聲,趕緊趁機道:“多謝林主簿提醒!民女一定小心謹慎,嚴格按照……呃……軍律允許的章程辦事,絕不敢有絲毫馬虎!定做出效優耐用的軍糧!”
    林主簿的臉色青白交加,胸口微微起伏,顯然氣得不輕。他死死瞪了蕭山一眼,又看看沈青,那點偽裝的溫和徹底消失,最終從鼻子裏發出一聲極輕的冷哼:“哼,最好如此!”
    說罷,竟不再多留一秒,拂袖轉身而去,步子邁得又急又快,全然失了平時的從容。
    沈青看著他那幾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長長舒了一口氣,回頭看向蕭山,眼中充滿了崇拜:“蕭大哥!你太厲害了!你怎麽連這個都知道?!”
    蕭山淡淡瞥了她一眼,語氣依舊平淡:“……偶有耳聞。”他頓了頓,補充道,“……此人……心術不正,須得防範。”
    沈青重重地點點頭:“我明白!”經此一役,她更加確信,蕭山絕非凡人。他腦海裏的知識,就是他最強大的武器。
    林主簿的敲打失敗後,對方似乎暫時改變了策略。明麵上的刁難減少了,但沈青能感覺到,一種更隱晦的壓製正在形成。
    她去換購雜糧時,發現價格比之前隱晦地上浮了一些。拜托行商捎帶的東西,也時常“恰好”缺貨或延誤。甚至連她去井邊打水,都偶爾會遇到“恰好”在維修需要多等許久的情況。
    這些瑣碎的小麻煩,不致命,卻像無數細小的繩索,一點點地捆綁著她,消耗著她的時間和精力,讓她舉步維艱。
    “真是癩蛤蟆趴腳麵,不咬人膈應人!”沈青一邊費力地推著石磨,一邊咬牙切齒地吐槽,“這種官僚主義加市場壟斷的軟刀子,真是古今通用,惡心死人了!”
    但她沒有屈服。原料漲價,她就更精細地計算配比,減少浪費。行商延誤,她就更早預定,多方打聽。時間被耽誤,她就起得更早,睡得更晚。
    她的堅韌和努力,都被蕭山看在眼裏。他看向她的目光中,欣賞和認同的意味越來越濃。偶爾,在她遇到技術瓶頸時,他會看似不經意地提點一句,往往能讓她茅塞頓開。
    “壓模之力,非僅向下,須得……均勻震蕩,排盡其隙。”他看著沈青費力地壓製餅坯,忽然開口。
    沈青愣了一下,試著在壓製時增加了晃動的動作,果然壓出的餅坯更加緊密結實!
    “蕭大哥!你真是個天才!”她驚喜道。
    在這種相互扶持和默默關注中,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和信任,在兩人之間悄然滋生。
    轉機發生在一個雪後初晴的清晨。李大軍興衝衝地跑來,臉上帶著壓抑不住的喜色:“沈姑娘!好消息!趙百戶把你那‘特供版’餅子呈給了前幾日路過的那位上官看了!那位大人嚐了之後,大為讚賞!當場就說要采購一批,試試效果!趙百戶讓你盡快準備一批‘行軍版’的樣品,要得急!”
    沈青愣住了,隨即巨大的喜悅衝上心頭!成功了!她的餅子,真的得到了認可!而且是通過趙百戶,得到了更高級別軍官的注意!
    “真的?!太好了!我馬上準備!”她激動得差點跳起來。
    然而,狂喜之後,現實的問題接踵而至。大批量製作,需要更多的原料、更多的人手、更穩定的場地和工具。她這個小院,根本承受不了。
    “需要…工坊。”蕭山一針見血地指出。
    沈青看著自家破敗的院子和所剩無幾的物料,興奮的心情慢慢沉澱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責任感和緊迫感。
    擴張,迫在眉睫。但擴張所需的資源從哪裏來?趙百戶的口頭支持能落到實處嗎?王扒皮和林主簿會眼睜睜看著她做大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