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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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仲春令月,時和氣清。
    石韞玉蹲在灶台前,通紅的火光映著蠟黃的臉頰,後背和脖頸上汗津津的,身上的靛藍比甲沾著黑灰。
    灶台上的廚子廚娘忙得熱火朝天,她顧不得擦汗,按著要求添柴。
    枯枝發出劈啪的燃燒聲,火舌順柴縫竄出來,映亮她又圓又亮的眼睛。
    張廚娘看她熱得滿頭是汗,還一絲不苟做事,難免有些心疼。
    畢竟算是她看大的孩子。
    “翠丫頭,將這籠金玉酥送到花廳去,仔細腳下,莫衝撞了貴人。”
    石韞玉知道這是張廚娘想讓她出去透氣涼快涼快。
    她笑著應了聲,起身理了理衣襟,淨手後拿起紅漆食盒,穩步往外走去。
    今日府中設宴,為剛回府的大公子顧瀾亭接風洗塵。
    聽管事媽媽說,大公子是奉皇命往揚州查一樁命案,順路回杭城小住。接風宴擺得隆重,連清河坊天香樓的大廚都請了來。
    顧瀾亭這名字石韞玉早聽慣了,自八年前穿越,被原身父母賣來這知府府邸做燒火丫頭,她就隔三差五聽到下人們湊在一起討論他,說是個不得了的人物。
    年少成名,十七狀元及第,年方二十三就官至三品按察使,容貌也一等一的好。
    她也曾遠遠看過幾次。
    緋袍玉帶,風流蘊藉,生著一雙多情桃花目。
    按古代來說,顧瀾亭出身官宦,仕途坦蕩,早些年就該成婚,可他至今都未娶妻納妾。外頭都誇他潔身自好,不少人家盯著,想和顧家說這門親事。
    她覺得這人大抵是那種權欲特別重的,隻會挑一個對自己有利的妻子。
    前院花廳燈火通明,四處懸著絹絲燈籠,照得滿院西府海棠粉豔奪目。
    幾個穿緞麵比甲的丫鬟提食盒碎步走過,石韞玉側身垂頭,等她們走過,才提著食盒穿過抄手遊廊。
    她不敢耽擱,繞到西角門將食盒遞給上菜丫鬟。
    轉身時幾個穿青布直身的小廝正巧過來,說說笑笑不看路,她躲閃不及撞到其中一個的肩膀,對方手中酒壺一晃,灑出幾滴酒液。
    “這可是百金一兩的梨花白,你長沒長眼!”
    小廝一看是個身著粗布衣,其貌不揚的丫頭,立刻瞪眼嗬斥。
    明明是他自己不看路撞過來,卻還倒打一耙。
    石韞玉不辯駁,默默後退半步。
    這裏不比現代,在這知府宅邸裏,她這般灶下婢比螻蟻還不如,爭一句反招禍事。
    那小廝見她怯懦,哼一聲揚長而去。
    石韞玉望他背影,眸光發冷。
    忍,要忍下去。
    再過三日就是她十八歲生辰,藏在炕席下的碎銀,差不多夠贖身之數了。
    她腳步匆匆折返後廚。
    接著幾個時辰腳不點地,添柴、滌器、傳膳,直忙到月上中天,前院絲竹聲漸歇,廚房才得清淨。
    張廚娘給她留了碗熱粥,石韞玉蹲在灶台邊小口吃著。
    她看著張廚娘忙活的身影,心裏暖融融的。
    十年前一覺睡醒,魂穿成個八歲的古代小姑娘,連名字都沒有。十歲被賣到知府做燒火丫頭,有了名字“翠翠”。
    一開始做燒火丫頭的日子並不好過,挨打受氣是常有的事。
    好在她尚算幸運,張廚娘對她頗為照顧,經常偷偷塞一些吃的給她。故而她才不至於長得太過瘦弱。
    可以說張廚娘是她穿越來古代,唯一待她好的人。
    “快些吃,吃完打水擦洗,今日累狠了。”張廚娘拍拍她的肩,轉身收拾灶台。
    石韞玉點頭,“好,張媽媽也早些歇息。”
    用完粥提木桶去後園井邊。
    夜風拂麵帶著花香,在廚房燒一天火,出了汗,粗布衣裳黏身上很不舒服。
    石韞玉萬分想念現代的淋浴。
    她絞帕拭麵,又解開衣褲擦洗。
    白日裏黑粗的眉毛變成如柳葉,蠟黃臉也褪成凝雪肌膚。
    月光瀉在她身上,照得她光容鑒物,豔麗驚人。若花樹堆雪,如新月清輝。
    五年前她漸顯容色,張廚娘有天夜裏起來給府裏主子做夜食,她幫忙燒火,忙完後兩人坐在灶邊烤火,對方看著她的臉唉聲歎氣:“翠翠啊,你可得藏好這張臉。”
    後來石韞玉才知道,廚娘唯一的女兒,就是因為容貌美麗,遭老爺看上抬了姨娘,不久後就生了場重病,玉殞香消。
    深宅大院裏的事,哪有那麽簡單。
    她穿越前是編輯,閑暇時看過很多宅鬥宮鬥文,自然知曉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道理。有句話怎麽說來著,美貌單出是死局。
    故而她開始遮掩容貌,塗粗眉毛,用草藥把臉塗黃,每天擦洗完,都會從懷裏拿出眉筆和草藥,重新畫好偽裝才回去睡覺。
    回到耳房已經熄燈,下處通鋪擠了四個丫頭,正小聲說話。
    “翠翠姐,你怎麽天天這麽磨蹭。”
    說話的是小蘭,才十四歲,平日裏嘰嘰喳喳,說話很直。
    石韞玉笑了下,“天太熱,洗久了些。”
    小蘭再沒說什麽,轉頭和其他三人說笑去了,言辭興奮。
    “我今天遠遠看到大爺了,真俊啊,也不知會娶什麽樣的妻。”
    “娶誰不曉得,但我聽內院的李媽媽說,這次大公子回來小住,夫人似乎有意給他挑個通房。”
    “啊呀,當真?!”
    “你小聲點,我也隻是聽說。”
    “也不知誰會那麽好命,大爺這般神仙人物,要是能跟了他,將來主母進門運氣好說不定能抬個姨娘,一輩子吃穿不愁了。”
    “咱們是別做夢嘍,夫人要挑,也是從她身邊那幾個花容月貌的貼身婢女裏挑。”
    “……”
    石韞玉默默聽著,躺到了角落。
    “翠翠,你不好奇大爺嗎?”
    有人冷不丁詢問,她愣了一下。
    她想起方才傳菜時的驚鴻一瞥。
    那時顧瀾亭坐主位下首,身著青緞袍,手中握白瓷酒杯,與身旁的人談笑風生。
    瓊姿皎皎,玉影翩翩。
    果如傳聞中謙謙君子。
    她回過神,輕聲回道:“那是主子,我不敢好奇。”
    “一板一眼的,真無趣。”
    她沒有回嘴,躺著看窗外的星星。
    不一會幾人止了話頭,鼾聲磨牙聲攪作一團。
    石韞玉睜著眼,毫無睡意。
    現代記憶裏通明的燈火與此刻沉甸甸的黑暗交錯,那種格格不入的孤寂感又浮了上來。
    她悄悄起身,套上衣裙,像一抹遊魂悄悄溜出了屋子。
    入府後她總是失眠,五年前尋著個好去處,是她的“秘密基地”。
    西園角落,臨近府牆的一處小土坡,坡上有座賞雨亭,臨柳浪湖而建。位置偏僻,夜裏少有人來,能越過牆頭望見遠處保俶塔的模糊輪廓。
    今夜月色極好,清輝遍地,草木搖影。
    她沿著熟悉的小徑悄步走著,想到三日後就能求管家寫贖身文書,緊繃著的神經總算放鬆了些許。
    這些年她如履薄冰,生怕還沒找到回家的路,就把命喪在這裏。
    好在終於捱到了十八,等脫了奴籍,拿攢下的銀子尋個營生,就不必成日擔驚受怕了。
    快到土坡時,忽隱約聽見模糊人聲。
    她心下一驚,立刻閃身躲到一顆粗壯的柳樹後麵。
    亭子裏有人。
    兩男子憑欄而立,麵前石桌上擺著酒壺杯盞。
    這時辰還在園中徘徊的,定是府中主子或貴客。
    “少遊,你說你,回府也不得清閑,那揚州毒師案有甚查頭?”
    一個醉醺醺的聲音嚷著,滿是怨氣。
    石韞玉悄悄探頭。
    其中背對著她的,身著青色直裰,身量極高,姿態閑適,不是顧瀾亭是誰。
    旁邊穿月白杭羅直身的是顧瀾亭的好友。
    白日傳菜時她遠遠見過,好像叫沈晏。他此刻醉得東倒西歪,攀著顧瀾亭肩膀。
    顧瀾亭扶著他,語氣溫和:“沈兄醉了,回房歇息罷。”
    “歇?怎生歇得安穩?”
    沈晏猛推開他,踉蹌兩步,指顧瀾亭,“你明知揚州那案子是燙手山芋!去年都察院李大人查了一半,就安個貪墨罪名貶去瓊州,聖上讓你查案,是信重你還是拿你當槍使??”
    顧瀾亭臉上笑意不減,月光照麵容,那雙桃花眼光華流轉,似寒水沉玉:“沈兄慎言。”
    “我偏要說!”沈晏酒氣上湧,口無遮攔,“還有令堂,日日往你房裏塞丫鬟、遞帖子,要你娶勳貴小姐,你倒好,一概不收。”
    “你說你究竟圖什麽?放著安生日子不過,非蹚這渾水,做孤臣孽子……”
    話未說完,顧瀾亭倏然轉身。
    月光清晰地照亮了他的側臉。
    不及對方反應,抬腳踹沈晏後腰,力道不輕。
    沈晏“哎喲”一聲撲向前,翻出欄杆,“撲通”跌進柳浪湖,濺起好大水花。
    過了幾息,守遠處兩個長隨走來,其中一個縱身入水,將沈晏往岸上拖。
    顧瀾亭立湖邊,青袍被夜風吹得獵獵響。
    他垂眸看湖中掙紮的沈晏,麵無表情,先前溫雅盡散,隻餘冷漠。
    石韞玉躲樹後,心幾乎跳出嗓子眼。她怕被發現,抬袖掩口,屏住呼吸。
    方才那一腳狠勁,她看得分明,與之前的翩翩公子判若兩人。
    這才是顧瀾亭真麵目罷?笑麵虎,薄情郎,風流蘊藉不過是層畫皮。
    恰此時,顧瀾亭似有所覺,倏然抬眼望柳樹。
    不偏不倚掃過石韞玉藏身之處。
    石韞玉嚇得渾身僵直,後背緊貼樹幹,心跳如雷。
    他可看見了?會否治她窺探之罪?
    顧瀾亭盯柳樹看片刻,忽然笑了一聲,輕飄飄收回視線。
    這時長隨已攙沈晏上岸,春水寒涼,他凍得瑟瑟發抖,嘴裏還嘟囔。
    顧瀾亭對長隨冷聲道:“送沈兄回客房,好生看顧。”
    “是。”
    長隨架沈晏離去,顧瀾亭又立片刻,方轉身循廊而行。
    待他背影沒入夜色,石韞玉才敢喘氣。
    她扶著冰冷粗糙的樹幹,腿有些發軟。
    方才顧瀾亭眼神,讓她有種被毒蛇發現的感覺。
    她站許久,才慢慢起身回去。
    月光依舊灑地,她卻再無賞月心思。想顧瀾亭方才情狀,又憶府中傳聞,隻覺這知府府邸處處危機。
    回耳房時,另外幾個丫頭呼吸均勻綿長,時有囈語。
    石韞玉悄摸到自己鋪位,從炕席下掏出布包,展開看。
    碎銀在布裏閃微光,數目正常。她放下心,將布包重新藏好,躺下卻依舊輾轉難眠。
    再過三日,就能贖身了。可今夜撞見之事,讓她心下莫名不安。
    *
    這兩日石韞玉都過得心驚膽戰,生怕顧瀾亭來問罪。
    好在風平浪靜到了她滿十八的日子。
    穿越而來已有十年,她從最初的惶惑無措,到如今的謹小慎微,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掙脫這奴籍的枷鎖。
    她省吃儉用,甚至偷偷幫府裏其他丫鬟做些繡活,一點點攢下的贖身銀子。
    小小一個錢袋,是她全部的希望。
    石韞玉盤算著,今日忙過午膳,就去找外院管事,遞上贖身銀子,換回身契。
    之後天高任鳥飛,不用擔心哪天衝撞主子被打死。
    她打算先在杭州城裏找個繡坊的活計安身,再做打算。
    想到自由的日子就在眼前,石韞玉添柴的動作都輕快了些許。
    午膳時分剛過,她正準備去找管事,就見一個小丫鬟慘白著臉,跌跌撞撞地跑進來。
    “不好了!出大事了!”
    聲音發顫,“碧荷苑的柳小娘,吃了咱們廚房送去的桃花糕,小產了!”
    空氣驀地一靜,隨之亂作一團。
    桃花糕是張廚娘最拿手的點心,今日一早特意為各院主子做的,怎會出這等紕漏?
    不等她們弄清楚,管事媽媽臉色鐵青,帶著幾個粗使婆子風風火火地衝進來,銳利的目光一掃,最終釘在麵色瞬間慘白的張廚娘身上。
    “張氏,你好大的狗膽!竟敢在點心裏做手腳,謀害老爺的子嗣!”
    管事媽媽厲聲喝道:“來人,把她給我捆了,押下去聽候老爺夫人發落!”
    兩個粗壯的婆子立刻上前,扭住了張廚娘的胳膊。
    張廚娘嚇得麵如土色,嘴唇哆嗦著,“老爺夫人明鑒!老奴怎敢,那桃花糕絕無問題啊。”
    可誰會聽一個灶下婦的分辨?
    謀害官家子嗣,這罪名足以要了她的老命。
    石韞玉的心猛地沉到穀底。
    混亂中,張廚娘被推搡著帶走了。
    後廚人人自危,噤若寒蟬。
    石韞玉站在原地,手腳冰涼。
    她摸了摸袖子裏那袋贖身銀子。
    自由觸手可及,可她能這樣一走了之嗎?