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9章 山寨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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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山屯的清晨裹著北境特有的幹冷,沈記工坊裏卻早已熱氣蒸騰。
    沈青裹著一件洗得發白的棉襖,正蹲在灶台前,小心翼翼地調整著柴火。她的鼻尖凍得微紅,專注的目光隨著灶膛裏跳躍的火苗移動,時不時伸手感受一下鐵鍋的溫度。這幾日天氣驟冷,麵發酵的速度明顯慢了,她不得不提前一個時辰起來生火升溫。
    “張嫂,昨日那批黑豆粉的濕度記錄放在哪兒了?”她頭也不抬地問道,聲音裏帶著晨起的沙啞。
    張嫂正在另一邊指揮兩個年輕媳婦篩麵,聞言忙在圍裙上擦擦手,從一堆賬本裏翻出個粗麻布封麵的冊子:“在這兒呢!昨兒個收工前我都記好了,這批豆粉炒得幹,吸水比前日那批要多半勺水呢。”
    沈青接過冊子,就著灶火的光仔細翻閱。自打接了守備府的訂單,她就養成了記錄每個生產細節的習慣。溫度、濕度、原料批次、甚至天氣變化,她都一一記錄在案。此刻她秀氣的眉毛微微蹙起,指尖在幾個數據間來回比劃。
    “不對勁。”她忽然站起身,快步走到正在晾曬的餅坯前,拿起兩塊不同批次的餅子,左右手各掂量了一下,又輕輕掰開一角,仔細比較內部的質地。
    她的動作引起了不遠處蕭山的注意。他正坐在工棚角落的矮凳上,麵前攤著一本賬冊,聞聲抬起頭來。晨光透過棚頂的縫隙,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沒有說話,但深邃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沈青的一舉一動。
    “張嫂,你來摸摸看。”沈青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憂慮,“這兩批餅子的硬度差得不少。若是交給守備府的軍糧品質如此不穩,怕是會出大問題。”
    張嫂忙走過來,粗糙的手掌接過餅子仔細摸索,臉色也逐漸凝重:“還真是…許是這批黑豆炒製時火候有點飄?還是和麵時水沒控準?”
    工棚裏的其他女工也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有人說是石磨磨損導致粉質不勻,有人說是這幾日天氣太冷影響了發酵。一時間,工棚裏彌漫著不安的氣氛。
    沈青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現代人的思維開始飛速運轉:這分明是標準化生產的問題!手工製作依賴老師傅的經驗,但每個人的手感不同,天氣、工具、原料的微小變化都會影響最終品質。若是小批量製作還好,但要滿足軍需的大規模生產,必須建立統一的標準。
    她拍拍手上的麵粉,目光掃過工棚裏一張張不安的麵孔,聲音清晰而堅定:“從今日起,咱們得立個規矩。每批豆子、麥子炒製前必須先稱重!炒多久,用什麽火,都得定死!和麵加多少水,用多少鹽,也得按斤兩算,不能再憑手感差不多!”
    這話一出,工棚裏頓時安靜了不少。幾個老資格的娘子麵麵相覷,臉上寫滿了不以為然。王娘子忍不住嘀咕:“青丫頭,這未免太麻煩了些?咱們做了一輩子飯,手上都有數,差不了多少的。”
    “王嬸,這不是差不差的問題。”沈青耐心解釋,語氣卻不容置疑,“這是軍糧!要的是成千上萬塊都一個味兒,一個硬度!咱們現在小打小鬧還行,以後量大了,全靠手感,非出亂子不可!”
    她心裏暗自吐槽:這簡直是從手工作坊邁向標準化生產的管理革命啊!沒想到穿越了還得搞ISO認證?
    但改革的阻力遠超她的想象。一天下來,不是這個忘了稱豆子,就是那個和麵水加多了。張秀姑跑前跑後地盯著,嗓子都快喊啞了,效果卻一般。老師傅們的習慣不是一天能改的。
    傍晚收工時分,沈青看著記錄本上依舊波動的數據,頭疼地揉著額角,不自覺地輕輕歎了口氣。
    “遇坎了?”蕭山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手裏還拿著那本賬冊,目光掃過她麵前那堆寫著“次品”的餅。
    沈青無奈地笑了笑,把標準化遇到的困難說了:“大家習慣難改,覺得我太過較真兒。”
    蕭山沉默地聽她說完,骨節分明的手拿起兩塊硬度不一的餅,在掌心掂了掂分量。他的動作從容不迫,帶著一種久經沙場的沉穩。
    “軍中發令進攻,是擂鼓幾聲?”他突然問道,目光仍停留在那兩塊餅上。
    沈青一愣,不明所以:“一般是三通鼓吧?”
    “若鼓手隨心所欲,一通急促,兩通散漫,後果如何?”他抬起眼,深邃的目光直視著她,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沈青瞬間懂了,眼睛微微睜大:“會亂套。”
    “既知號令需統一,生產為何不可?”蕭山將餅放回原處,聲音低沉而清晰,“令出必行,行之有標準,賞罰需分明。此乃治軍,亦為治坊之道。”
    他的話像一把鑰匙,哢嗒一下打開了沈青的思路。對啊!她把現代那套“流程”和“標準”的概念帶過來了,卻忘了配套的“執行力和獎懲機製”!
    第二天,工坊裏多了塊簡陋的木牌,上麵用炭筆畫著表格,寫著每個娘子的名字,後麵跟著“今日次品數”“達標批次”等欄目。
    沈青站在木牌前,聲音清脆而有力:“從今天起,咱們每天統計!次品最少、達標最多的前三名,當天多領五個銅板!連續三天墊底的...”她故意頓了頓,看著眾人緊張的表情,忽然俏皮地眨眨眼,“就負責給大家洗磨盤!”
    物質獎勵加輕微懲罰加公開排名!這套組合拳下來,效果立竿見影。娘子們的好勝心被激起來了,誰也不想墊底丟人,更想多賺那五文錢!工棚裏頓時氣氛熱烈,大家互相較勁,互相提醒,稱重、看火、計時都認真了許多。
    沈青也沒閑著,她抽空改進了工藝。想起蕭山提過的“豆粉烘烤增香”,她試驗了幾次,發現果然能進一步降低豆腥味。在一個無人的午後,她謹慎地滴入一滴血作為終極秘方,那批試驗品出爐時,濃鬱的焦香混合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勾人香氣,瞬間彌漫了整個工坊。
    “哎呀我的天!沈姑娘,這餅子聞著也太香了!”張秀姑忍不住驚歎道,眼睛瞪得老大。
    沈青得意地抿嘴一笑,臉頰泛起淡淡的紅暈:“新配方,試試看。”心裏默念:科技與狠活的結合,果然無敵!
    然而好景不長。沒過幾天,李大軍從屯外回來,臉色古怪地拎回幾個油紙包,啪的一聲放在沈青麵前的操作台上。
    “沈姑娘,你快看看這個!”
    沈青疑惑地打開油紙包,裏麵是幾塊灰褐色的餅子,外形、厚度竟和她做的“行軍版”軍糧有七八分相似!她拿起一塊掰開,質地粗糙,聞著隻有一股單純的焦糊味,嚐了一口,更是幹澀難咽,完全沒有她那種紮實的麥豆香和隱隱的“滿足感”。
    “這是哪兒來的?”沈青皺眉問道,心裏已經升起不祥的預感。
    “百味樓錢扒皮搞出來的!”李大軍氣得拳頭緊握,“叫什麽‘錢記抗餓餅’,便宜賣!還在屯口擺攤,逢人就說咱們的餅子華而不實,賣得貴,味道怪,指不定加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他這破餅才是實在貨!”
    山寨貨!價格戰!輿論抹黑!沈青心裏瞬間冒出這三個詞。好家夥,商業競爭經典三板斧啊!錢老板這商業嗅覺可以啊!
    工坊裏頓時炸了鍋。娘子們又氣又急,紛紛圍過來,七嘴八舌地罵錢老板不要臉。
    “慌什麽。”一個平靜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來。蕭山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拿起那塊山寨餅,隻掃了一眼,指尖稍一用力,那餅就碎成了渣,“形似神非。不堪一擊。”
    他看向沈青,眼神冷靜如常:“你之餅,核心在效與質,非在形。彼之低價,吸引的本就不是你的客源。何須自亂陣腳?”
    沈青瞬間冷靜下來。對啊!她的目標是軍需采購,追求的是極致耐儲和頂餓效果,客戶是守備府,又不是普通屯民。錢扒皮的山寨貨根本達不到軍用標準,也就糊弄一下不懂行的人。
    她眼珠一轉,忽然笑了,對李大軍說:“大軍哥,麻煩你,明天去錢老板攤上,多買幾塊他的餅回來。”
    “啊?還買他的?”李大軍一臉不解。
    “對!”沈青笑得像隻狡猾的小狐狸,“買回來,咱們就放在工坊最顯眼的地方,和咱們的餅擺一起!讓每個來送貨、取貨的人都看看、摸摸、嚐嚐!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果然,鮮明的對比是最好的廣告。但凡有點常識的人,一對比兩種餅的硬度、香氣、掰開後的質地,高下立判。關於“錢記抗餓餅”粗製濫造的笑話,反而在屯裏悄悄傳開了。錢老板的價格戰,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但沈青並沒掉以輕心。她讓李大軍多留意百味樓的動靜。果然,幾天後,李大軍又來報,說錢老板鬼鬼祟祟地想接觸工坊裏一個最近因次品多被罰洗磨盤的娘子,似乎想挖人。
    “嘖,還想搞商業間諜?”沈青挑眉,轉頭對張秀姑低聲吩咐,“張嫂,你去悄悄告訴那位娘子,隻要她踏實幹,過去的事不提了。但如果有人打聽工坊裏的事,特別是秘方什麽的,隻要她第一時間來告訴我,下次評優,我多給她記一功!”
    胡蘿卜加大棒,永遠好用。那娘子本來還有點小心思,一聽這話,立刻表忠心,轉頭就把錢老板派人來打聽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沈青。
    風波暫時平息。工坊的生產在磕磕絆絆中逐漸走向正軌,標準化的好處慢慢體現,次品率穩步下降。
    傍晚時分,夕陽的餘暉透過工棚的縫隙,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光影。沈青看著木牌上越來越好看的數據,心情大好,順手拿了塊最新出爐、加了秘方的餅遞給旁邊的蕭山。她的動作自然隨意,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
    蕭山接過,低頭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夕陽的金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柔和了些許冷硬的線條。他咽下餅,給出慣用的評價:“尚可。”但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聲音比平日溫和些許,“比昨日,略有進益。”
    沈青頓時笑靨如花,比賺了錢還開心:“那是!也不看是誰改良的!”
    蕭山看著她明媚的笑容,嘴角似乎彎了一下,極輕極快,快到讓人以為是錯覺。他轉過身,繼續去看賬本,隻是翻頁的指尖,微微停頓了一瞬。
    庫房裏,新出的軍糧堆的越來越高,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像一座座金色的小山。沈青知道,真正的考驗——守備府的正式驗收,即將到來。而她,已經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